17 戰馬(九)
周圍已經沒有人了,但長公主對于被人洗澡這件事,還是有着相當排斥的。
當然,這并不是因為安陽沒被人伺候着洗過澡,事實上身為公主,她自出身以來身邊就從不缺少伺候的人。吃飯如此,更衣如此,沐浴自然也是一樣的。
讓安陽覺得排斥的,是徐沐的性別——她不是宮女,更不是內侍,安陽好歹還保持着女兒家該有的羞恥心,自然不想讓個男子來替自己沐浴。哪怕對方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哪怕她現在只是一匹馬,她也還想再最後掙紮一下。
雖然安陽自己也明白,這種妥協恐怕不可避免,但掙紮一下也算是她留給自己最後的安慰了。
報着這樣的心态,當徐沐舉起刷子打算給她洗澡時,白馬挪着步子不動聲色的躲開了。
不明所以的小将軍自然追了上去,然後一人一馬在不深的河水裏來回繞了好幾圈,直到後來徐沐看明白了白馬的心思,也是有些沒脾氣了:“似雪,你躲什麽?都下水了還不肯洗澡嗎?再說這裏也沒外人了,你還要怎樣?”
安陽聽了這話,耳朵動了動,莫名生出幾分心虛來。她當然知道徐沐對她已經是再三遷就了,換個人來不說由着她任性,從一開始就不會給她這樣的善待。
小将軍是個溫柔的人,可就是因為她太溫柔,被溫柔以待的人才會更得寸進尺啊。
白馬挪動的步子頓了頓,偷偷觑着小将軍的臉色。見她雖然有些氣惱,但神色間倒也沒有多少怒意,就知道這人對自己還是縱容的。可也因為這一仔細觀察,安陽才發現徐沐的臉色不是很好看,那不是因為情緒導致的臉色差,而是單純被凍的。
直到此刻安陽才想起,徐沐和她不一樣。她如今皮糙肉厚不覺得河水冰涼,可徐沐雖然習武,但顯然還是怕冷的,在冰涼的河水裏待了這麽久并不是好事。
事實也确實如此,如今還未入夏,北地比之南方更添幾分寒涼。墨玉已經一整個冬天沒來河裏洗過澡了,以往都是打兩桶水在馬廄裏将就,所以今日才會格外的興奮。而徐沐刷馬的速度又快,這才決定帶着兩匹馬過來河邊清洗,結果偏遇上安陽不配合。
發現這一點的安陽更心虛了,她主動上前幾步湊到徐沐跟前,拿腦袋在她身上蹭了蹭。
徐沐也是真的好脾氣,以為安陽是被自己呵斥才肯過來的,神色間也不由得一松。她故意冷着臉,在馬脖子上拍了拍:“好了,洗澡。”
聽到這話的安陽身體一僵,但她既然主動靠近,自然不好再次反悔。眼看着徐沐提桶接水往自己身上灑,她索性別開了臉,打算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同時在心裏催眠自己——別想太多,別想太多,就當是被宮女伺候着沐浴了,反正被人看又不是頭一回。
徐沐當然不知道安陽心中所想,見她害羞的別過頭,也不禁好笑起來,一邊刷馬一邊調侃:“似雪你這般害羞的馬,我可真是頭一回見,從前你洗澡是不是還要避開別的馬啊?”
安陽才不理她,對岸邊時不時看過來的墨玉也是視而不見,顯然是不在意的。
徐沐見馬兒乖巧,刷馬的速度也不慢,只是洗馬的同時總愛跟馬兒說上幾句。安陽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粗糙的刷子在身上洗刷,也并不會覺得痛,相反覺得她力道正好相當舒适。漸漸地,馬兒身體也就放松下來,直到徐沐刷完馬背開始刷馬屁股和馬腿。
安陽不自覺又避了兩步,感覺整匹馬都要燒起來了,羞恥得無以複加。
徐沐見她又要躲,順手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好了,都快洗完了,你就別躲了。”
安陽惱得磨了磨牙,羞恥之下,真恨不得回頭咬她一口。
徐沐顯然沒留意到一匹馬的惱怒,她手上動作慢了些,過了會兒又自顧自嘆了口氣:“似雪,你也別惱了,下次再給你洗澡也不知要等到哪一日了。”說到這裏,她動作徹底停下:“昨日軍中便有消息,北方的胡人已經開始調集兵馬,恐怕不日便有戰事發生。”
安陽沒想到洗個澡還能有這樣的消息傳來,登時愣住了。她也顧不得之前的羞惱,回頭看向徐沐時,眼中滿滿的都是擔憂。
徐沐是個好人,不說她現在全賴她才能活得安穩,就只本心而言她也不想她遇險。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徐沐是軍人,而且是武将之後,人人稱她一句小将軍也不是白喊的。戰事一旦發生,她勢必要上戰場,而且多半是身先士卒!
