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誰不思量

雲岐脊骨上猛地寒戰,他有些錯愕的擡眼,正看見花溪斟酒半斂的側臉。

阿溪知道嗎?

他知道千濟門此次來意不純嗎?

袖中拳緊了緊,雲岐已經微微跨出的步子又悄悄收回。

不可。他媽的,他還不能直接出面。絕塵水到底是個怎麽忘法鬼知道,若是花溪見到他,見到他真容,一旦想起……那該如何是好?

那邊雪滿裳還在含笑寒暄,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瀉出無限風情。美人她微微撐首,笑意妩媚。“這麽些年過去,花大哥到真是一點未變。倒羨煞我這個女子了。”

“我是老了不少,說起駐顏,整個大成哪有能與千濟門媲美的。”

“那是天下豪傑給的面子,千濟門怎麽和花衾樓相比?”雪滿裳微撫玫紅裙角,終于步入正題。“花衾樓天算推演,試問天下誰敢不服?”

“萬物自有因果。花家只是因循變律而已。”

“那,花大哥可否幫滿裳也看看因果?我若些年前不慎疏漏過一個錯誤,最近總是夜夜難眠,想起來總是對不住我小妹一家。這千濟門不過是靠各位旁親垂憐讓給我的,這些年也承蒙許家各房齊心協力才方能維持。可如今,我總有不大好的感覺。”

雲岐感覺到躲在身後的許牙牙緩緩僵住的身。

花溪清淡的眉眼染上了些許興趣,“如何不大好?”

雪滿裳美目楚楚,哀怨的輕嘆。“不瞞花大哥,我小妹一家未遭橫禍之前已有正房嫡子。按道理千濟門該這孩子繼承,可哪想。”她錦帕慢慢拭在眼角,“哪想這孩子竟是個不成器的。年紀不大卻頑劣非常,年及十餘歲時還看不懂藥理,這如何能傳承許氏金針?我真是日夜為此操碎了心。三年前一夜他又在外胡鬧,還用毒傷了本門長老,我本還想再多加勸導,哪想這孩子性子非凡暴戾,竟也毒傷了我跑了出去。這一跑就是三年,我亦尋了三年,生怕這孩子在外有所傷隕,也怕他恨我。若是找不到他,這讓我百年之後如何去見黃泉向我小妹夫婦?”

許牙牙喉間低嗤一聲,身形就要沖出,卻被雲岐反手擒扣住了手臂,生生壓隐在柱後。

“你要去死麽?”雲岐壓低的聲音就在耳邊,“去見你爹娘,告訴他們許氏金針廢在你這裏,連千濟門都送給殺人的老妖婆了嗎?”

許牙牙狠狠咬住唇,喉中的喘息和低嗚被極力的壓下。雲岐安撫的手順在他脊骨,真氣溫熱的為他舒緩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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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她不來,倒算她走運,可如今她來了,你還怕弄不死她麽?難道你二十餘歲,還只會和小姑娘一樣哭哭啼啼的去和她厮打嗎?老子說過讓你頂着我雲岐的名字橫行南域,你以為老子是在放屁?”音才落,雲岐臉上突然痞氣匪然,猛然一腳将許牙牙踹了出去。

“我——”擦!許牙牙一個踉跄栽進正堂中,驚的原本正拭淚的雪滿裳都跳了跳眼皮。

只有花溪淡然自若,像是早知如此。

“沒規矩。”他手指撫描在茶杯上的紋路,“要拜見貴客也得遵循我花家的禮數,你這是幹什麽。”

許牙牙呲牙咧嘴的爬起身,瞪着雪滿裳。“誰拜見她!老妖婆,小爺叫你一聲你敢應嗎!”

雪滿裳看清他臉後變色而起,脫口就是一句,“小畜生!”緊接着她臉色鐵青的轉臉看向花溪,“花樓主這是何意?你竟然藏着這個小畜生!”

