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途中

使節隊伍裏的其他二十八人對漠狼忌憚頗深,他們堅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就算姚林把漠狼的身世說出來也沒用。其他幾位使臣衣衫整潔、神情高傲,對着姚林諄諄善誘、苦口婆心:“他的身上有一半夷狄的血!她的娘親在他面前殺了他的阿爺!他的娘親是個娼,跟他關系并不親厚,他在我大夏為奴十數載、每日挨打受辱,怎麽會不記恨我大夏子民!姚林,你不能信他。”

可姚林總是笑嘻嘻地說:“我信他。漠狼是一匹孤狼,現在他找到了我,就是找到了自己的族群……他不會背叛我的。”

他們說這些的時候,從不避諱馬,也不避諱漠狼。而漠狼就抿着嘴垂着頭,表現得好像一頭聽不懂人話的牲口。

但他的本事比牲口大多了。

隊伍行至狼牙口,偶遇一窩夷狄流匪突襲村子,是漠狼先察覺了動靜。使節隊伍中有二十禦林軍,各個武藝高強——可他們是天子派給姚林保命的,不能一上路就折了,所以盡管姚林咬牙切齒地要他們保護村民、上馬迎敵,他們也都克板着臉紋絲不動。

姚林的頭發都氣得豎了起來,抓起一把弓就要往外沖。衆人大吃一驚,幸好漠狼早有準備,一把把人摟到懷裏,半抱半拖着帶他逃出村去。他們在女人和孩子的哭喊聲中狼狽而逃,出村十裏才敢停步。姚林怒火中燒,漠狼剛一松手,他就抽出腰間的鞭子,對着漠狼地腿狠狠地抽了下去:“啪!”

漠狼應聲倒地,連痛呼都沒有。

姚林咬着牙要往回沖,漠狼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他的腰不放。這時驚魂稍定的幾個文臣一起來勸:“姚林,你且冷靜些!”“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哪裏有回去送死的道理!”“就算回去也幫不了什麽,你看到那一夥匪盜有多少人了嗎?一百個,起碼一百個!”“姚林,你若是殒命,這大夏可還有一個敢出使西域的膽大滔天之輩!?”

姚林停止了掙紮,他握緊拳頭,立在原地,怔怔地盯着村莊的方向。

大約兩盞茶的時間,村子那邊起了火光,煙氣沖天。一行三十人就呆在原地看着,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作。

太陽西斜之時,他們返回了村子。

他們在路邊看到了孩童殘缺不全的屍體,他的右手不知去哪了,鮮血淋漓的小腦袋挂在門前的草叉上;

他們在井口看到了被奸淫致死的少女,她眼睛幾乎突出來,死死望着天空,肢體扭曲成奇怪的形狀,下半身滿是鮮血;

他們在酒家前看到了焦黑的屍體,看不出男女老少,似乎房子起火時這人逃竄出來,可太遲了,只是被活活燒死。

他們看着。這個村子,兩個時辰前還熱熱鬧鬧、平靜祥和,沒了腦袋的小孩偷偷用石子兒砸了漠狼的靴子,淩辱致死的少女偷眼看過姚林的容顏,燒成斷壁殘垣的酒家是他們駐足休息的地方……

現在,他們都死了,它們都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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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林開始幹嘔,他蹲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吐出身體裏所有的東西,眼淚跟随穢物一起砸向地面。他嘔吐得那麽厲害,似乎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個幹淨。其他使節也在嘔着,不少禦林軍的臉色也很難看,只有漠狼面無表情。

他走到姚林身邊,強硬地把人抱在懷裏,像是抱小孩一樣讓姚林分開腿跪坐在自己腰上,一手把姚林的頭按着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慢慢拍他的後背給他順氣:“主子,喘氣,你得慢慢喘氣。”

姚林的手緊緊抓着漠狼的衣服,他使勁兒用鼻子吸氣,過了足足一刻鐘才平複下來。漠狼聽到他低聲說:“我大夏子民任人魚肉的日子……該到頭了。”

