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雷鳴

回程路上,她們誰也沒有說話,氣氛卻不尴尬,喧嚣的街道成了黑白的風景畫,向雲數着腳下的青石板,從那棵大樹開始,她已經走了三百零二步。

她們回到客房的時候,外面的陽光曬在皮膚上,已經有火辣辣的觸感了。

中午一點多兩點,是陽光最放肆的時候。

睡一個午覺,既能避開最熱的時段,也能放松休息一下,這是向雲和林栀心不約而同的想法。

當她們各自躺在床上,誰也沒能睡着。

向雲緊張極了,一想到她和林栀心在一個房間裏睡覺,林栀心就躺在與她相距不過兩米的床上,她一顆心就像是裝了強力馬達,跳得又急又快,根本停不下來。

她閉上眼睛,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想林栀心,哪裏知道她的思緒根本不受她自己的控制,越是在心裏說不去想,頭腦就越清晰,連在陽光下蘊養出的些微困意都散了個幹淨。

她竭力驅趕內心的雜念,明明什麽特別的地方也沒有,卻無法做到用平靜的心态對待。

不遠處的另一張床上,林栀心平躺着,閉着眼睛,臉上的神态非常平和,但眼睑偶爾顫一下,顯示她也沒有睡着。

屋子裏很安靜,雖然樓下的街道很吵,但窗戶的隔音效果不錯,寂靜的客房裏,稍稍動一下,床墊響起的聲音就會被無限放大。

所以,她們誰也不敢動,兩個別有心思的人都以為對方睡着了,就僵着身子,努力保持着當前的姿勢,硬是撐了大半個小時,才先後入睡。

可能是因為入睡的時候心情緊張,這一覺向雲很快就醒了,她小心翼翼地從床頭櫃上拿來手機查看時間,兩點半了。

林栀心好像還在睡,向雲擔心如果自己這時候起床,弄出的動靜可能打擾到林栀心,所以插上耳機閉着眼聽書。

她聲音開得小,林栀心若是醒了,或者動一下,她都能聽得見。

“向雲,你醒多久了?”

大概三點左右,向雲聽見林栀心叫了她的名字,就摘下耳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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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醒一小會兒。”

林栀心坐起身,雙手并起伸了個懶腰,她距離窗戶比較近,套了件衣服在身上,下床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室外的陽光打在窗臺上,不是直射,受建築物的遮擋,投下大片陰影。

“外面太陽陰一點了,要不要出去逛逛?”

她回頭微笑提議。

柔白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映在林栀心身上,光線柔和溫暖。

向雲點頭應好,掀開被子起來穿衣。

林栀心先去了客房配套的浴室梳洗,向雲穿好衣服之後又燒了壺水,用熱水潤了潤喉。

她們出門的時候已經臨近四點,古鎮街上游人依舊很多,摩肩接踵,林栀心笑說應該換個人少的時候再來,景點游人太多,總會叫人失了賞玩的興味。

向雲卻是一笑回答:

“人少的時候,我們也不見得能有時間呀。”

林栀心偏頭一想,是這個理兒,像她們這種必須規規矩矩上班養活自己的人,只能跟着法定的節假日走,沒辦法随心所欲,想什麽時候出來玩就什麽時候出來。

這街上,絕大多數的人也跟她們一樣。

沒什麽好抱怨的。

況且,重要的也不是去哪裏玩,而是因為陪伴在身邊的人對自己而言有不一樣的意義,不管去了哪裏,都同樣開心。

向雲和林栀心在古鎮街上閑逛,街邊有很多手工月餅作坊。

今天有些晚了,排隊的人又多,應該是沒機會到作坊裏去自己學做手工月餅,林栀心提議明天上午早些出來,向雲微笑着答應了。

晚上臨近飯點,向雲和林栀心五點多就找了家餐館用餐,避開高峰,晚上在就近的地方逛了逛,沒有在外逗留太久,早早回了民宿。

為了明天能早起去手工作坊裏觀摩,林栀心和向雲決定今天早點休息,養足精神,明天就能好好玩一下。

興許是有了中午睡午覺時的經歷,晚上,向雲和林栀心各自躺在床上,倒沒有那麽緊張了。

雖然比平常躺下的時間早一些,但向雲今天開車本來就累,下午她們也游玩了不少地方,當晚她很快就睡着了。

到了半夜,外邊突然下起雨來,轟隆一聲驚雷,将向雲震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眨巴着眼睛,朝窗戶的位置看了一眼,有窗簾遮擋,看不見窗外的情形。

但很快,又一道閃電将夜空照耀成白晝,悶雷緊随其後,轟隆隆,好似就響在窗戶外邊似的。

向雲揉了揉眼睛,側了個身,準備繼續睡。

忽然,在雷鳴的間隙中,她隐約聽見一聲不該出現的異響,像是有誰在低聲啜泣着。

她愣了一下,旋即睜開眼睛,仔細側耳傾聽。

窗外雷光閃爍,這一次她看清了,雷鳴聲響起的瞬間,對面床鋪上的人驚恐地瑟縮了一下。

林栀心将腦袋埋在被窩裏,雷聲稍歇的時間裏,抽泣之聲越發清晰。

“林老師?”