花溪抿着茶水,淡掃她一眼,“與我花衾樓何幹。”

雪滿裳摸不清他的意思,現下卻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許是老天聽你說的情真意切,把這孩子送了回來。這是恩賜,怎麽,這孩子乳名叫畜生嗎?”花溪薄冷的唇線嘲弄,“千濟門好說也是花衾樓底下的東西,膽敢欺騙我的話,不若抹去幹淨利落。”

雪滿裳衣袖掩面,僅僅是幾個瞬息,已經緩下了語氣。“千濟門長憑背靠花家才能殘喘,我也幸得花大哥垂青照料才能有今日之景。是我對小妹愧疚日夜,見這孩子如今還這般的不成器,一時間氣極怒極,口出惡言了。但花大哥可要明鑒,我帶這孩子絕對是一片赤誠之心。”

“是不是成器的且不多論。”花溪漠然,“我瞧上了眼想收在身邊替你收拾,你給是不給。”

“這,”雪滿裳已經壓低了姿态,面露羞恥道:“豈敢讓花大哥親自點名,只是這孩子當真沒什麽本事,倘若留在您身旁,只怕千濟門中也人人非議。”

“嫡庶分明,千濟門中還有誰比他更适宜。”

雪滿裳還欲再言,又被自己生生壓下去,眸光淩厲掃過許牙牙,俯首道:“承蒙花大哥厚愛,便讓他侍奉左右吧。”

花溪茶杯一推,淡淡道:“換席,再請雪門主入座。”

許牙牙息了聲音,不知道這是按雲岐的計劃前行,還是按花溪的想法前行。可眼下他回南域困難重重,若有花溪做後盾,與他來說并無壞處。他側頭看向柱後的雲岐,雲岐一直望向席上,沉眉不語。

雲岐當然有他的計劃,推許牙牙出去是猜到花溪必定會保這小子。目前局勢微妙,花家在南域已是鎮南王的眼中釘,若是縱容底下如千濟門之流與藩王勾結,那花家将很快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與其和利益熏心的雪滿裳做交易,不如扶持一個嫡系小可憐,這個人情将會穩固花家和千濟門許多時間。當然,他最大的目的就是将許牙牙以醫師的身份送到花溪身邊。

這樣不論是生死劫還是照料康健,他都要放心不少。

他可是,思慮很多的。

***

許牙牙作為花溪的專用醫師,自然不能再和雲岐住三等仆從的小屋子,可他搬出後還是日日圍繞雲岐轉,讓長廉很是誇贊他念及故交。

雲岐的容貌變化最為明顯,已經有六分當年刀神的相像,這使他不得不整日揉亂頭發來遮掩一二。冰蠱的存在越來越小,再過些時日就可以根除。而他依舊日日揍許牙牙,每揍得小子呲牙咧嘴,就會渾身發燙。

三個月将到,可生死劫遲遲未到。

“嘶。”

栗子殼丢砸在頭上,打斷了雲岐的思索,他擡眼一看,花溪正撐首漠然看着他。

雲岐扯了兩把頭發,有些心虛。

“去過中都嗎。”花溪別開眼,看着已經枯了的別離樹。

“去過......吧。”雲岐摸摸鼻梁,“樓主想必去過不少次。”

“聽說過中都四子嗎。”

哈?

那是啥?

“祈靈王卒後留有十二子,如今的祈靈新王和老四小郡王是嫡出,其餘皆為庶出,大都暴斃,只有老二老三尚且有些權勢。你說,和誰玩會輕松一些呢。”

和誰玩都是與虎謀皮。

“樓主想和誰一起玩?”

花溪沒回答,只盯着枯枝。已入冬的風吹撩起他的發,他喃喃了句什麽,雲岐忍不住上前一步,卻未聽清。

九氏敗落,只怕花家的路也不好走了。

五日後西疆開始下雪,緊接着沒過多久鎮南王軍便與乞幫在邊城爆發沖突,卻铩羽而歸。顏面受損的鎮南王心下不快,看着穩如泰山的花衾樓,加快了侵蝕。

然而這種緊張的時刻,中都四子中的老二,來了。

這位祈靈庶子母位低賤,卻因極其得老祈靈王的歡心被擡舉甚高。如今的祈靈王多于放縱,并不過多為難他,只是一道請旨封他為中都邊守,一輩子沒法步入帝都權渦。

随着這位秦歡渝的到來,雪滿裳也緊随而來。一時間花家熱鬧非凡,來人衆多。

雲岐這一次守在門外,不得入堂。他靠在門柱,耳朵卻聽得清楚。

“初見樓主風采,心中很是仰慕。”

喝!

“我對樓主慕名已久啊哈哈哈哈哈。”

喝!

“不想樓主竟這般天姿,看的我......”

喝喝喝!

秦歡渝越喝越不像話,言語調笑,語氣愈發下流。雲岐一腳踹在柱子上,咬牙忍住。

小王八蛋!等你滾出花家地盤看老子怎麽教訓你!

