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蘇澤睜開眼,四周一片漆黑,黑暗中有一股熟悉的氣味,灰塵夾雜着血的腥臭,他四下環顧,發現自己正站在那座熟悉的地下廢墟裏,黑暗的盡頭傳來一聲聲槍聲,仿佛某種召喚。

藍傲文……藍傲文就在那裏……

他循着槍聲走去,一切就和記憶中一樣,某一刻槍聲停下了,槍托敲打着地面,在寂靜的空間裏發出詭異扭曲的聲響。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獄中,來自藍傲文無聲的呼喚,透着神秘的深情,卻也帶着一絲莫可名狀的恐懼。

但是“藍傲文”這三個字足以讓他戰勝所有恐懼。他一路來到那根倒塌的柱子前,一身黑色長裙的藍傲文被壓在斷裂的支柱下,蜜色的卷發在廢墟上散開來,一雙熾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着他。

他急迫地剛要上前,忽然有人從身後拍住他的肩膀:

“不可以救他。”

他聞聲回頭,肖陌站在他身後,警告一般對他搖搖頭。

藍傲文依然無聲地注視着他,他的眼睛仿佛有魔力,肖陌越是斬釘截鐵地勸告,那雙熾熱的瞳孔就越是深邃美麗,他揮開了肖陌的手,蹲下去牢牢地抓住了藍傲文的手。

“我抓住你了……不會再放開了……”他注視着藍傲文的眼睛,承諾一般。

藍傲文偏頭看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很美也很溫馴,分明是被壓在承重柱下動彈不得,卻好似趴在天鵝絨的軟墊上那樣慵懶惬意。

身後卻突然傳來肖陌的聲音:

“蘇澤……你不可以……”

肖陌的聲音帶着十二萬分的痛楚,蘇澤詫異地回過頭,驚駭地看見肖陌捂住鮮血如注的胸膛,血不知從何而來,轉眼便将他整個人染紅了。

肖陌不支地跪倒在地,蘇澤想要奔上前,手卻被從身後死死箍住,他回頭驚愕地看見藍傲文神色冷然的臉。

“快放手!”他急聲道。

藍傲文冷冷地看着他,站了起來,不再是身着黑裙,不再身負重傷,在黑暗中他全身赤裸,坦然地展露着毫無瑕疵、修長優美的身體,仿佛剛剛破繭而出的惡魔,他一起身,整個黑暗的地下廢墟都在動蕩搖晃:

“你說過不會再放開了……”

冷汗涔涔地驚醒,蘇澤看着被陽光照亮的陌生車頂,和右上方挂着的生理鹽水。驚魂定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在一輛救護車裏。

“你醒了!”短發女孩忽然出現在上方的視野裏。

女孩的臉離得太近,蘇澤恍惚地喊了一聲:“愛琳?”

“我不叫愛琳,”女孩這才稍微退得遠了點,“我叫寧茵。”

蘇澤這才端詳了一番陌生的短發女孩,寧茵?莫非是寧菲的妹妹?不知為何女孩的眼眶紅紅的,他有些不解:“你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寧茵抹了抹眼角的淚花,笑得有些無奈,“但我知道你要是再不醒過來,許多人都要遭殃了……”

蘇澤看向窗外,天空已經放晴,陽光灑滿車隊的營地,氣氛難得的安寧。“我睡了多久了?”他問。

“三天了。”寧茵回答。

蘇澤活動了一下手腳,想要坐起來,寧茵連忙按住他:“你先別動,我去叫司徒醫生來給你檢查,你要喝水麽?還是想吃點什麽?”

蘇澤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給我一杯……”

“水”字還沒說出口,大喇喇的女孩已經一溜煙地跑下車了。

蘇澤擡頭看着已經扁平的輸液袋,手背的輸液管裏已經開始一點點回血,他自行拔掉了針頭,坐起身才發現自己上半身裸着,肩上已經包紮好繃帶。他找了半天也沒在車裏找着一件衣服,兜兜轉轉了一圈最後又坐回了病床上。

摸了一下胸膛,因為噩夢而發了一身的汗水已經幹了,但不管怎麽坐都覺得不安心。懷裏沒有槍,空蕩蕩的。

戴眼鏡的醫生很快就來了,見蘇澤已經自己起床,也是一副如蒙大赦的表情,一面為他拆繃帶換藥一面說起他的傷勢:“還好傷口不是開放式的。你也真是,那麽重的傷口怎麽就那樣包一下了事?你知不知道傷口後期感染多嚴重,你發燒到40度!唉,這之後又跳到冷水裏,”說着頗感慨地扶了扶眼鏡,“三天能恢複成這個樣子,多虧了首領。”

蘇澤露出不解的表情。

司徒醫生替他上好藥纏上幹淨的繃帶,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其實你會暈過去,主要是因為傷口反複裂開,失血過多,我們攜帶的血漿裏O型血已經短缺了,首領和你是同血型,是他一次性給你輸了900毫升的血。”

蘇澤愣怔了片刻:“900毫升?”他情不自禁看向輸液袋上的毫升數,臉色驟然一白,“……他怎麽樣?”