向雲的心提起來,她掀開被子,撐着身子坐起來,試探着喚道。

她的聲音很小,話音未落,又是一聲驚雷炸響在窗外,林栀心抱緊了被子,整個人蜷成一團,沒有回應向雲的呼喚。

林栀心害怕打雷,被雷聲和閃電吓哭了。

向雲心中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眉頭不由自主地擰起來。

她翻身下床,顧不得多想,快步朝林栀心走過去,同時稍微擡高聲音,又喚了一句:

“林老師?”

林栀心依舊裹在被子裏,沒有探出腦袋,但她這一回聽見向雲的聲音了,悶悶地應了一聲:

“嗯。”

聲音裏還有粘稠的哭腔。

向雲試探着伸出手去,指尖碰到林栀心的薄被,藏在被子下的林栀心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随後又有意識地忍住,沒有避開向雲的手。

“聽着吓人,其實打不進來的。”

向雲口齒笨拙,不會安慰人,她這樣說,根本沒有起到安慰的作用。

雷聲一響,林栀心又顫了一下。

向雲咬了咬唇,又湊近了些,蹲在林栀心的床邊,因着林栀心的默許,她沒有将手抽回來,而是小心翼翼地輕輕拍着林栀心的肩膀,繼續以不得要領地言語嘗試安慰林栀心:

“林老師,你別怕,它一會兒就停了。”

向雲自顧自說着安慰林栀心的話,林栀心沒有給她回答。

她不氣餒,想着這個時候該怎麽活躍氣氛,她光給林栀心說不要怕也沒辦法真的叫林栀心不怕了,如果轉移了林栀心的注意力,應該會好一點。

所以,她想故技重施,回身去拿手機,打算找兩條笑話或者小故事,念給林栀心聽。

但她才剛起身,忽然感覺自己的衣角被抓住,向雲一愣,立即低頭,便見一直手從薄被下伸出來,抓住向雲的衣角。

“林老師?”

向雲試探着喚道。

薄被稍微松動了一下,但林栀心沒有露出腦袋。

“……不要走。”

林栀心虛弱地說。

向雲心軟了,不去想什麽笑話不笑話的,她又回到床邊,林栀心有意朝後退了一點,挪出一些空間,向雲明白了,林栀心是想讓她坐在床邊。

“那我坐這裏?”

為了不顯得唐突,她征詢了林栀心的意見。

薄被下的人點了一下頭,或許是擔心向雲看不見,又輕輕“嗯”了一聲。

向雲于是稍稍心安,林栀心肯與她交流了,還讓她陪在旁邊,比剛才默不作聲好太多了。

“我想找個笑話念給你聽,不是真的要走。”

向雲耿直地說出自己剛才的打算,說完後臉頰薄紅,她有點不好意思,畢竟這個方法太笨拙了,好在林栀心将腦袋蒙在被子裏,也看不見她害羞。

“你不要走。”

林栀心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裏滿是擔憂。

向雲又伸手拍了拍林栀心的肩,回答:

“好,我不走。”

林栀心于是不說話了,被窩裏的啜泣聲小了,但是她抓着向雲睡衣衣角的手還是沒有松開。

向雲當然不會介意林栀心抓她衣角,她只是有點擔心林栀心這樣悶在被子裏會不會喘不上氣。

屋外雷聲陣陣,完全沒有要消減的意思。

在短暫的靜默之後,向雲小心地問道:

“你這樣埋着頭,會不會太悶了?要不,出來喘口氣?”

林栀心用力搖頭,害怕得瑟瑟發抖:

“不要。”

向雲心裏有點內疚,她想也許林栀心是因為睡在靠窗的這邊床,才會聽到這麽大的聲響,感覺雷鳴距離自己很近,靠牆那一邊,會稍微好一點。

但她先選了裏面那張床,林栀心是被迫睡外邊的。

“對不起……”

她這樣想着,神态黯然地出聲道歉。

又一陣短暫的寂靜,雷聲稍歇,林栀心沒再抖了,薄被松開,露出林栀心布滿淚痕的臉孔,她淚眼汪汪地瞅着向雲,哽咽着問道:

“你為什麽要道歉?”

向雲于是難過地将自己的理由說出來,林栀心本來很難受,夜裏的驚雷總讓她回憶起高中的時候被綁架的那段時間的經歷。

那時她被藏在一座工廠的車間裏,被蒙着眼睛,周圍一切黑漆漆的,和今晚的夜色一模一樣,機械運轉時發出的轟鳴聲有如不止歇的雷鳴。

所以雷聲響起的時候,她感覺到莫大的恐懼,時間被頃刻間拉近,停留在她最驚恐的時候。

盡管已經過去那麽多年,當初的遭遇給她帶來的傷害依舊誠實地反應在她的身體上,她瑟縮成一團,害怕極了。

但向雲給她的理由讓她一下子傷心不起來了,甚至短暫地忘記了恐懼。

她吸了吸鼻子,咬着唇說:

“我怕雷,裏面還是聽得見雷聲,跟睡在哪張床上沒有關系。”

鼻音未消,她還沒哭完的。

結果安慰和被安慰的人,就莫名其妙地轉換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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