雪滿裳本以為中都派來的這位起碼會靠譜些,能與花衾樓結盟相扶,怎料來的這位壓根沒有把花家放入眼中。聽聞老祈靈王奢淫好色,這位庶子當真是繼承有樣,竟打起了花溪的主意。

鬼鬼祟祟的手靠近淡色的腰身,被刀鞘攔住。長廉面無表情,“公子喝糊塗了。”

秦歡渝借着酒勁打開他的刀鞘,“什麽東西也敢攔我。”說罷已經扯上了花溪的袖角。

雪滿裳看着花溪清冷的眉眼膽戰心驚,立刻上前溫聲阻攔。“公子,不如滿裳陪你再飲幾杯?”

“今夜我就要和花樓主同飲,樓主,來——”他撲将去的身體被許牙牙貓腰一攔。

醫師嘴裏還塞着丸子,高深莫測的摸過這位公子的胸口腰身,哎呀一聲,一本正經道:“公子啊公子,你可不大好啊。面色蠟黃腰間松弛雙腿無力頭腦發暈,不治之兆啊喂!”

去死吧蠢蛋,要是在他面前任由這混蛋碰到花溪,老爺子會摁死他的!

秦歡渝冷哼一聲,“中都名醫無數,爾爾江湖郎中也敢枉自非議,當心要你小命!”

許牙牙咽下丸子,打着哈哈,“饒命饒命。”

雪滿裳本欲攔着的身形在看見許牙牙是側開,心思百轉。

也許這位庶公子敢這樣冒犯花溪是有所憑借?莫非是中都祈靈王的默許?花家在盛也蓋不過祈靈王軍,這也許是個千濟門徹底取代花家的好時機。

這麽一來,她退後幾步,呵斥一聲:“小畜生!敢攔貴人!如此敗壞我千濟門,留你不得——”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在南域何時輪到千濟門叫嚣。”雲岐推門而入,上前擡腳踹在一旁的椅子,整條紅木椅翻騰劈頭向雪滿裳砸去。他亂發下的神情看不清,卻冷笑一聲。“小畜生?玄雲刀神的弟子,你也敢叫小畜生?”

花溪俊挺的眉微動,卻安之若素的支手看着眼前混亂的情形。冷淡的目光一直在雲岐身上打轉,直至長廉在耳邊低語。

“樓主,外院的千濟門徒已經撂倒,您猜的果真不錯,其中有不少中都祈靈秦氏的人手。”

“讓留在中都的弟子動手,玄雲宗敢妄動,就告訴他們,他們要和花衾樓幹架,問過玄雲刀神的意思了麽。”

長廉瞪大眼,舌頭都打起結,“那咱們問過、問過小尊上的意思了麽?”人都死了那麽久,去哪裏問?!

花溪淡淡瞥了他一眼,長廉立刻恭身點頭,沖他豎起大拇指。“您的意思,就是小尊上的意思。”

“玄雲刀神。”花溪輕嗤一聲。“是玄雲烏龜吧。”

長廉知趣的捂住耳,神色不變的守在他身後。

雪滿裳也被他劈頭一喝驚怔了一瞬,又極快的反應過來。“雲岐尊上死了八十——”雄渾的罡風隔空抽打在臉上,力道之大讓雪滿裳連回手的機會都不曾有。

“誰他媽說老、說他死了!”雲岐一把拽過許牙牙,扯開他的衣衫。“雲紋赤色,玄雲親傳,你敢說他不是?”

花溪看着他的動作,皺起眉。

雪滿裳捂臉退後幾步,“不可能!雲木尊上都已繼位,雲岐怎麽可能還在人世?”

“那是他老人家賢能。”啊呸,這麽誇自己雲岐暗中作嘔了一把。“自古就有禪位讓賢一說,怎麽,雲岐就不可以?”

許牙牙也頗為震驚的看着自己胸口處的赤色雲紋,他也不知道何時有了這東西。

雲岐輕拍在他脊背上的手掌微運力,溫熱的真氣再次運轉蹿進體內,那雲紋顏色更加顯然的赤紅。

“呆小子,讓她見識見識你的功夫,別給老子丢人!”

說罷他對長廉的方向伸手一張,長廉腰間的長刀瞬抽出沖向許牙牙。

“玄雲兩宗,刀劍相和。你既然是雲岐的徒弟,就是刀刃宗下的弟子,怎麽能不用刀。”

許牙牙接過刀的手還有些抖,擡眼有些震驚和無措的看向雲岐。雲岐就擡腳坐踩在一小案上,見他望來,桀骜揚首。“玄雲無形,萬物無象。雲岐的刀法就是沒有法,只要心中有刀天下皆破。怕什麽,像個兒郎一樣幹掉她,後事自有老子給你罩着!”

