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轉機

22

殷國侍衛将夏國使臣隊伍押送到夷狄使臣的使館宅子處,夷狄使臣早就在宅子外等候,見到姚林等人後,簡單地用殷國話跟侍衛寒暄了兩句,就命夷狄士兵把其他夏國人跟姚林漠狼分開關起來,兩個時辰之後,将那幾個夏奴關進囚車,卻将姚林和漠狼請進布置奢華的馬車。

車隊一路向邊城駛去,姚林所在的馬車在隊伍的中央,後面緊跟着的是關押其他夏人的囚車。一路走過,有很多殷國百姓站在路邊,朝囚車丢石頭、潑髒水,口中罵罵咧咧。夷狄使臣騎馬來到馬車旁,笑呵呵地對撩開簾子不斷朝後張望的漠狼說:“二位可知道這些殷國人在罵什麽?他們在罵‘夷狄奸細’,要他們趕緊去死。”

“他們不是!”漠狼咬牙切齒地低吼。

“他們當然不是,他們只是卑賤的夏奴,可這一點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殷國百姓卻不知,他們自己心中也未必知道……姚大人,”使臣傾斜身子朝坐在車裏石像一般不說不動的姚林問:“你說他們關在囚車裏,看你們坐在馬車上,心裏會怎麽想?”

漠狼頓時明白了使臣的意思:他竟是在離間姚林跟其他夏人!他為什麽這樣做?是怕姚林再在這些人的協助下逃脫嗎?還是……

姚林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漠狼都已經明白過來的事情,他怎麽可能不懂?随手抄起桌案上的茶杯,姚林直接将它擲向使臣的臉,使臣有些狼狽地一躲,這才免得被潑一臉,只是領口濕了大半,既便如此,使臣竟也沒有生氣,他哈哈大笑,放下車簾,策馬而去。

“姚林……”看到姚林蒼白的臉色,漠狼不禁擔心地伸手去握他的手,可還沒等他碰到對方,對方就已經一擡手掀掉了整張桌案,桌案擊打在車壁上,發出巨大的撞擊聲“碰!”

這才只是開始。接下來,姚林好像瘋了一樣從座椅上跳起來,他扯掉車簾,抓爛坐墊,像困獸一樣嘶吼着:“啊——!!!”

除了那日被迫跟笙笙“成親”,漠狼再沒見過他這樣痛苦的表情。他吓壞了,愣了一會,直到姚林把自己的十根指頭抓得滿是鮮血,才回過神來,撲過去緊緊把人抱在懷裏:“姚林!你冷靜一點,不要哭,還有辦法的,一定還有辦法的!”

“十年……”被困在漠狼懷裏的男人動彈不得,口中喃喃:“我已經,沒有另一個十年了……我不能再被困十年了,大夏等不了另一個十年……”他一邊說一邊流淚,看上去一瞬間老了十歲。

這樣的姚林讓漠狼想到一個詞,叫做功敗垂成。他無法對姚林的崩潰感同身受,他沒有被挑斷腳筋,沒有在敵營中忍辱負重十年,沒有報國濟世的偉大理想……所以他不知道姚林踏入殷國時的狂喜,更不知道被未來盟友背叛的痛苦和絕望……

但他忍不住跟姚林一起哭泣。他一直都這麽傻,不明白許多道理,搞不懂姚林的算計。他只知道,這個人痛,他就會比他還痛十倍、百倍。

“答應我……”姚林伏在漠狼懷裏,嘶聲說:“如果事情再無轉機,就親手殺了我……我不要又一個十年。”

“好。”漠狼垂眸親吻姚林的發心,“奈何橋邊,你等我一時三刻,漫漫黃泉路,我陪你一起走。”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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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林和漠狼想要個痛快,夷狄左都王跟他們想的竟也差不多。

一進夷狄邊境,就看到幾個新紮的帳子,車隊停了下來,夷狄左都王就從帳子裏走出來,似笑非笑地看着被押跪在面前的姚林和漠狼。

“哎,你們這是做什麽?快,請安達上座。”左都王假模假樣地将姚林和漠狼攙起來,讓侍衛們将他們倆強按在座椅上,然後将追随姚林的夏奴們押解過來拴在木樁上,又差人去把那些夏奴的家人押來。

“……殺了我吧!”看了這裏,姚林已經全都明白了。他啞着嗓子,用前所未有地哀求語調說:“殺了我,放過他們!叫我千刀萬剮也好,剜心棄屍也罷,只要你能解恨都可以,殺了我,放了他們!”

“惟有這樣做才能解我心頭之恨。”左都王湊近姚林,面目猙獰地說:“你在我大帳潛伏十年卻不變節,把我當成傻子一樣玩了十年!真是好高節的姚侍郎,讓我生生成為草原上的笑柄!你辱了我的名號,我也要壞了你的名聲,讓你嘗嘗個中滋味——為國為民忍辱負重的姚大人,變成大夏的叛徒、夷狄的走狗,這對你來說,難道不比千刀萬剮更加痛苦?”

“你……不得好死!”一旁的漠狼聽了,忍不住破口大罵。左都王輕蔑地對他一笑:“你也別着急,你那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子也會成就姚大人抛妻棄子、貪生怕死的‘英名’的!”