西出狼牙口之後,姚林的話就變少了很多,臉上雖然還時常挂着笑容,但那笑裏少了幾分意氣風發,多了幾分忍辱負重。

一路向西。

路是漠狼和禦林軍的頭一起選的,用的是從夷狄商人手裏高價買來的地圖。廣袤的草原一望無際,似乎除了日月星辰,沒有什麽可以為行路的旅人指引方向。

使節隊伍不僅要找到前往西域的路,還得躲開四處巡視的夷狄兵馬和匪盜。禦林軍憑着自己的經驗揣測安全的路徑,漠狼則根據自己幼年和在馬隊聽到的傳聞指引水源的方向。

就這樣平安無事地走了五天。

第五天夜裏,狼群來了。

姚林是被漠狼搖醒的。他警醒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幾乎是被漠狼半抱着護住,其他使節也都聚攏過來,最外圈的禦林軍已經利刃出鞘。

“怎麽了?”他在漠狼耳邊悄聲問。

“是狼群。”漠狼說,拉着他站起來,給了他一支火把,又塞給他一把刀:“會用?”

姚林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我、不善武藝……”

漠狼心中一哽,萬分慶幸村莊遇襲那日沒讓這少年逞一時義氣,他輕嘆一聲,環住姚林的腰說:“主子,千萬跟緊我。”

“嗯。”

二三十只狼的小狼群慢慢擴散,似乎要成圈把幾人包圍起來。馬匹驚得厲害,躁動不安,它們都是夏國的馬,祖祖輩輩都是拉車犁地的,哪裏見過這種陣仗,有兩匹竟然吓得站都站不起來。衆人無法,只能舍了那兩匹馬,一個使臣被禦林軍隊長帶着,姚林則跟漠狼共騎一匹。選定方向,衆人上馬準備突圍,而狼群似乎也知曉他們的意圖,在他們策馬而動的瞬間撲了上來!

厮殺開始了。禦林軍把使臣們護在中間往外沖,卻也被兩個不擅騎術、年齡稍長的使臣所拖累,速度較慢,不等不應付前仆後繼的狼群。

很快,有兩匹馬被狼咬斷喉嚨,悲鳴着栽倒在地。兩個禦林軍翻身而起揮刀斬狼,卻應接不暇、捉襟見肘。一個不小心被身後跳上來的狼咬住脖子撲倒,另一個倒是被同僚拽到了自己的馬背上。

這時,原本被護在中間的使臣也被拖下馬兩個。情況危急,禦林軍隊長當機立斷,大呼一聲:“解散奔逃!”率先朝前竄去。

漠狼護住身前的姚林,緊跟其後,将同伴的慘叫聲抛在身後……

一路跑到拂曉時分,逃出來的人清點人數,竟只剩了十七人——使節除了姚林,只剩下一個三十歲的曹侍郎。

曹侍郎伏地痛哭:“先生!先生!”最先被狼拖下馬的兩個使節裏,就有一個是他的先生。

姚林從馬上跳下來,過去安慰:“……節哀。”

曹侍郎痛哭不止。

十七人整裝之後,辨認方向重新出發。他們折損了十三個人、十五匹馬,同時失去的還有馬身上的部分水糧。由于漠狼提醒衆人狼群可能追來,所以一整天隊伍都在急行,一直到星辰漫天才休息。

第二天天亮,十七人變成了十六個,馬匹變成十四,水糧少了三分之一,地圖不見了——曹大人跑了。

禦林軍隊長面色鐵青,其他禦林軍的臉色也很難看:他們豁出命去護着的人,竟然卷着東西跑了!?書生無用!

姚林的臉色也不好看,但好歹還算鎮定。他握緊手裏的節,朗聲說:“繼續上路吧!”

“沒有地圖上個屁的路!”一個禦林軍大罵。

姚林微微一笑:“我有。”他說完,對漠狼使了個眼色。漠狼立刻從懷裏掏出姚林早就默好的地圖。

禦林軍隊長松了口氣接過來,拍了拍漠狼的肩膀。

漠狼的身體因為這個動作僵硬了幾分,露出了莫名其妙地神色。

姚林被他的懵懂逗笑,輕輕擠了他一下說:“你被接納進族群了,小狼崽。背叛我們的是曹大人而不是你,對嗎?”

