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算他幾生

四十年,八十年,或是更多。

雲岐已經記不清自己在禁地裏被圈鎖了多少年。他每日渾噩的活,現在就是水蚺也不再尋他麻煩。他呆在這裏,脊骨上的冰蠱日益成長,每每發作都能讓人喪失神智。

他就像是被困圈百年的獸,爪牙殘傷,除了一點莫名的癡念,幾乎像個死人。

他已經忘卻了玄雲三刀術,甚至忘卻了如何握刀。生的麻木讓他除了在冰蠱發作時,幾乎感覺不到任何的痛感。

今夜又是難眠夜。

雲岐翻坐起身,靠在草岸邊。前幾日才下過雨,泥潭裏積水明堂,月光一照清晰的倒映出他的臉。

蒼老白發,已經找不出一點玄雲刀神睥睨縱世的桀骜和嚣張。

玄雲心法本能延長年壽,停駐容顏,但他自從冰蠱上身後,蒼老的極為快速。

看着心煩,雲岐皺眉掃亂了一灘積水。

老天既不給他一個痛快,也不給他一個消遣。再這樣下去,他恐怕就要瘋了,像每次冰蠱發作那樣的瘋癫。

他媽的,從刀神到囚徒,從囚徒到老頭,難道還要從老頭到老瘋子麽?!

雲岐煩躁的揉着發,脊骨上的冰蠱也跟着躁動,蜇疼了他。他索性翻身爬起,往沼澤邊去。

沼澤深處有人提刃劈斬的風聲。

那是他五年前收的小徒弟。五年前小姑娘陰差陽錯滾掉下深谷禁地,遇見他。這丫頭竟然是九氏長皇女,是整個大成堪稱儲君的九氏血脈。他才知道自己已被鎖在這裏幾近八十年,外邊的大成已經亂了,諸侯王們聚兵脅政,九皇都被逼到一夜暴斃。原本該助九氏一臂之力的玄雲宗因為雲木和中都祈靈王秦氏交好,反咬了九氏一口。

這怪不得誰。因為九氏和玄雲宗的相持約定只有每任尊主才知曉,雲木不過是個冒牌頂替的傻貨,該給的傳承都被雲岐帶到禁地裏來了。

雲岐有玄深鐵鏈圈鎖着,他出不去,可他媽這又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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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傳給雲木是玄雲三刀術,可如今他教給九韶嫣的是九刀術!雲木師從他多年,資質不過中上,可如今的九韶嫣是九氏嫡脈天資非凡,五年,五年時間他極盡一切手段和方法歷練這個小徒弟。

九韶嫣的的确确沒有讓他失望。

三月握一刃,兩年控三刃,五年時間正好可以駕馭五刃齊出,再給他這個小徒弟幾年,九刃齊出的神跡一定能驚豔整個大成。

雲木?

滾一邊去吧!

“師父!”九韶嫣長刃一轉,利落的收回腰間。她腰側只挂了兩把長刃,剩下的九螭短刃盡藏在身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都是給敵人猛然的致命一擊。

雲岐翻坐在一處頗高的凸出岩石上,這裏是玄深鐵鏈正好能夠的距離,也是他能坐到的最高位置。他對九韶嫣招了招手,已經出落亭亭的姑娘幾乎是一個點掠就躍蹿了上來。

“它又鬧你了?”九韶嫣黛眉微挑,去看他脊骨上的冰蠱。

雲岐輕輕拍開她的手,“別再用血喂這玩意,惡心。”

冰蠱讓他迅速的老去也迅速虛弱下去,發作的間隔越來越短,九韶嫣一直用自己的帝家血來喂養着,壓制了它不少時日。

九韶嫣噢了一聲,坐在他身邊,雙手撐後,和他一起看方寸大小的星空。

“師父啊。”姑娘突然側頭看他,“我帶師娘來陪你?”

音還未落,雲岐的巴掌已經拍過去,她靈敏的側身躲開。“幹嘛啊你,這不是你天天念叨着,我心疼不行啊!”

“臭丫頭。”雲岐揉了把她的發,惹得姑娘呲牙咧嘴的叫喚。“知道你師娘是誰麽,還敢這麽說話。”

“阿溪诶——”九韶嫣學着他的語氣,“是這個花溪吧?”

雲岐踢了她一腳,“沒大沒小,老子的媳婦是你這麽叫的嗎!”

九韶嫣閑閑得躲開,摸出腰間的水罐子,“最近火氣有點大啊師父,你不會真的成了老頭子吧?我以前聽說老人家火氣太大對身子骨不太好。”

“老子老麽?”雲岐指着自己的臉,“老子這是滄桑!”

“噗——”才喝一口的東西全部噴出,九韶嫣忍不住對他比劃出小拇指。這是師徒倆才懂的手勢,意思是閉嘴吧蠢貨!

雲岐冷嗤一聲,不再理會她。

九韶嫣撞了撞他的肩,月眸明亮。“給我說說,你和師娘怎麽勾搭上的。”

“老子是斷袖,他不幸栽在老子手裏了,就這麽輕松愉快又幸福。”

“不是吧師父,那你做夢還哭個屁啊。”

雲岐頓了頓,不再做聲。

九韶嫣不催促也不追問,只輕笑了幾聲,把手中他們自制的烈燒雲遞給他。

雲岐接過來猛灌下去。

蚺血混合出來的酒苦澀又幹烈,狠狠的劃過咽喉,痛快又刺激。

“我想過師娘是個什麽摸樣。”

“說來聽聽。”

九韶嫣給他伸出手,一指一指的數,“俊、冷、傲、蠢。”

雲岐被酒嗆住,“怎麽還有個蠢?”