“姚林。”看到男人面如死灰的樣子,左都王滿意地笑了笑,“一會不要亂說話——你亂說一句話,我就殺一個孩子。”

漠狼心裏升起不祥的預感,而預感很快就成真了。

屠戮開始了。

左都王的宣判官聲稱姚林和漠狼是按照左都王的指令行事,為的就是揪出部族裏心懷不滿的叛徒。他們将那些夏奴的親人像牲口一樣拖到衆人面前,剝光衣服斬首,然後剝皮留用,“給姚大人做毯子”。

空氣中彌漫着慘叫和血腥味,被捆在木樁上的夏奴嘶吼連連、目眦盡裂,他們看着死去的妻子、父母、兄弟,扯破嗓子哀求端坐在椅子上的姚林和漠狼:“姚大人,救救我們!”“漠狼,救救我阿爺!”“姚林——姚林——!!!”“姚大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您說話啊!”“夷狄狗!”

可漠狼只是閉上眼不再看,而姚林,好像一塊石頭一樣端坐在那,腰杆筆直,面無表情地望着血泊中一張又一張人皮,似乎什麽都聽不見。

最終,夏奴們放棄了掙紮。他們死死瞪着姚林,像是要嘔出心口之血一樣大聲咒罵:“貪生怕死,不得好死,我咒你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你騙了我們,你騙了我們!”“姚林,你不配做一個夏人,你是夏人之恥,你會了姚家先祖德英名!”“狗賊姚林!你終有一天會被你的父兄親自斬于馬下!!!”

“閉嘴,你們閉嘴,你們知道什麽!他!”漠狼聽不下去,睜開禁锢就要從椅子上跳起來,不想被姚林一把抓住。姚林用眼神示意那些瑟縮在一起的夏奴的孩子們,緩慢卻慎重地,搖了搖頭。

漠狼看看姚林,又看看那些孩子望着姚林的仇恨目光,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眼睛慢慢充血。他感受着姚林指尖的冰冷,看着他蒼白的面容,突然想開口問他:“何必呢?”

何必呢,事到如今你還在堅持什麽呢?你守節十年,現在你的氣節已經被毀了。你拼着氣節不要也要救下這些孩子,可這些孩子都把你當成叛國賊和殺父仇人……姚林,你究竟為什麽在堅持,你還要堅持到什麽時候?

你太累了。十年前我只看得到你的少年意氣宏圖大志,現在我卻看懂了你的凄涼彷徨、無力回天……這天下這麽大,夷狄這麽強,你不可能憑一己之力改變國運,不可能憑一己之思算盡天機……你已經付出夠多,堅持夠久了。

停下吧,姚林。

不知從哪裏來得一股力氣,漠狼一扭身,精準地抓住右邊侍衛的跨刀,唰得一聲抽了出來,劈手就向姚林砍去!

這是誰都沒料到的舉動,守着姚林的侍衛匆忙地抓了姚林一把,漠狼的刀劈過姚林的發巾,劈開他的一頭長發。座上頓時亂成一團,各處侍衛紛紛向漠狼沖過來,就在這時!

一聲號角自西方響起,一只數千人的騎兵,伴着巨大的沖殺聲,踏塵而來!

24

來的是誰?正是當年停在殷國都城城外二百裏的羅源國騎士。他們按照姚林的吩咐,兩個時辰沒有看到城內燃起信號煙,就知道事态有變,直接取道去了骠國,按照姚林預先教給他們的說辭“借兵馬”——只到夷狄邊境,如果所言非虛真的有夷狄左都王,就聽從羅源騎士的布陣殺個痛快,若是沒有人,骠國騎士自可打道回府。

——一切,都被姚林算到了。

被羅源騎兵團團圍住,看骠國騎士追着左都王的三百親兵殺向草原深處,漠狼從羅源兵的口中問明了原由。他扔掉手中的刀,軟着腿走到姚林面前,跪下,捧住他的雙手虔誠地親吻,嘆服地說:“姚林,全都被你算到了……你怎麽什麽都不對我講?”

姚林端坐,不說,不動。

“姚林?”漠狼覺得心慌,直起身子輕輕推了推對方。

這一次總算有了回應,端坐的夏人慢慢移動眼珠凝視漠狼,他擡手,緩緩指了指南方大夏的方向,然後身子像是要嘔吐一樣聳動幾下,一口血噴了漠狼滿臉,最後好像一灘沒有骨頭的爛肉一樣,一頭栽進漠狼懷裏。

25

姚林倒下了。整個人燒得好像馬上就會化成灰燼,骠國有個當過行腳大夫的騎士給看了看,只是“肯定活不了”,被羅源國的騎士們狠狠揍了一頓。

沒了姚林拿主意,大家都眼巴巴看着漠狼。漠狼讓他們把還捆在木樁上的夏人救下來,沉聲問他們:“你們還想不想回大夏?”

沒有人理會他,夏人們哀嚎着撲倒自己家人的屍骨上,還有幾個癫狂地叫嚷着要找自己的孩子——孩子已經被逃走的夷狄人一并帶走了。

漠狼沉默地看着他們哀痛,又回首看看躺在地上氣若游絲的姚林,最後看了看南方,沉聲說:“立刻啓程,全速奔行,盡快穿過夷狄回到大夏去。”

“全速奔行?”骠國的行腳大夫連連擺手,“不等到夏國,這個人就死定了。”

“他死不了。”漠狼面無表情地說,走過去抱起姚林,用一根鞭子将他捆在自己身上,親親姚林的耳朵,在他耳邊輕聲說:“姚林,撐住,你能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也許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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