許牙牙握刀回身,瞋目向雪滿裳。“我回來了。”

雪滿裳畏懼雲岐,遲遲不敢出手,聞言不禁恨聲咬牙。“小畜生!你這是要殺親滅門嗎?!”

“放屁!”他橫刀一躍而上,“老子這是手刃仇敵!”

堂外的千濟侍從就要湧進,雲岐隔空橫掃,真氣震蕩竟無人能進半步。他一腳踩在桌上,直勾勾的對着花溪,目光難測又難言。

花溪嘗了口菜,對他遙遙舉杯。

“媽的。”雲岐突然笑了,隔空指向花溪的眉心,就像多年前他對花溪胡鬧時的肆然。“老子就知道你。”

就知道你不大對。花溪什麽時候會蠢到以為雲岐把店鋪暗語告訴別人,什麽時候會對一個老乞丐分外照顧,什麽時候有會對着一個外人安眠在樹上,什麽時候會任由下作的混蛋放肆。他的心通透的像是汪水,就連今日這般反咬千濟門一口的鬧劇,都算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默契和謀籌。

雲岐胸口滋味複雜。他本想待到生死劫後離開,不再打擾阿溪的生活。可如今看來,怕是,他怕是……難走了。他的阿溪哪裏像是忘記過的人?那他呢,又何曾不是處處留戀,才會回來南域?

雲木像被咬了一般的瘋狂追殺他,坐擁花衾樓的花溪怎麽會察覺不到事情的隐情?雲岐就像是灼熱滾燙的烙印,在他血肉骨子裏,再見到他第一眼,花溪就認得出這是男人是誰。

這像是兩個不谙世事的毛頭小子弄出來的鬧劇。

花溪皺眉,模樣在雲岐眼中和曾經逐漸重合。

隔着混亂的桌椅,隔着還握刀拼搏的許牙牙,這兩個人的目光一直不曾移開。不像是分別太久,就像過去雲岐每年夏天來南域,推開房門時花溪坐在窗邊的案前,在光影斑駁的溫馨中沖他皺眉。

“你,來了。”

八十年塵世阻往,八十年蒼陸長隔,八十年苦信思量。

我們都在受相思極苦。

“雪滿裳!”許牙牙突然擋在兩個人目光之間,提刀側滑,借着雲岐給的真氣踏地劈下最後一擊。

雪滿裳如何抵的住雲岐的真氣,本就是勉力,當下不禁花容失色。長袖一抖,花香纏綿脫出。

許牙牙長刀被她花袖一隔,竟然斷開。清俊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直不曾有過的恨極和冷厲,“偷我許氏千濟太久了,該物歸原主了姨娘。”手掌間細長的金芒一閃而過,擦身過雪滿裳時翻掌拍在她後勁。

“我爹娘在等着你。”金針一狠,沒盡而入。

雪滿裳無聲的張目,抖了抖,身形已經軟滑倒下。

許牙牙微微有些喘息,從雪滿裳手指間抹下翠綠色的扳指,轉向堂外。

“門主在此,你們是要叛門麽?”少年一路上畏縮躲閃的身形終于堂正的挺立在堂中,在無數目光中冷凝着他一向嬉笑的眉眼,粗布麻衫都已無法在遮掩他一直藏在胸口的氣度和非凡,指上的扳指翠色流轉,指尖的金針奪目。他回身對着雲岐跪下身,一頭響亮。

“千濟門許偉君,叩見師父。”

雲岐劈掌将他打送了出去。“去收拾你的爛攤子,真坐穩了門主再來叫老子師父!”

許偉君翻身而起,站在堂外抹了把額間的汗,“老爺子,小爺走了!你等着,我再來時一定讓你得瑟上天!”

雲岐沒回頭,只搖了搖手,意示他趕緊滾蛋。“老子的徒弟,從來沒有不讓我得瑟的。”

等到一切安靜下來,雲岐抓了把灰白的發,跳下桌一步步跨向花溪。

“我們聊聊。”他一把扣在花溪肩頭,就要按進懷中。哪想修長的手掌格擋住,花溪清淡的眉眼正經。“我何必和一個不認識的人聊什麽。”

雲岐摸摸鼻尖,“我認識雲岐。”老子認識雲岐,你就認識我!

“我不認識。”

“你認識。”

“我不認識。”

“你認識。”雲岐收緊手臂,“我們……聊聊成嗎。”

花溪別開臉,眉骨上絕塵水留下的疤痕刺痛,這是懲罰他生生逼出忘卻的痛苦。半響,他才推開雲岐,撫平衣袖。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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