九韶嫣哈哈笑的神采飛揚,拍在他肩頭。“怎麽不蠢,不然怎麽栽您老人家手裏了?”

雲岐哼了一聲,咽下酒,皺眉想了想。“其實他的确不聰明。”

“怎麽說?”

“聰明就不會跟我。”

九韶嫣側臉去看自家師父。雲岐沒看她,微仰向天幕的臉依稀能窺見當年的風姿神朗,他有些自嘲的笑。

“他媽的,不對。他沒跟過我,是老子上了他。”雲岐靠在堅硬冰涼的岩壁上,喝着難喝的酒,對他的小徒弟桀骜的揚揚下颔。

“就給你講講好了,省得一出去被混小子騙走。找不到老子這麽好的也能湊合去估量着,我給你說,我是怎麽上了他的——”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裝成個乞丐翻進花家,卻被花溪照面就認出。雖然雲岐有點不屑,但沒人能否認。

——或許,照面那次的淡色袍衫就已經斂住了他的目光。

他索性由着玄雲宗小尊上的名號,光明正大的賴在花家,或者說賴在花溪身邊。

“咕嚕。”燙手的糖炒栗子骨碌的撞進花溪的窗,滾在他的書案上。

花溪清冷的臉更冷了,深深皺起眉。

窗外的樹桠上肆意坐姿的錦袍男子面容俊朗,一雙桀骜如狼的眸子直勾勾的穿過一切落在他的臉上,在他看去時輕挑的打了個口哨。

“早,阿溪。”

花溪抱肩靠在椅子上,泠泠的看着雲岐不語。

雲岐懷裏抱着兜糖炒栗子,手上剝的靈巧,卻都乖巧的抛鑽進他自己嘴裏。

“你要嘗嘗麽?”

花溪皺着的眉根本不曾松開,對他冷哼一聲。砰的關上了窗。

“喂!”雲岐在外邊喊了幾聲,抛來的板栗殼砰砰的撞在窗上響個不停。

吵死了!

花溪額角突突的跳,“長廉!”他惡狠狠的喊來近衛,“趕走他!”

一直縮在門邊上的長廉哭喪着臉擺手,“小的打不過小尊上啊,您看着小的挨了那麽多次揍的份上,把這活交給別人幹吧。”

花溪指着長廉半響說不出話,只能洩憤似的踹翻椅子。

窗外的人聲音又蹭進來,帶着狷肆的調笑。“踹椅子做什麽,我不是在這麽。”

窗又被人狠狠推開,一只手拽扯在雲岐襟口。

“你可以再滾遠點!”

“那可不成。”雲岐痞氣的眯眼看天色,攤開手,“你是老子的表弟啊,你們花家人怎麽說的來着——噢,要我一步不離的好好照顧你。”

“只要你滾遠點,我就哪裏都好。”

“真的嗎。”他忽然湊近臉,幾乎要親在花溪臉上,暧昧又輕挑。“那我就哪裏都不好了。小阿溪,你這麽怕老子?”

花溪氣到冷笑,“你到底想幹什麽。”

“幹——”你啊,雲岐雖然沒說出來,放肆又桀骜的目光卻看得人侵略十足。“欸,天色這麽好,花開的這麽美,你不是想揍我吧?”

“打你就滾開!”花溪一拳揮去,被他反掌順勢握在掌心。

“算了,打了我也勉強原諒你。別滾來滾去的阿溪,你不知道男人只滾床榻麽?”

“你們玄雲宗的人都這麽沒臉沒皮麽!”

“其他人我不知道啊。”雲岐握着他的手緊了緊,肆然笑開。“不過我就是這樣。”

這個流氓!

都說這個小尊上是從西疆街頭撿回去的,一身痞氣桀骜難馴,除了老尊上,整個玄雲宗乃至整個大成都無人能壓得住他。

“好了大公子。”雲岐松開他,抱肩靠回樹杆上。“你乖一點,老子也是被宗裏的長老們唠叨了無數遍才來這兒看你的。近衛這種稱呼,真他媽的難聽。”

花溪看着他別開眼,帶着極度的不耐和煩倦。向來心平氣和冷靜無欲的大公子額角又突突的跳起來,他強忍住怒火,不冷不淡的道了聲,“那就勞煩小尊上了!”說罷關上窗轉身就走。

長廉暗自對這個小尊上比出拇指。大人物啊,這才不到半個月,就讓咱家大公子幾乎天天變色!

雲岐對着緊閉的窗摸了摸鼻尖,嗤了一聲,翻身回樹桠上繼續剝着他的糖炒栗子。

他媽的!

要不是老頭子拿刀砍着他,誰稀罕來!

板栗殼簌簌的掉下樹。

雲岐盤腿在樹上,從懷中摸出塊白膩光澤的玉壁。他嘴裏叼把雕刀,指間也夾上刀,對着玉開始比劃。

老頭子說什麽來着,刀法不能耽擱。

他雕玉用的也是刀法,不算偷懶誤修為吧?

雕個什麽好?他叼着刀眯着眼四下環顧,目光停下房檐下懸挂的檐鐵馬。

就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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