漠狼被隊伍裏的其他人接納了。夜裏圍在篝火旁時,禦林軍的漢子們也開始跟他談天說笑,向他炫耀家鄉的媳婦子女。

每當這時,姚林都陪坐在漠狼身邊。看漠狼只傻乎乎地聽別人講,就笑眯眯地催他:“你也說說吧。”

有一次,有人問起漠狼想娶什麽樣的媳婦。他們說,出使西域是名垂千秋的功績,回大夏之後肯定能脫了奴籍娶妻生子。

姚林又在催漠狼:“問你呢,想娶個什麽樣的婆娘?”

“不娶,”漠狼挺認真地說,“夏國的姑娘都怕夷狄人。”

“你不是夷狄人。你被我買了,就是我夏國子民。”姚林摸着他的頭發逗他。

漠狼還是搖頭:“我的眼睛是綠色的。”說着,孩子氣地仰頭讓他家主子看。

姚林憋着笑,故作姿态地湊近看了看,最後噴笑,用手捏了捏漠狼的鼻子:“綠的最好看,哈哈哈哈!”

漠狼則任他擺弄,憨乎乎地盯着姚林的臉說:“沒有主子的好看。”

姚林的笑聲一下子停住了,倒是禦林軍們挨個笑了起來,跺着腳說漠狼膽子大。姚林的臉一直紅到耳朵根,半真半假地推了漠狼一把,似笑非笑地說了句:“膽子肥了啊!”起身去拴馬。

漠狼以為他生氣了,連忙巴巴地跟上去,有點可憐地說:“我、我真的這麽想……主子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主子……主子我錯了。”

“噗!”姚林再次噴笑,他回過頭來,歪着頭看向漠狼,草原夜空中的星星都不及他的眸子閃耀好看。他的臉頰緋紅,伸手抓住漠狼的手腕,輕輕晃了晃,說了聲:“呆子。”

漠狼就這樣被拽着,只覺得自己的心髒要從嘴巴裏跳出來。他回握住姚林的手,突然希望這天永遠不要亮。

天還是亮了,前行的腳步還是沒有停。

他們又遇到了狼群,更大更悍的一波,逃出來的只有十二個人,馬也只剩下七匹。

十五天後,使節隊伍終于接近了夷狄王庭,也就是說他們的旅程已經近半。

就在這時,奔波的厲害在身子最弱的姚林身上顯了出來,他渾身發燙,昏了過去。

出發前備着的藥都用光了,眼看着姚林已經病得甚至模糊,漠狼決定只身前往王庭買藥——也只有他能扮作夷狄人混進集市。

集市中人來人往,似乎還有兵馬調度。漠狼向賣藥的小姑娘打聽,對方眨着漂亮的綠眼睛對他說:“上個月左都王在草原上抓到一個夏人,他說夏國派了一隊使節往西域去,現在左都王正安排兵馬去抓那些使節呢。”

漠狼手一抖,差點把藥弄掉。

小姑娘咯咯笑,叮囑他:“你慢些,不怕的,左都王會抓到他們,不會讓夏人聯合西域人來打我們的!”

漠狼僵硬地笑了笑。

小姑娘說:“大哥,你笑起來真好看~你叫什麽?”

“我叫漠狼。”

“哦,我叫笙笙。”

漠狼手裏的藥掉了。他眼前浮現了一個裹在襁褓裏的娃娃,還有一個看不清臉的男人。他記得自己管那個男人叫“阿爸”,而那個男人對他說:“漠狼,快看看你的小妹妹,她叫笙笙。”

