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不盡言辭

雲岐在樹下站了很久,久到後來已經沒人再往下扔栗子殼。風穿過花簇和枝桠間,簌撲簌的掉下無數難猜的心思。雲岐動了動麻木的手臂,微微仰頭。

淡色的袍衫斜撐在枝桠上,衫角微飄,別離花沾染。花溪斂了的眸看不到熟悉的冷然和淡漠,他在那像是睡了,眉骨卻皺的深。

這個姿勢雲岐記得清,這是他自己當初日夜守在他窗外的模樣。

雲岐一直看,看到脖頸生疼,胸腔裏也跟着生疼。

八十年。

他無數的夜瘋癫在對這個人的思念中,現在他就在他的咫尺,卻像是隔了個天涯。

咫尺天涯。

手指無聲的擡在空中,隔着幾尺的距離,和着簌落的瑰紫,他緩慢又認真的虛空描摹着花溪的風姿。

撫過他的額,他的眉,他的眼。

分寸不錯,分寸未變,卻又分寸陌生。

雲岐無聲的淩躍上樹桠,俯身探出手。手指幾乎要撫上他的眉眼,卻遲疑的停頓。眉骨上的那條殷紅傷痕像是勾刻在雲岐心上,他指尖輕輕地,輕輕地點在上面。

花溪皺眉,瞬然間睜開眼。

眼前空空。

瑰紫色淡淡漂浮,花香若有似無。花溪坐起身,手撐在膝上,望下去卻不見雲岐的身影。他眉皺的更深,心道這人怎敢擅自離開。正想着,發間忽然簌簌的掉下些花屑,他擡眼。

“咳。“撐在上邊的人亂發遮眼,頗不自在的掩拳咳了聲。“上邊的風景頗好。”

花溪漠然的抱肩,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膽子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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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岐動作頗為靈敏的下了樹,站在樹下拍拍衣衫,沖枝桠上的花溪打了鞠。“小的失禮,還望樓主海涵。”

“上邊的風景當真那麽好嗎。”花溪不理會他的行禮,反倒認真的拂開些花枝,去看他方才攀爬的地方。“我從未發覺過。”

“風景不在于眼前,心愉悅了,自然看什麽都是好景色。”雲岐摸了摸鼻尖,俯身去拾地上的板栗殼。

“你的興致很好。”花溪沒有看他,漠然的眼望着花簇間露出的方寸天幕。“是什麽讓你的心愉悅。”

雲岐随手丢抛着幾顆板栗殼,再不急不緩的撐袍去接住。“我是個尋常人,自然是尋常的愉悅。哪有什麽稀奇的,樓主是大人物,和小的不一樣。”

“不一樣。”花溪低念一聲,“那你覺得這院裏的樹有什麽差別?”

“有繁有缺。”

“那人不也一樣麽。”花溪目光蒼遠,“本心一樣,生長起來卻各有差別。就算外物差別甚遠,可追究根本,還是一樣的東西。能讓你愉悅的東西,自然也能讓我愉悅。我未曾歡喜大笑多年了,今日,你就且全了我的願。說說,你,為了什麽心愉悅?”

雲岐抛板栗殼的手慢下動作。“我愉悅再逢故人的歡喜。”他抓了把灰白的發,扯出抹不以為然的頹唐。“可我又痛惡重逢。”

“他是你朋友嗎。”

“不是。”

“相思之人。”

“……或許吧。”雲岐仰頭看他,目光平靜心口卻抽疼。“相思總是太長久,過去總是糾纏不休,我需要這樣的心愉悅。”

花溪沒有垂眼,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你下去吧。”

雲岐亂發下的神色難辨,應了聲,告退了。

“糾纏不休。”花溪轉過眼,看着他的布衫消失在花樹瑰紫間,低喃了聲。“我當真,讓你這般的為難麽。”

夜裏将寝時,花溪突然叫住将要退下的長廉,漠然的臉上有些不自在,卻還是淡淡的問了聲。“我是不是老了。”

長廉正罩燈火的手一抖,見鬼似得偷偷打量花溪的神色。“沒有啊,樓主你到兩百歲時都是咱南域第一束草。”他戳了戳自己的臉,側給花溪看。“吶吶,你可得仔細看看小的,我這才是老呢,瞧眼角上皺的。您今個這是,怎麽啦?”