如果戰事不順,如果徐沐有個萬一……安陽不敢想象。
因着徐沐的一番話,之後一段時間,安陽都有些恍惚失神。就連徐沐洗馬時洗遍了她全身,就連馬尾巴都被掀起來看光了,她一時間都沒什麽反應。
洗完馬回到河岸上,徐沐冷的打了個哆嗦,趕忙擦幹腳穿上了鞋襪。
“這水還挺冷的,下次來估計就好了。”徐沐咕哝了一句,扭頭看見白馬恹恹的模樣,又笑道:“似雪你這是怎麽了,莫不是被我的話吓着了?放心吧,你還不是戰馬,這次不會帶你去戰場的。”
話是如此說,但徐沐的安慰顯然也沒怎麽上心,因為她并不覺得白馬真能聽懂她的話——馬兒到底不是人,通靈性是一回事,真是句句都能聽懂那恐怕就是妖孽了。她會與白馬說這些,也不過是因為自己心中沒底,又沒別的地方可以傾述罷了。
然而徐沐沒想到的是,她的馬雖然沒有成精,但內裏卻是一個人的靈魂。安陽當然能聽懂她的話,不僅能聽懂她的話,還能替她擔憂,同時也并不覺得自己該多慶幸。
如果,如果自己也能上戰場……
這個念頭在安陽心中一閃而過,旋即就被她放棄了。且不說她金尊玉貴的公主殿下,這輩子都沒見識過戰場的血腥,就算她真硬着頭皮去了,又能幫上什麽忙呢?
安陽并不是個沒良心的人,徐沐幫她良多,她當然也想盡己之力給予回報。但想想自己的本事和如今的處境,恐怕就算去了戰場也是幫倒忙。于是她眼睛一轉,盯上了一旁的墨玉,頭一回主動靠近了些,叮囑它道:“你是一匹成熟的戰馬了,到時候一定要帶着你的主人回來啊。”
可惜墨玉聽不懂她的叮囑,歪着腦袋回應了一聲,也不知是在說些什麽。
兩匹馬雞同鴨講般交流了一陣,安陽完全沒聽懂墨玉在說什麽,墨玉顯然也沒懂。不過沒關系,見這幾日一直冷冷淡淡白馬肯理自己,墨玉顯然很高興,更是主動往安陽身邊湊。
在徐沐看來,就是兩匹馬不知交流了些什麽,“唏律律”的叫聲響了好一陣,然後墨玉就湊到了似雪跟前,似乎還想将腦袋湊過去表示親近。結果白馬壓根不想搭理它,翻了個白眼就往旁邊挪了挪,頗有些不屑一顧的模樣。
安陽是覺得墨玉有點蠢,完全無法溝通。徐沐就看得有些樂呵,還摸了摸墨玉的馬鬃調侃它:“沒關系墨玉,這次不行就下次,想讨姑娘歡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墨玉作為一匹被徐沐親手養大的戰馬,能聽懂徐沐的簡單指令,也能在徐沐騎乘時做到很好的配合。但說到底它也只是一匹馬而已,并不能真正聽懂徐沐的所有話,更別說這樣的調侃了。所以它剛還為白馬的躲避而有些氣餒,聽到徐沐的話後頓時就被轉移了注意,又想給主人洗個臉。
徐沐不是很想接受這熱情,腳下一錯避開了。
安陽看着這一人一馬鬧了起來,原本沉重的心情也在不知不覺中放松了些。
她想,或許是自己太過擔憂。徐沐好歹也是小将軍,是這支軍隊的主将之後,初上戰場身邊怎麽也不可能沒人護着。即便武将馬革裹屍的不在少數,但肯定不會是如此年輕的徐沐。
想着想着,說服了自己,安陽的腳步也變得輕快了許多。
她跟着徐沐和墨玉,踩着夕陽的餘晖,回到了那座生氣勃勃的軍營。
徐沐說戰事臨近,安陽雖然擔憂了一陣,但很快就将這事壓在了心底——如論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還是如今作為一匹馬,戰争距離她似乎一直都很遠。
