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戰馬(十)

小馬廄裏的豆料快要被白馬吃完時,外出征戰的大軍終于回來了。

彼時安陽正對着省下來的最後一個蘋果犯饞,猶豫着是現在就吃了,還是再留兩天。想着想着,馬耳朵忽然一動,似乎聽見了馬蹄奔騰的聲音——初時只隐隐約約能聽見些動靜,後來便能聽見萬馬奔騰,再過片刻就連地面都跟着輕微震顫起來。

也是直到這時,軍營裏的人才發覺了動靜。瞭望臺上的軍士舉目遠眺,仍舊等了半刻鐘有餘,這才遠遠望見熟悉的軍旗。

安靜了多日的軍營驀地熱鬧起來,連小馬廄裏的安陽都聽見了動靜。

小将軍終于回來了嗎?!

白馬一下子精神起來,“咔嚓”一口就把那只讓她猶豫許久的蘋果吃掉了。

直到蘋果下肚,她忽然想起了墨玉。想到它載着徐沐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應該給它留個蘋果作為獎勵的。

可惜吃都吃了,安陽當然也不會為了這點小事懊惱後悔。她抖擻了精神,很想離開馬廄出去迎接徐沐,可是想了想還是作罷——大軍剛回營,混亂可想而知,她跑出去恐怕不是迎人而是添亂。而且以徐沐的性子,沒事的話多半會親自将墨玉送回來,她等在這裏說不定還能更快見到人。

這樣想着,剛剛邁出馬廄的步子就頓住了,白馬轉了一圈兒又回去了自己的馬廄,安心等着小将軍歸來。至于被她偷吃得幹淨的豆料蘋果,卻是沒被她放在心上的。

軍隊回營的動作不算快,安陽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到有人回來馬廄。

先回來的自然是馬奴,他們牽着出征的戰馬回來,人人臉上都帶着疲色。不過馬奴與一般的将士不同,他們屬于後勤,專門照顧馬匹的,并不會直面戰場。所以當初去了多少馬奴,如今就回來了多少,除了個個精神不濟之外,倒也沒有更多的損傷。

與之相比,那些戰馬的情況恐怕還要更糟糕些——安陽到底在這裏住了些日子了,這些戰馬她雖然不熟,但日日相見心裏也有數。如今再數一數,除了有幾匹馬受傷之外,竟有七八匹馬都不見了蹤影。也不知是在打仗時跑丢了,還是死在了戰場上,亦或者連它們的主人也不在了。

隐隐約約的血腥氣彌漫在空氣中,安陽沒想到只是一場仗而已,連戰馬的損失都這麽大。她心中陡然不安,對徐沐的擔憂也一下子到達了頂峰。

白馬探頭仔細看了看,沒看見墨玉,也沒看見徐沐,便徑自從馬廄裏跑了出來。

回來的馬奴原本正在安頓那些戰馬,見白馬跑出來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似的說了句:“這馬怎麽跑出來了,不應該是栓着的嗎?!”

話音落下,就見那桀骜不馴的白馬并沒有跑走,反而跑到了他面前。馬兒沖他嘶鳴了兩聲,可惜馬奴并不明白她的意思,自然也沒有回應,最後就見白馬揚起蹄子在他身上踢了兩下。

馬奴吓壞了,就野馬那力道踢人,分分鐘就是筋斷骨折的後果。

好在安陽并沒有傷人的意思,她那兩腳踢得也并不重,與其說是傷人不如說是氣惱之下的小脾氣。不過經她這一踢,馬奴一驚之下腦子轉得快了些,竟真的領會了她的意思,忙不疊開口道:“好馬,好馬,你快乖些。你的主人很快就回來了,小将軍她沒事。”

安陽一聽滿意了,高高提起的心也放下了大半,旋即就因為馬奴那句“主人”很是不滿。她擡起前腿,揚了揚自己碩大的馬蹄,示威警告一般。

馬奴看得一頭霧水,不過只要這馬乖乖的不傷人就好,索性閉嘴繼續做自己的事。

安陽見狀也懶得理會他,溜溜達達又回到了自己的馬廄。馬廄的欄杆上還有半截被咬斷的缰繩,剩下半截在她脖子上套着,不過這時沒有馬奴注意到,更沒有馬奴會管。

小馬廄裏又熱鬧起來,安陽将腦袋搭在欄杆上,安心的等待自己的小将軍。

最近兩年北地的胡人都不□□分,邊境也不甚太平。因前些年不知從何處流入了大量鹽鐵進草原,以至于胡人這幾年發展壯大得極快。而這些草原上的民族多半崇奉弱肉強食,他們既然已經壯大了自身,接下來自然就想着擴張地盤,掠奪好處。

