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男兒意氣
雲岐痛嘶一聲,推開許牙牙,抱頭抵撞在牆壁。“快、快用針!”
許牙牙翻倒出整個包袱,一根金針都不見蹤影!他也有些慌了,在身上摸索,卻是實在在的都不見了。
雲岐吃痛的額角突跳,像是知道了金針不見,接下來的痛苦皆悶聲撞在牆上,不再吭一聲。
許牙牙模糊的看着蠱蟲愈來愈大,大驚失色。“不行!不能這般的強忍了,不能這般,這般——淨朱果!”他突然爬起來抓拽着雲岐就往街上跑,嘴裏一直念着。“淨朱果,淨朱果,我去要淨朱果,只要有淨朱果它就能安靜了!”
雲岐身上的鐵鏈沉重,他竟能一步步拖起來,腳下不敢停頓,直沖前面看到的藥房去。
“開門!”許牙牙砸着藥房門,門卻紋絲不動。他面上一狠,一腳跺在門上,“開門!小爺只要樣東西就滾蛋!”
“快開門,開門!”他扛扶着雲岐,推搡門的手都有些慌。“我是來求藥的,醫者父母,為何不救我!”
門裏有童子悶聲,“公子請回。這麽晚了,我家掌櫃也不好妄自開門,再者,我等如何知曉你是不是劫匪。”
“去你媽的劫匪!”許牙牙咬牙,撞在門上,“開門行醫,就算是劫匪求命,本着醫者赤心,你們又怎可不救!”
那童子被他吓得縮了縮,“你這般說,那就真是劫匪了。”
“劫你爺爺!”許牙牙眼睜睜的看着蠱蟲鼓動,雲岐連痛嘶都不再發出聲。他突然扒住門,深深喘了幾聲息,砰的跪在門外。
一頭磕在門前的石板上,年輕清秀的眉眼間隐忍的是苦澀和折骨。
“請……開門。”
額間再磕在石板,被一只顫抖的手隔住。許牙牙擡眼,雲岐氣息微薄,卻惡狠狠的盯着他。“死小子,爬、爬起來。”
“男兒膝連蒼穹都不能跪!”雲岐用力擡扶起他的額頭,“……男兒意氣……萬鬥金珠都不能寸量……你,給老子……”血嗆漫出口齒,雲岐還在擡阻着他的額,“給老子……堂正的挺起來!”
許牙牙咬牙紅了眼眶,喉中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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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岐微微張嘴,靠在一旁,甚至能聽見蠱蟲鼓動的吸允聲。他能感覺到,這具破爛隕毀的身軀有多麽的糟糕,氣息都微弱下去,今夜若是不能壓回冰蠱,他命休矣。
可是不行!
他不能死,他還不能死!他要見花溪,他還要見他。八十年,整整八十年的痛苦折磨蒼白老去,神智的隕毀遠比軀體的更加痛苦。
世間幾度華發生。
蒼老不在發間和皮囊,而是刻刀在他心頭。八十年折磨的是使命和癡念,玄雲宗的諾言他不曾做到,花溪的諾言他也不曾做到。多少人瞻仰玄雲刀神的桀骜,雲岐卻狠狠唾棄着這份命途。混沌活了這麽久,除了九韶嫣,他似乎一事無成。
雲岐想着忽然猛烈咳起來,低笑的抱住灰白的發。“男兒脊骨……男兒意氣……太遠了。”
都已經離他太遠了。
許牙牙陡然像是想起什麽,扶抱住雲岐,跺在門上大聲。“開門!西疆,西疆來信了!”
裏邊突然寂靜。
門被人跌撞的拉扯開,一小童子怯怯的探出頭,又飛快的縮回門後,對身後的人糯聲。“爺爺……好兇的人。”
裏邊的人柱了拐杖,蹒跚的由童子攙扶,打開門。花白的長胡子老掌櫃眯眼看了許牙牙半響,緩緩接道:“西玄狂不狂。”
“狂!”見老人變色,許牙牙立即跳腳,“呸呸呸!是不如、不如岐溪長!”
“是、是小尊上嗎?”老人點着拐杖走出門,去顫巍巍的摸許牙牙。
許牙牙晃了晃雲岐,“老爺子,開門了!”
