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垂首過往

瑰紫色的別離花已經敗的差不多了,樹桠間有些光禿。坐在樹桠上的兩個人并肩,面前偌大的月通亮,清輝灑瀉兩人滿頭滿肩。

少年青澀輕狂的眉眼已被磨刷成了滄桑。

再次并肩的滋味,與過往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這是什麽?”雲岐扔掉手中已經空了的酒壇,目光盯在花溪眉骨,伸手去撫,卻被拍開。

“你應該最了解。”花溪沒有看他,仰頭悶了口酒。“不要絕塵水的法子就是比它更疼更深刻。我用匕首劃的。”

雲岐提酒壇的手微頓,“……抱歉。”

“無妨。”花溪面上看不出分毫情緒。“就像碎掉的檐玉馬,已經碎成渣了的東西,還在乎你一句抱歉麽。”

“我。”雲岐舔了舔幹澀的唇。少年總是太粗魯和莽撞,那年他以為最好的法子就是讓阿溪忘卻,再送他站在神壇就是對于阿溪最好最成全的法子。可是他還不曾問過阿溪的心思和想法,就一意孤行的做了那樣的事情。

……幸好老天還尚且有眼,成全了他當年對花溪許過的承諾。

誓當與日月長存,若有相負,老子甘願被斬斷握刀的手去受極苦相思。

他的确,的确嘗試了斷手和極苦相思。只是當時年少,沒人告訴他這個承諾是多久的期限,整整八十年。他們在極苦相思中相互折磨。那些未曾言明的理由和隐情都已經不再重要,但卻留下當初魯莽的痛楚。

破鏡可以重圓,可破開磨損的痕跡,又該怎麽抹掉?

“八十年,雲岐。”花溪靠在樹杆,“我知道你沒死。你或許躲起來,或許不願再見我,但你不會死。可我如何的去算,也未曾想到你會躲八十年之久。如今我已經老了,你,還來做什麽?”他側着的臉上斜映清輝,面容不變,眼中的茫然和蒼老卻是心的照映。等待和思考太久了,讓他都快要忘記為什麽等待又去思考什麽。

雲岐垂下的臉被灰白的發遮掩,喉中幹澀。

一切理由都是推辭,他的确沒有來。他在情字纏眷的時刻親手抹掉了一切,也險些毀掉了自己。

這是他一生最大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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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老了。”花溪長嘆一聲,看向他。清冷的翩翩公子神情終于不再是冷冰和漠然,而是種難以言明的失望和茫然,“我已不再如同你身邊的少年們,也再沒有陪你狂妄和玩笑的力氣。你把花家推積在我這裏,我把心都挖給了你。可是如今,我真的再沒有什麽能拿來讓你作踐玩笑的了。雲岐,你還來要什麽。”

他的手臂突然被人狠力的拽住,灰白的發在眼前扒開,露出那張時光都磨不去的臉。

“你沒有,你還是一樣,你還是小阿溪。”雲岐聲音有些沙啞和顫抖,抓過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是我蠢,是我愚蠢至極,做了那般的蠢事卻又躲藏起來。可是你不能這樣,阿溪,你不能這樣摒棄我的心。你看,你把心挖給了我,我是沒有把它照顧妥貼,可我也把心挖給了你。你還像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可是我不是。”曾經的桀骜的眉眼痛苦,“你看一看,這張臉和這個身軀已經被折磨的蒼老,我還怎麽回來。我該怎麽回來,我握不起刀,又怎樣再守在你身邊。”

“花溪。我不願再狂妄,我卻無法再回來,你該——”

風過撩起別離花,最後一朵瑰紫飄搖在偌大的月中。月前的兩個人緊貼,花溪将他壓在樹杆,唇齒灼熱而撩人。

“我們都老了,你還想再來八十年麽。”

“……你該有更好的。”

“不。你負了我八十餘年,該還給我。我說的,你懂麽?”

雲岐扣住他肩頭,埋頭進他頸窩,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姿态環住花溪。月輝清朗,他緩緩道。

“那麽。阿溪……我,回來了。”

翻壓下的身形滾進落花中,酒壇東倒西歪,瀉濺出的酒香彌漫在月光和花屑中。

“這條命都給你。”雲岐撐肘覆在花溪之上,唇滾燙的貼在他冰涼的眉心。“一切都給你,若是再相負,我會死。”

“那祝你永生不滅。”

“然後你我一起老成一對老瘋子。”

“……一言既出。”

“死也遵守。”

***

故事中的男女情愛總是愁煞磨人,幸好他們遇見的都是男子。這點男子總是要比姑娘好些,不會揪着過去斤斤計較死命憋屈。自從千濟門雪滿裳移位之後,花家就安靜無聲了很久。

玄雲宗在西疆被乞幫咬的死死,秦氏在朝堂被禦長衛博青等人清流派牽制,花家就像是被遺忘了一樣。

而關于生死劫的問題,雲岐一直愁眉不展。連花溪出恭他都要看着,直到花大少實在忍無可忍的踹翻他一頓教訓他才委屈的托盤而出。

“雲岐。”花溪額角突突的跳,将賴在背後的人貼近的臉推開。“你搞什麽,什麽生死劫?”

雲岐低罵一聲,怪叫着在他背上磨蹭,“老子哪裏知道算錯人了,我是關心則亂!你不能兇我。”

“你給我滾遠點。”花溪別頭躲開他湊來的臉,忍無可忍的吼聲,“你他媽的頭發太長了!”纏在他身上快窒息了!