不巧,梁國就是塊不軟不硬卻多肉的骨頭,所以這些胡人總愛來啃啃。

去歲算是暖冬,北地的胡人過得并不艱難,但或許正因如此,哪怕是春日放牧的大好季節,這些胡人仍舊集結了兵馬打算南下劫掠。

梁軍主帳裏,剛從戰場上回來的衆将領齊聚一堂,其中幾人身上綁着繃帶顯然挂了彩。

徐沐也在主帳裏,她坐在末座,聽着這些将軍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着這場仗的得失——總的來說還算不錯,梁軍得到消息及時,早早有所布置,又是以逸待勞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算是小勝了一場。可即便如此,死傷的人也不算少,更要堤防下一場戰事。

将軍們征戰多年,對胡人也頗有些了解,各抒己見之下主帳裏變的吵嚷一片。最後還是徐老将軍開口,才止住了衆人的七嘴八舌,對接下來要商讨的事做了個總結。

徐沐默默在旁聽着,初時專心致志,但也不知是不是這幾日的征戰疲累,聽到後來就有些走神。她恍恍惚惚又聽了一陣,困倦便襲上了心頭,耳邊的話語也變得支離破碎起來。

好在覺得疲倦的不止徐沐一個人,這場議事也并沒有持續多久,衆人簡單說過一陣便散了。

徐沐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将軍們也沒發現她之前的走神,有幾個離開時還在她肩上拍了拍,贊了她一句:“小子不錯,虎父無犬子。”

這個贊譽還算不錯,徐沐聽了心頭有幾分高興。

然後她一擡頭,就發現徐老将軍正盯着她瞧,那目光莫名就把她看得心虛起來——為人父母,視線總難離開自家孩子,所以之前議事時她走神打瞌睡的模樣,不會是被父親瞧見了吧?

只這樣一想,徐沐頓時更心虛了,上前兩步期期艾艾:“父親。”

徐老将軍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下巴上定了定,開口時卻沒譴責些什麽,只道:“這幾日辛苦了。既然疲累,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徐沐聞言乖乖點頭,見徐老将軍沒別的吩咐,便道:“那父親也早些休息。”

徐老将軍點點頭,徐沐也沒再說什麽,離開主帳就看見了孤零零被拴在帳外的墨玉。

墨玉看見她,長長的馬尾甩了甩,親熱的湊上前來。

徐沐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黑豆遞了過去,原本還熱情的往徐沐臉上湊的墨玉頓時轉移了目标,就着她的手開始吃起了黑豆。

墨玉沒心沒肺,有把黑豆就吃得很香。徐沐見狀順手摸了摸馬鬃,神色一時有些悵然,直到墨玉吃完了黑豆她才開口道:“走吧墨玉,我送你回去。”

牽起缰繩,一人一馬穿過軍營,往馬廄而去。

彼時安陽已經在馬廄裏等了小半個時辰了。從初時乖乖待在馬廄裏等,到後來焦躁的來回踱步,再到如今耐不住性子直接跑到了門口去等。也是因此,徐沐遠遠就瞧見了馬廄外等候的白馬,她略有些詫異,旋即又高興起來,喊了一聲:“似雪。”

安陽擔心徐沐許多天了,哪怕聽到馬奴說她沒事,也還是等到親眼見到對方才徹底安心。這會兒聽徐沐一喊,她所幸就邁開步子,“噠噠”幾步跑了過去。

徐沐見白馬如此也挺開心,感覺自己上戰場時,這匹馬也是挂心自己的。她站在原地停住步子,都準備等着白馬“投懷送抱”了,結果馬兒跑到她跟前卻忽然止住了步子,警惕似得繞着她看了兩圈兒不止,還在她身上嗅來嗅去,也不知是怎麽了。

小将軍看看牽着的黑馬,又看看面前的白馬,不禁開口問道:“似雪,怎麽了?”

白馬當然沒法回應她,事實上安陽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只是去了一趟戰場,她便敏銳的察覺到徐沐身上有什麽不同了。

明明還是那張臉,也還是那副溫柔的性子,可卻莫名讓馬畏懼。

安陽覺得徐沐身上有股難言的血腥氣,湊上去聞聞确實如此,可理智卻告訴她自己本能畏懼的并不只是這些。後來她想了想倒也明白過來,徐沐身上添的可不止是血腥氣,還有自戰場上帶回來的殺伐之氣。而這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人或許不敏感,可馬卻很容易感知。

想明白這點之後,安陽倒也不怎麽怕了。畢竟作為将門之後,徐沐上戰場是早晚的事,殺敵更是理所當然的——哪怕是嬌生慣養的長公主也明白,身份與責任永遠分不開。

忽視掉這些讓馬不愉快的感覺,安陽到底邁步湊了上去,親昵的在小将軍肩頭蹭了蹭。

徐沐見狀也沒再糾結白馬之前的反常,她順手又從口袋裏掏出把黑豆遞到白馬跟前,笑問道:“這些天似雪獨自留在家裏,可有乖乖的等我們回來?”