笙笙。

漠狼失魂落魄地出了城,奔回使節隊伍躲藏的地方——尾随而來的還有夷狄左都王的軍隊。他剛才在集市喜怒形于色引起了巡邏軍的注意,這才把夷狄人引了過來。

把藥丸塞進姚林嘴裏,漠狼就抱着他上了馬開始奔逃。箭矢像雨一樣從身後撲來,漠狼的餘光看到有禦林軍中箭滾下了馬。随即,左臂一陣劇痛,他也中箭了。

漠狼抱緊了半昏迷的姚林,一夾馬腹,繼續向前跑去。

耳邊都是風聲,天色漸漸四合,馬突然悲鳴一聲栽倒在地四肢抽搐,漠狼和姚林也一起滾到了地面上。

漠狼身上插着箭,只覺得已經疼得意識模糊。他伸手去摸姚林的額頭,發覺已經不燙,便欣慰地笑了笑,可這個笑容很快變成了苦笑。

要死在這裏了吧,他想。下意識地把姚林又往懷裏抱了抱。

姚林因為他的動作醒轉過來,聲音微弱地問:“漠狼……?”

“是我,我剛才去集市給你買藥,暴露了行蹤,把左都王的人引來……現在大家走散,我……中了箭。”

姚林安靜地聽完,他狹長的眼睛在蒼白的臉上顯得那麽明亮。他深呼吸一下,艱難地從漠狼懷裏掙紮出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到馬背上拿了水和糧,然後把漠狼拽起來半背在自己身上,拖着步子向前走去。

“……主子?”漠狼驚呆了,他啞着嗓子問,“您這是要去哪?”

“往西走,”姚林的每個字都像是擠出來的,“去西域。”

“我們到不了西域了主子……”漠狼輕聲說,“我們的人死光了,也沒有馬和地圖……我們到不了西域了。”

“到得了。”姚林的眼睛緊緊盯着夕陽:“太陽落下的方向就是西,往西走,就一定能到西域!”

“主子!”

“我必須得到西域!都城的聖上等着我,邊疆的百姓等着我,我必須得到西域!我必須找到壓制夷狄的辦法,得給我們大夏找到一條生路!”姚林的聲音變大了一些,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漠狼聽。

漠狼沉默了一會,問:“主子,你恨我嗎?是我引來了夷狄的軍隊……”

姚林不說話。

漠狼的一時已經越來越模糊了,他感覺自己的生命正随着血液流走,恍恍惚惚地他說:“主子,我剛才在集市看到了我的妹妹,她叫笙笙……她生出來的時候我才三歲,後來我阿娘就把阿爸捅死了……你說,她會不會恨我?”

“主子,我阿娘是不是恨我?既然恨我,她又為什麽把我生下來?”

“我……是不是根本不應該被生下來……我是……夷狄和大夏的孽種……主子,除了你,沒有人願收留我……我的族群……也被我害死了……”

“漠狼。”姚林把他往身上背了背,打斷了他的話,“你阿娘把你生下來,是因為她愛慕你阿爸。她想跟他長相厮守,為他生兒育女……可是她不能,她跟你阿爸有國仇家恨,她偷生了三年,放縱了自己的貪戀,然後懲罰了自己一輩子……”

“你不要恨她,你要恨就恨夷狄兇殘,恨大夏軟弱,恨夷狄貧瘠,恨大夏豐饒——你不要恨你阿娘,她只是個弱女子而已。”

漠狼的眼淚慢慢從眼眶裏滑出來,他斷斷續續地問:“為什麽……一個弱女子……過得那麽苦……她只是……愛上了……救過她的……英雄……”

“因為她是大夏的子民,而現在的大夏,太弱了。”

馬蹄聲驟起,由遠及近。

漠狼回頭,已經模糊的視線捕捉到了天邊的煙塵——夷狄左都王的隊伍追來了!他的心猛的提起來,不顧一切地抱住姚林,心想,就算是死,能為主子多擋兩箭也是好的!

不想姚林停住腳步,用力将他推到身後,取下他背上的弓,搭箭,弦如滿月——“嗖!”

一個夷狄騎士頭部中箭,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

漠狼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着自稱不善武藝的主子,拖着病弱的身子,一次又一次搭弓射箭,百步穿楊!他看着箭筒裏的箭越來越少,夷狄左都王的隊伍逐漸逼近!他看到一個身穿铠甲的夷狄戰士用長槍的槍尖抵住姚林的喉嚨:

“弓術倒是驚人——來人啊,把這兩個夏國奸細給我綁回王庭!”

然後,再也支撐不住地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吃午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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