花溪突然皺起眉,神色有些不郁的翻過身。“罷了,你下去吧。”

長廉立即息聲,也不知怎麽就惹着自家主子不高興了,不敢多問,悄悄滅了燈火,退下了。

聽着長廉關上房門的聲音,花溪怔望了半響斑駁月影的窗,伸出手也在頰面上戳了戳。

他只比雲岐小三歲,如今這麽多年了,雖然花家天算神佑,老的極為緩慢,他九十餘歲的高齡看上去和二十左右的年輕人差不多。

可今日他總是想起跟在雲岐身邊的那位俊年醫師,很是……年輕鮮活的樣子。

他是要老些吧?

眉宇間皺的更深,花溪有些煩躁的又翻過身。

他媽的——

雲岐不是看臉那種人。他在心裏頓了頓,再次堅定。

對,雲岐雖然是個冷血無情的混蛋,但也不是那種在意皮囊的人。

……對吧。

另一院。

許牙牙睡的微鼾,抱着枕頭早不知夢去了哪裏。雲岐躺在另一張外榻上,雙手枕腦後,沉默的望着床帳。

他在這裏呆的時間越久,對待花溪就越無法平靜。就像是一直壓制的臨界點,馬上就要到了,馬上,馬上他就會……想到這雲岐又忽然怔住,伸出一只手在眼前觀摩。

這半個月來許牙牙不斷的施針,如今他的氣色要比才出來那會好得多,可距當年的玄雲刀神還差的遠。他不想告訴花溪:喂,你看,老子已經這副鬼樣子了,你還想多看麽?

他也不願告訴花溪,我是雲岐,我是,我是……念你的那個人。

這樣的蒼老又破敗,如何能再狂妄的張揚。

雲岐或許已經死了,現在的這個是誰,他自己都要不确定了。從禁地裏奔出,龜縮在這裏當個外院小厮,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卻連開口說話都不敢直視對方的眼。

當年花溪被灌下絕塵水的眼神太絕望,是戳傷他這些年來痛苦疼惜的全部。

也許,如今這般情形才是好的。花溪這般生活平靜又安寧,他本就不該再出現。

……那,等生死劫一過,就離開吧。

雲岐撫了撫鼻尖,無聲的掀起唇角,苦澀又悵然。

到時候就離開,此生再不擾他,讓他如此寧靜過完此,這才是自己該做的。

雲岐長長呼出口氣,仰在枕上悶悶的笑。

這是怎麽了,明明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心裏還在猶疑什麽?破開生死劫就立刻離開,不論是去找小徒弟九韶嫣還是逍遙去其他地方,只要遠遠的離開花溪就成。

只要離得遠,心再疼也趕不回來。就算是相思沖動也會在長途中滿滿磨回成清醒明智,只要花溪穩坐天算神壇,不再受情癡所累,那就是餘生的念想。

所有的過往刻骨相思熾痛,他來嘗。

***

次日,雲岐又被叫去打掃庭院。長廉一直用老母雞護崽的挑剔目光打量他,念叨着:“你昨日有沒有對樓主說奇怪的話?”

雲岐心下一動,“小的昨日是回了樓主幾句話,可是小的答的不好惱了樓主?”

長廉納悶的撓頭,“大概不是這個緣故......反正今日小心伺候着!”

雲岐應了聲,入了院。

別離花今日掉的極多,他用掃帚慢吞吞地掃,眼睛卻往樹上瞄。可今日花枝上空蕩蕩,竟沒那抹淡色。

花香中蘊含了些酒香,味道狠命的擊中了雲岐。這個味道,這個味道正是從前阿溪年年從中都給他帶回的中都酒香。他握掃帚的手一緊,被回憶沖擊的險些暴露心緒。

“嘩啦。”

滿是枯荷的池水濺揚,脫了外衫的花溪發間濕漉,站在沒至腰間的淺水中,道:“是你。”他發有些亂,眼中微紅,顯是昨夜并沒有休息好。池岸上東倒西歪着不少酒壇,看來在此之前他喝了不少。

雲岐沖出的步子被他極冷的目光漸漸阻住。

“樓主今日不吃栗子嗎。”雲岐上前,蹲身伸出手,“天将入秋,池水易寒,飲酒不宜。我拉樓主上來。”

花溪甩了甩發間的水珠,漠視他伸開的手。“這些是你那位小醫師教得嗎。”

被空置的手固執的伸在那裏,雲岐輕啊一聲算是應答。

“聽說他醫術不錯。”花溪冰涼的指尖撥開額前碎發,“你們倒是情意不淺。”

雲岐現在根本不關心話唠許牙牙醫術好不好,他只想立刻馬上把站在池水中的人撈出來,用熱水擦拭裹上厚毯塞進被窩裏!