司徒醫生脫下乳膠手套,合着拆掉的繃帶扔進垃圾桶裏:“你說呢?你失了多少血,他就一次性給你補足了多少。”

蘇澤眉頭緊鎖,沒有說話。

“因為你失血量很大,我們給你做的深靜脈輸血,”司徒醫生回頭看了一眼對面那張移動病床,鏡片的反光遮掩了他的眼神,“首領那個時候就躺在那裏。”他瞥了眼坐在病床上,朝着那張空白的病床兀自失神的黑發青年,想說“你最艱難的時候,他全程都在這裏看着你”,末了卻還是沒有說出口,只轉身收拾好東西,離開前對蘇澤道,“晚上我會再過來給你輸液。”

“醫生,”蘇澤在背後沉吟出聲,“我想見見他。”

司徒擡擡眼鏡,沒有回身:“你想見他又有何難。”

司徒醫生離開後蘇澤坐了一會兒,剛要起身下車,卻撞見拎着一只保溫盒和一只紙袋上來的黑發少年。

夏亞換了一身幹淨的黑色連帽衛衣,擡眼瞅着他,臉上依然沒有明顯的表情,只是眼光格外的幽深。他将保溫盒放在活動病床上。

蘇澤問:“是什麽?”

“魚湯。”

蘇澤提過保溫盒,蓋子揭開的時候就覺得香氣撲鼻,竟真的是熱騰騰的魚湯。夏亞又從口袋裏拿出一件幹淨的襯衫遞給他。

蘇澤接過黑色的襯衫道了聲“謝謝”,令他意外的是這件襯衫竟然是嶄新的,衣領處還挂着品牌的标牌,他扯掉标牌穿上襯衫,扣上所有紐扣,挽起袖口,不松不緊,意外地合身。

夏亞看着換上黑襯衫的蘇澤轉眼又恢複成他熟悉的那個黑衣狙擊手,先前有些無所适從的心裏忽然蕩過一絲漣漪,可待到他想捕捉時,那絲波動早已了無蹤跡,唯一能确定的只是,再度看見這個人熟悉的模樣,讓他心緒一片寧靜。

蘇澤坐下來打開保溫盒,倒了一些魚湯在保溫盒的盒蓋裏,遞給夏亞。

少年有些錯愕:“我已經吃過了。”

黑衣的青年“哦”了一聲點點頭,想了想,還是将那只碗遞過去:“那你陪我喝吧。”

很冷的聲線,但是一點也不冷酷,似乎拒絕了也沒有關系。

夏亞接過了魚湯。于是安靜的救護車裏,黑衣的青年和黑衣的少年就這樣對坐着,一言不發地喝着魚湯。

蘇澤喝着魚湯瞥了一眼夏亞腳下,少年換了一雙深藍帆布的板鞋,應該沒有內增高,他默默收回視線,邊喝湯邊心想:長高了麽?

窗外傳來陣陣高聲嬉笑,蘇澤朝車窗外看去,只見藍傲文的手下三五成群地圍在某處,有兩名男子正對着地上小解,周圍調笑聲不斷,小解完的兩個男人一臉舒爽地轉身離開,蘇澤這才從人群的縫隙中看見那地上竟赫然埋着一個人。

蘇澤下車後擠進人群,低頭看着被埋進土裏,只露出一個頭的男人,刀疤男此刻被剜去了眼珠,只留下兩個碩大的血洞,他差點都認不出來。承受完又一輪羞辱的刀疤男,似乎察覺到什麽,腦袋動了動,喉嚨裏發出嗚咽不明的聲音。

自帶冰山氣場的狙擊手驀然出現在這裏,與周圍有些格格不入,圍觀的男人們面上不禁都有些掃興,直到LEON走來,厚重的黑曜石大刀一刀插入刀疤男的頭顱,了結了這場無休止的羞辱游戲。

“LEON,下手太早了點吧,首領還沒說可以殺他。”被濺了一褲腳血的男人不無抱怨地道。

“我自然會向首領交代。”LEON笑道。

混血男子雖然在笑,笑容中卻有一股暗暗的邪氣,男人聳聳肩膀沒再多言,圍觀者們也一個個敗興散去。LEON轉向沉默寡言的狙擊手,笑容又恢複了昔日的灑脫:“恢複得不錯。”