白馬聞言僵了僵,看了眼小将軍手中的黑豆,一瞬間沒有了食欲。

她該怎麽告訴徐沐,她快将小馬廄裏存的豆料吃光了呢?

東窗事發來得很快,幾乎是徐沐前腳剛牽着兩匹馬回到小馬廄,馬廄裏已經安置好其他馬匹的馬奴便發現了小倉庫裏的慘況——蘋果全沒了,豆料少了十之八|九,只有那些粗糙的草料一口沒被動過。包括他們臨走時給白馬食槽裏添的那些草料,白馬全都一口沒吃。

馬奴們為此欲哭無淚。雖然軍中養着戰馬就不缺豆料,可能供給小馬廄的顯然都是最好的。而且平白被馬偷吃了這許多豆料,也是他們保管失利的緣故,所以東西多半是要他們賠的。

然而給軍中養馬的馬奴,又能指望他們有多少錢?

于是徐沐剛牽着馬回來,就被馬奴們哀怨的目光包圍了。她腳步頓了頓,一瞬間的不明所以後,忽然就扭頭看向了白馬:“似雪,你是怎麽跑出去的?”

安陽自然是溜溜達達跑出去的,馬奴們各忙各的沒注意,也沒攔着她。

不過徐沐要問的顯然不是這個,也沒指望一匹馬能夠回答她。因此她徑自走向馬廄,然後就看見了欄杆上那殘留的半截缰繩……

行吧,她就沒指望過這匹馬能老實,咬斷條缰繩不算什麽。

然而徐沐沒想到還有更不老實的。

馬奴們期期艾艾一陣,還是上前将事情說了,末了眼巴巴望着徐沐,那眼神仿佛在說:小将軍,你的馬偷吃了那麽多,能不能把飯錢結一下啊?

徐沐:“……”

徐沐原本因為初次見識到戰場的殘酷而心情低落,殺人之後也有些壓抑,這下卻都顧不上了。她被安陽氣笑了,修長的手指點着白馬的腦袋,沒好氣道:“我還以為你是不放心我,這才出去接我的,鬧半天是知道自己闖了禍,又讓我善後來着?”

安陽沒怎麽覺得心虛,理直氣壯看着徐沐:說好的養我,吃你點東西怎麽了?

徐沐莫名又看懂了她的目光,本身也不是真的多生氣,只好搖頭嘆道:“好姑娘真是白叫了,成天闖禍……也不怕把我吃窮了,到時候把你賠給軍中。”

安陽才不信她這話,徐家再怎麽說也是将門,徐沐怎麽可能因為幾袋豆料就被吃窮?

徐沐看出了白馬的不以為然,可是自己養的馬她又能怎麽辦呢?還不是該喂的時候就好好喂,該賠錢的時候也推脫不得:“算了,過會兒你們跟我去營帳,我拿錢給你們。”

馬奴們一聽,頓時如蒙大赦,嘴裏的好話更是不要錢似的往外蹦——不是他們谄媚,而是徐沐肯認下這賬确實難得。軍中戰馬偷吃東西或者闖禍的不在少數,可戰馬例來歸馬奴照料,闖出禍來本就是他們的失職,因此往往責罰都在他們身上,而與主人無關。

徐沐是不想計較這些小事的,也懶得聽這些馬奴們的好話,揮揮手便将人都打發走了。然後她自己又去尋了一副新的缰繩,重新給白馬戴上,警告道:“下次不許再這樣了。”

安陽無可無不可,甩甩尾巴沒吱聲,徐沐也就當她是默認了。

料理好安陽這邊,徐沐也終于有空将墨玉牽回了馬廄,這一插科打诨安陽也是到這時才有時間細細打量這一人一馬。

墨玉還算好,出去戰場跑了一趟,好運的沒病沒傷不說,就連精神似乎也沒受到什麽影響。倒是徐沐,之前安陽只顧着留意她周身氣場的變化,見她沒受傷的樣子也就放了心。直到此刻才發現,原來徐沐這一趟出去下巴上竟然添了一道傷。

細細的一道口子,已經結了痂,也不知今後會不會留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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