雲岐摸了摸鼻尖,讨好的哈哈,“忘記剪了。”

“你多久沒洗頭剪發了?”

“八……”見花溪皺起的眉,雲岐飛快的改口,“就、就七十多年,啊,不,五十多年……嘶——”

“你敢這樣上我的榻,你他媽的竟然這樣上了我的榻!”

“喂喂,老子還這樣上了你呢。你不是沒嫌棄老子嗎。”雲岐見花溪擡起的拳,炸毛的跳開,“好罷好罷,老子去洗,現在就去洗。嘿,小阿溪,寶貝阿溪,心肝阿溪。”

“閉嘴!”花溪一把拽着他進浴房,“你他媽的給老子閉嘴!”

一陣兵荒馬亂的入水後,才得到了片刻的安靜。

“嗯……往左邊去些。”雲岐舒服的仰頭靠在池壁上,花溪舀着溫水打理着他的灰白的發。聞言扯了扯他打結的亂發,惹得雲岐一陣又痛又舍不得的嘆息。

這個發的确不好打理,時間久到雲岐泡在熱池中都半夢半醒。溫熱的指尖撫在眉眼上,他微微掀唇,扣拉住那只手。

“是不是太老了,吓到你了。”

花溪輕嗤一聲,目光卻流轉在他露出水面的肩頭和胸口。刀痕們早已愈合,卻留下所以的痕跡,雲岐身上幾乎都是當年刀痕留下的印記。得不到回應的雲岐睜開眼,正見他的阿溪目光。他摩挲着他的手,突然邪痞的笑,就這樣□□裸的在水中站起身。

燙熱的水珠順着發間肩頭滾滑下,已經調理恢複的身軀結實健壯,寬肩窄腰,膚色一點也不娘腔的白。刀痕道道,反而在其上生出狂狷肆然的野性,他大方的打開懷抱,就這麽暴露出來。“好罷,看了這麽久,不想來試試味道麽?”

回應他的是砸下來的巾布,花溪淡然的站在池邊眼睛都不曾眨過。“又不是絕色,這個身材,還不如我自己的。”

雲岐輕挑的打了個口哨,“讓我見識見識。昨晚真是太黑了,只摸到沒看清。”

流氓!

花溪轉身向外去,身後突然水花四濺,滾燙的身軀貼環上來帶着他就倒進池中。那人匪氣的笑,“別害羞,又不是沒見過。”

很久之後,很久很久之後,浴房裏都沒人出來。

蹲在門口的長廉抱着頭咬唇撞柱。

嘤嘤嘤好讨厭!嘤嘤嘤不知道小聲點嗎!嘤嘤嘤好歹照顧下他這個正常的成熟男子好嗎!

又是戲水什麽的,真是好讨厭!

“咦。”花家一直飄忽不定的小公子突然從柱後露出面,看着長廉疑惑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長廉哀嚎一聲,“小的太痛苦了!人世漫漫,無人能懂的好寂寞!”

小公子眼睛一亮,“廉大哥,你,你當真覺得寂寞?”他歡喜的蹦跳出來,歡喜的攜住長廉的手,歡喜的俊俏小臉紅通。“其實我、我……”

浴房裏突然有人低嗚一聲,純情又天真的小公子眨眨眼,好奇道:“什麽聲音?是我大哥嗎?”

像是回應,裏邊的人隐忍有難耐的微喘了聲。“你……快滾開!”

小公子眨巴着眼就要去扒門聽,“大哥?大哥你在做什麽?”

裏邊哐當一聲砸在門上什麽東西,雲岐低暗的罵聲傳出。“長廉,你死了麽!嘶——放松點阿溪。”

長廉滿臉通紅的拽捂住小公子的嘴,把人按在懷裏就往院外跑,口中還一直念叨着。“乖!您啥也沒聽到沒聽到沒聽到!”

被拖在懷裏的小公子水汪汪着眼,愛慕又迷戀的看着長廉奔跑冷凝的側臉。

噢。

怎麽辦怎麽辦,廉大哥好像更有味道了。

抱的人家這麽緊,真是好害羞!

又是很久很久之後,已經晉升為花小公子貼身衛侍的長廉,總會在被自己家小魔王黏完後醉酒砸桌,淚眼悲切的作首歌。“想那年!那年我還年少!怎知人世滄桑寂寞如雪!啊!想那年!那年我還愛慕!愛慕隔壁為送我眼波的小花!啊——那年太年少!不知人間大同我怎能逃脫!那斷了的袖!那龍陽的好!都離我遠如蒼際白雲!啊!想那年——”

“廉大哥……”怯怯的少年扒在被角,淚眼汪汪的看着他。

“咳咳咳咳咳,我的小祖宗別別別,別掉眼淚。哎呦我的心,求求你了別別別哭。”

……這當然是很久以後的日子了。

後半夜才終于沐完浴的兩個人點了燭火,在夜寂靜中坐在銅鏡前。

灰白的發被墨色的冠束起,月白的袍微斜出胸膛。鏡中人端坐,一直被遮掩多年的面容終于露出。

斜飛的桀骜長眉依舊,如狼肆意的眼,這張臉不再如同那年的狂妄,而是滄桑又深惑。他是老了些,可不是總有句話麽,男人要成熟些,看起來才更有味道。

從骨子裏透出的桀骜和滄桑,矛盾又相融,看人是灼灼的眼讓人心跳不已。

花溪站在他身後,看着鏡中人,皺眉戳在他頰面。

“你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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