“提前殺掉他沒有關系嗎?”蘇澤問。

“也不是完全沒有關系,這就要賭首領的心情了。”LEON抱臂笑道,話雖這麽說,卻似乎并不以為意,末了望一眼遠處的白色拖車,“你要去見他嗎?不過他這會兒可能還沒醒。”

蘇澤跟着看過去,白天的車隊營地十分忙碌,而那輛拖車遠遠地停在角落,方圓二十米的範圍內無人靠近打擾。一次性輸了90的血,當然不可能還活蹦亂跳,當然不可能再做到當他一睜開眼就能看見那家夥的臉。

拖車的車門半掩着,蘇澤推門走上去,車裏的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車廂裏靜悄悄的,蘇澤走進最裏面的卧房。靠窗的床上,蜜色卷發的青年靜靜地趴在白色的被褥上,身上雪白的襯衫睡得皺巴巴的,衣擺都不規矩地爬到了腰上,露出光滑緊致的後腰,一頭蓬松柔軟的卷發遮住了藍傲文半張睡顏,蘇澤還是分辨得出他略顯蒼白的臉色。

藍傲文并沒有賴床的習慣,他能睡到現在,必定是真的很虛脫。蘇澤在卧室門前駐足,想要走進去,又怕吵醒他。其實就這麽看着也不錯,陽光被輕紗窗簾磨去了棱角,極盡溫柔地将裹着被單的青年籠在一團柔白的微光中,不說話時的藍傲文,美得就像神座旁光芒萬丈的大天使,只是,蘇澤在心中苦澀地道,恐怕是最反叛的那只。

他想起噩夢中渾身浴血的肖陌,想起藍傲文有時殘暴得令人發指的行為,可是再多的“不應該”,在看着這個人幹幹淨淨仿佛不惹一絲塵埃的睡顏時,都敗下了陣去。

不管怎樣努力,怎麽說服自己,他都無法将眼前這個人同“惡魔”兩個字聯系在一起,那時在絕望的黑暗中,和他一起患難,對他不離不棄,用笑容和眼神鼓勵他的藍傲文,喂他喝雨水的藍傲文,怎麽可能是惡魔?

床上的藍傲文忽然動了動,一只手臂不安分地垂下床沿。他床頭還擱着一只收音機,蘇澤有些疑惑為什麽收音機會出現在這裏。那只收音機本來壓在被單上,被藍傲文這麽一掀,眼看着就要摔下來,蘇澤連忙眼疾手快地跨過去一步蹲下,剛剛好在收音機墜地前接住它,同時肩膀上一陣吃痛。

不大的窸窣聲後,卧房裏又安靜下來,蘇澤低頭看着單膝跪在藍傲文床前的自己,這個姿勢活像女王禦座前宣誓效忠的騎士……

将收音機輕輕放回床頭,收回手時,手腕卻被“啪”地抓住。蘇澤一個激靈低下頭,藍傲文的手指雖然搭在他手腕上,但并沒有多大力氣,但是想把手抽出來顯然也做不到,不管藍傲文現在夢見了什麽,他不想在此刻攪了他的清夢。

就只好保持蹲跪在地的騎士狀,這麽被他抓着了。

藍傲文在睡夢中滿足地勾了勾嘴角,嘴裏還喃喃念着什麽,蘇澤不想去聽,眼光卻不由自主落在藍傲文有些蒼白的嘴唇上,結果還是靠唇形認出那是一句“不許走……”。

是夢見我了嗎?單膝跪在地上的黑衣青年有些寂寞地想着,想到這個人之所以如此蒼白虛弱,還說着夢話,是因為将體內的血分給了自己,胸口一時滿溢着感動。

“夜還長着……”

哪知接下來就是一聲頗煞風景的夢呓。

黑衣的青年遲鈍地微紅了臉,有些無奈地看一眼床上不知夢見了什麽一臉餍足的藍傲文,連做夢都是這些不正經的東西麽?

他小心翼翼抽出手腕,指尖擦過藍傲文的手指,皮膚間接觸的熱度消失前,藍傲文的手指忽然飛快地收緊,蘇澤看着自己又被斷然抓回去的手,眨了下眼。

藍傲文還沒醒,那個動作,像是出自本能。

他跪在床前,凝視着沉浸在美夢中無知無覺的卷發青年,輕輕回握住了對方的手。

你還會睡很久吧,這次醒來,換我在你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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