雲岐模糊的嗯了幾聲,已經陷入昏迷。
***
“阿溪,這就是男兒意氣!”雲岐還年輕,狂肆的眉眼熠熠,掌中三把長刀橫肆在瑰紫色的落花中,罡氣震揚起花溪淡色的衣角。
花溪坐樹下看着書,頭也不曾擡。“胡扯。”
長刀一轉,帶起幾片花瓣撲打上他的書頁。花溪皺眉,卻沒有掃開。只擡眼瞥了眼胡鬧的雲岐,“你的男兒意氣,就是吹花?”
“是刀,刀鋒!”
“那不是。”花溪終于合上書,“男兒意氣,是縱然狷狂天下卻不負天下,是縱然風發輕狂卻大義為先,是縱然身隕絕境卻不折脊骨。”
“有些出入。”雲岐摸了摸鼻尖,躍坐上他側上方的樹桠。“我們想的有些出入。在我這裏,男兒意氣嘛……就是誓衛承諾,不負铮骨,不跪天地,為我獨尊!”
花溪仰頭看了他一會,嗤了聲。“狂妄。”
雲岐揚了個口哨,無所謂的笑了笑。“期望你這一世都這麽認為。”
只能有我在你生命裏狂妄。
狂妄。
可憐他如今擔不起這兩個字。
後頸處的劇痛,讓雲岐自昏睡中低罵一聲,清醒過來。
“死小子……”他捂着臉,翻坐起身。“許牙牙你小子要死麽!”搞什麽讓他後頸劇痛,他晃了晃頭,殺氣騰騰的轉眼。
房中焚燃了些佛香,隔着青銅大鼎的袅袅煙氣,雲岐竟覺得自己恍惚間看到了花溪。
淡色的衣袍依舊,挺拔軒昂……胡扯!他狠狠抓了把,卻發現不論睜多少次眼,那個背影就在窗邊。
“阿……”喉中突然無比幹澀,像是卡住了千言萬語。雲岐呆呆的伸出手,卻怔了神。
太快了,太快了,他還沒有想好如何和他再見,或者說想了無數遍,卻沒有一遍讓他敢繼續想下去。
再見啞聲,這就是人人說的近鄉情怯。
“前輩醒了。”窗邊的人聲音都和從前一般的清冷,回首的目光……陌生的冰涼。
雲岐張張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在下是花溪。”那人拂了把袖上的佛香,微微皺眉,眉骨上的一條嫣紅随之動作。“你……從西疆來?”
你從西疆來?
從西疆來?
“是。”半響,雲岐又無聲的躺回被褥間,翻過身背對那人,幹啞着聲音。“我從,西疆來。”
你看,再見就是這樣。
他已經知道心口碎成渣的滋味。八十年,他的阿溪果真忘卻了。
那人也不說話了。
屋裏寂靜的可怕,很久之後,那人緩緩走到榻邊,卻沒有靠近,也沒有再說話。
“勞煩……勞煩花公子,讓跟着我的那個小子來。”
花溪默了半響。“他是你的誰?”
“醫師。”
“也是西疆人?”
“嗯。”
“既然如此,那你可聽說過一個雲岐的人。”
“……不曾。”
那人又默了半響,忽的極薄冷地輕笑一聲。“那真是,好罷。”
雲岐一動不動,直到那人離開房中。他抓了把灰白發,閉眼久久的沉默。
果然。
阿溪還那麽的年輕。
可他已經如斯老去。
雲岐,
你果真……連見他都不敢了。
本該走遠的人就在門外,側身面向房門,卻沒有出聲,也沒有再推開。花溪眼中深切翻滾的情緒,說不出是憎惡是癡念還是心疼。
他,他看見了灰白的發。
雲岐卻連看都不願看他一眼。
果真還是當年的那個人,和灌給他絕塵水一般的模樣一般的鐵石心腸,不論多少年,多少年,他都記得他。
八十年的蒼陸長隔。
到底誰在忘卻。
隔着這樣一扇薄薄的門,兩個人如同隔了整個蒼穹闊地,間隔和溝越就在眼前,心卻如何都爬不過去。
他在忘卻。
兩個人一樣的心思,默然對立着同一扇門,揣測着本該最親近的那份心腸。
深秋蕭瑟的風揚起袍角,花溪皺眉捂着胸口。前幾日的劍傷還在作疼,此時他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哪裏在疼。昨夜收到這裏的傳信,他就從一江之隔的煙城急馬而來,終于見到了。
為何,比不見時更疼?
他皺着眉,沉默的孤立。
雲岐悶進被褥中,苦澀的無眠。
……到底誰,在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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