但事實證明,身在邊關,戰争從來都不是什麽遙不可及的事。
自那日徐沐帶着她們出去跑過一場,又給兩匹馬洗過澡後,她再來馬廄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照料安陽和墨玉的人變成了小馬廄的馬奴。他們雖然也會清理馬廄,照料馬兒的吃喝,甚至動手替不能經常奔跑的馬兒按摩肌肉,但安陽一點也不喜歡他們的靠近。
白馬重又變得暴躁起來,鑒于她之前有弄塌馬廄的豐功偉績在,這些馬奴也并不敢太過強求。以至于白馬在小馬廄裏越來越被“冷落”,但要小将軍再來親自照料,顯然也不可能了。
徐沐再出現在小馬廄時,身上已經穿戴好了全副的盔甲。
安陽看着少年将軍的模樣怔了怔,忽然就意識到将要發生什麽。
果不其然,徐沐這次沒有再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白馬身上,她徑自走向了墨玉,拍了拍它的脖子:“墨玉,你也滿三歲了,跟着我一起訓練了這麽久,咱們是時候該去戰場了。”
墨玉不知道聽沒聽懂她的話,溫順的揚了揚頭,去蹭她的掌心。
徐沐笑了下,将黑馬從馬廄裏牽了出來,又給它戴上了全副鞍鞯,然後一個翻身便利落的躍上了馬背。直到臨走前,她才往白馬的馬廄裏看了一眼,沖她揮揮手:“似雪,你在家等我回來。”
說完這話,小将軍一抖缰繩直接跑走了,只留給安陽一個挺拔的背影。
安陽再次焦躁起來,腳下不停的踱步,擔憂的情緒從來沒有這麽重過。然而這時候沒人再有空理會她,徐沐沒空,小馬廄的馬奴們也沒有。
這次的戰事大抵規模不小,整個小馬廄裏的戰馬幾乎都被将軍們的親兵牽走了。連帶着馬奴一起,他們要跟去照料那些戰馬,小馬廄裏頓時只剩下了白馬這唯一一匹還未馴服的野馬。
食槽裏被加上了滿滿的草料,水槽裏也添滿了水,足夠白馬幾日食用了。
安陽不覺得整個軍營的人都走空了,也不擔心馬奴們走後自己無人照料,可她的情緒還是肉眼可見的低落下來。晚些時候她咬斷缰繩出去走了一圈,可惜空蕩許多的軍營顯然再找不到她的小将軍,于是趁着沒被人發現,她又回到了熟悉的馬廄裏。
晚間時候不耐煩吃那些難吃的草料,安陽還找到了儲存豆料的地方,給自己加了頓餐,順便将馬奴們獎勵馬兒用的蘋果也吃掉了一小半。
溜達完填飽肚子,重又回到小馬廄裏,還是孤零零一匹馬。
安陽走回自己的馬廄,趴在了幹淨的幹草上,望着馬廄外黑沉沉的天空,心裏一時說不出的空落——哪怕經歷過從人變成動物的荒誕,哪怕以陌生的身份出現在陌生的環境中,她都沒怎麽慌張。因為她總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被人收留,妥善照顧。
可現在不同了,徐沐開始了自己的征途,她踏入了危險莫測的戰場。
這讓安陽頭一回意識到,自己對徐沐由衷的依賴,還有別人代替不了的信任。
夜色籠罩的馬廄裏靜悄悄一片,躺在幹草堆上的白馬卻久久沒能入眠,她望着夜空心想:今夜連個星子都沒有,明天肯定不是什麽好天氣。
這樣糟糕的天氣打什麽仗呢?萬一打壞了她的小将軍可怎麽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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