“樓主......”指間一冷,整個人被猛然拉進池中。池水陡然四濺,雲岐還沒露出臉,那雙冰涼,卻該死的讓他沖動的手就拽在他腰間。

咕嚕。

一口水灌進喉嚨,明明是冰涼,身體卻無法遏制的滾燙起來。對這個人長久以來的思念幾乎是終于找到了宣洩口,噴薄而出,灼熱的令雲岐顫抖。他一把扣住摸到自己腰間的手,緊緊拽在掌心,像是生怕再丢掉一樣的用力。

雲岐看見花溪被打濕顯露的緊致腰身,腦中已經被抱他抱他快他媽的抱他瘋狂占據!

他有多久沒有抱過他了?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甚至更多!

“松手。”花溪擡起被他緊拽的手,皺眉冷淡。“長廉沒教你規矩麽。”

噴湧的情緒又被這個人輕而易舉的卡在要害,差點崩堤的理智漸漸歸位。雲岐遲疑一瞬,像是要記下他指尖的冰涼。在花溪幾乎要以為他不會松手時,指尖的緊握已經被放開。

花溪目光落在他松開的手,分不清是失望還是自嘲。

“退下吧。”

眉骨上的疤痕灼痛,讓他不禁伸出兩指按在上面,深深皺眉。見雲岐不動,再次道:“出去。”

“樓主上岸罷。”雲岐大有你不上我不走的氣勢。

“出去。”

雲岐不動。

花溪的眼越來越冷,兩人對峙眼見要爆發,不想雲岐深呼一口氣,上前一把将花溪按進懷中,打橫抱起,就往岸上去。

“樓主醉意濃重體力不支,我替樓主上岸。”

花溪伏在他懷中,發長長濕濕的披散,裏襯濕的厲害,渾身涼的像是沒有生息,讓他淡然的側臉更加拒人千裏。他既不掙紮也不惱羞成怒,就這樣任憑雲岐抱他上去,反倒讓雲岐步步刀割,心口抽痛。

瘦。

他的阿溪瘦的厲害,冰涼的觸感讓他恐懼,他抱着他,緊緊的将翻湧情緒都按在胸口,那些掩埋的情緒讓他呼吸困難。

別離花洋洋灑灑落在他和他的發間肩頭,花溪恍惚中覺得這條路好生漫長。漫長到讓他眉間刺痛,漫長到讓他悄悄拽緊他的衣角,閉起的眼中酸澀可怕。

雲岐去了花溪一直沒離開的那座閣樓,空蕩蕩的房間裏窗戶半開,筆墨具備,窗前繁茂出奇的別離花也尚在。

物是人非。

背脊上多日未動的蠱蟲忽然抽動一下,刺痛感從脊梁蹿上腦海,雲岐腳步遲緩一瞬,緊了緊抱着花溪的手臂。

糟糕。

似乎離阿溪越近,冰蠱越是躁動。明明有許牙牙夜夜金針拿捏,蠱蟲幾乎将死,可這時的蠕動竟有些起死回生的意味。

他将花溪放在榻上,背脊上的刺痛感随着指尖的觸感不斷加重。

嘶——不能再多留了!這玩意一旦爆開痛苦,他必然控制不住的暴動。

“我去叫廉總管來,樓主先——”

戛然而止的聲音被封在冰涼的唇齒間,雲岐腦中轟然炸開劇痛和驚愕。他張大的眼看着咫尺緊閉的眼,那眉目熟悉,觸手可及。

花溪頰面淺緋,捧着他的臉閉眸皺眉,卻吻的徹底。

啊。

他想。

就讓他......用裝傻來成全一下疼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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