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商量
“你就是喬——”這人帶些北方口音,聲音朗朗,從暗處走出來,向喬涴仙的身邊走。
喬涴仙先是一怔,接着眼睛向下一掃。他眼睜睜見着這人,破鞋子擡起來,踏上自己的羊絨地毯。稀泥軟爛地滴在白地毯上,浸出兩個黧黑的腳印。
喬涴仙這張地毯,乃是特地托了人從中東地方運來的,是他所愛。喬涴仙一時忘卻了自己有求于人,幾近破了嗓子:“要死呀!”他的腳要是能跺,這時候肯定熱烈地跺起來了:“你怎麽這麽髒的?你怎麽這麽髒的?你——”喬涴仙一口氣吸不上來,臉漲得通紅:“你先他媽的滾出去吧!”
這人聞言,也不是很在乎,他往後退了一步,踏出了第二對泥腳印。
管家看向喬涴仙:“老爺,正事要緊啊!”
“正事,正事……”喬涴仙的眼睛氣得越眨越快,他看向眼前此人:“你、你昨天被賭莊的打了不是?你不是要謝我嗎?你現在把那個東西還我,你盡可以走了!”
這人還未回複,倒是管家先開口了:“老爺,”
喬涴仙的眼睛怒視過來,管家的語氣反而堅定了:“老爺,這人是、是賣水的。”
喬涴仙火冒三丈,然而一聽這話,臉上就憋屈起來了。
自喬涴仙坐在輪椅上以後,喬家的家規就由喬父更改了。其中就有一則:凡遇鬻水為生者,厚待之。
意即凡賣水的,有一個算一個,都認作是我喬家的恩人,救我兒子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往前逢年過節,喬涴仙的爹是要給上門賣水的派些禮錢的。
喬涴仙在輪椅上,仿佛遭了雷劈,一下子委垂下去了。
他以手掩面,胸口如風箱運作:“你叫什麽名字?”
這個賣水的不明所以,他聽見問話,背一挺,說話很利索:“我叫元吉。元寶的元,吉慶的吉。”
喬涴仙一張臉詫異地擡起來:“元吉?”
他詫異,是因為他曉得一點周易皮毛:元,大也;吉,福也。元吉,可是比大吉更罕,那是洪福也。
元吉點頭,是被人诘問過多次了:“爹娘給的,我姓元,就叫元吉。”
喬涴仙先看向元吉,此人眉骨略挺,鼻子高,只是一團污穢裏看不分明。他越過元吉,又去看管家:管家已經呆住了:又是賣水的,又撿着喬府要命的東西,起的個名字還叫元吉。放五年前,喬涴仙的爹能把此人供去祠堂。
“你想要怎麽樣,要多少錢?”喬涴仙的臉繃緊起來,他發現這人瞧着年輕,若是起意勒索自己,光憑一個管家,可能還制不住:“你想讓我替你結了賭莊的帳?”
元吉的腦袋一歪:“我沒欠賭莊的錢啊!”
喬涴仙與此人初次會面,還不好直說放屁:“你沒欠,你怎麽挨的打?”
“噢!這、不是這回事。我元是賭莊的打手,”元吉摸了摸後腦勺:“三個月之前,被趕出來了。”
喬涴仙的手指在扶手上來回地點。
元吉的眉頭一皺:“他們另幾個打手,合起來要詐人的錢,拉我入夥,我沒同意。”
喬涴仙聽得莫名其妙,要問話,沒有問出口。
“誰知他們記恨上我了。我後來賣水,他們就圍過來鬧騰,”元吉有些生氣:“我的生意都做不成了!”
喬涴仙的手指愈點愈快:“你究竟——”
元吉看向喬涴仙,頭略微地低下來:“我昨日見識過喬老爺的威風,還請喬老爺認我做個小兄弟,讓我平平安安地讨生活。若老爺答應,我立刻就回家把東西取過來。”
其實這請求不算什麽大事。然而喬涴仙一聽,胸中淤火難解,居高臨下:“你做我的小兄弟,你算老幾?小癟三,”這稱呼顯然與元吉的體魄不符:“你是訛我來了!”
這話着實不客氣,元吉盯着喬涴仙看,喬涴仙雙目圓睜,也看回去。末了元吉一抹臉,竟然扭頭要走了:“那您的東西,我什麽時候有空了,記起來再說吧!”
管家萬沒想到這個元吉還是有點兒脾氣的,他吃了一驚,攔住元吉,在暗處朝喬涴仙谏言:“老爺,劉大師可說了,那玩意講究,少說雕五個月,別呀!”
有鎮獸在其手,實則沒有喬涴仙考慮的餘地。如此,元吉站在喬涴仙的卧室內,如宣紙暈墨,所向披靡,要将喬涴仙氣得眼前發黑了。
好大一會兒,喬涴仙一言不發。
“你能訛這一回,”喬涴仙給自己想出來一個臺階,他龇牙咧嘴,額頭上抽筋:
“是我倒黴,跟你置氣,我還多不值呢!”
其實這話已經有許諾的分量了。元吉聽聞,原本高大地背朝着喬老爺,這時轉過身來,一邊笑,一邊就要下跪行禮。他沒多想,這一行禮不要緊,四個腳印被壓開,泥巴水聯結起來,又被蹭得滿地,地毯亂作一團。
這一回,喬涴仙的聲音是徹底破了:“你給我起來,他媽的呀——快起來!”
他幾乎将扶手拍爛,朝着管家哀號:“你帶他去洗澡,別這麽叫他出去,要死!丢盡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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