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歸途

26

日夜兼程,飛馳三日,沖破了夷狄軍隊的數次圍堵,根據骠國有經驗的騎士估計,路程已經走了三分之一,再不眠不休地跑七天,準能看到夏國的邊城——但人還能強撐,馬再跑肯定累死了,今天必須停下來休整。

令骠國騎士們驚奇的是,明明有好多馬已經吐着白沫倒下變成了大家的口糧,可出發時只剩一口氣的姚林,最後這口氣兒竟然還沒咽。不僅如此,臉色青白的他在漠狼的勸慰下,竟然可以強撐着咽下米湯和苦藥,硬生生吊住自己的命,這讓高大英猛的骠國人咋舌不已,多少明白了為何羅源國的人這麽崇拜這個小個子的夏國人。

隊伍停了下來,漠狼稍作布置,安排好哨崗,讓騎士們飲馬喂草,自己則将姚林從身上解下來,摟在懷裏喂他喝藥。

姚林閉着眼睛,費力地吞咽,漠狼幫他順着氣,小聲鼓勵他:“還有一點就喝完了……都喝下去,你才能回家。你有骠國的汗血寶馬,有若諾國的水果糧食,你還懂得了他們的語言……你要活下去,活着把這些帶回國你的國君,姚林,你不能現在死。”說到這裏,漠狼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感覺到姚林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力道微弱而真實。

一個沒蹦住,淚水就從漠狼眼睛裏滾落下來。他把頭埋在姚林的頸窩裏,用力蹭去淚水:“原諒我……先前還想殺了你給你解脫……其實我現在仍不明白你究竟為何堅持,就算有了血統優良的種馬,夏人也未必能從夷狄手上拿到便宜,邊境也不可能就此變得安穩……夷狄和夏國永遠陷在血海深仇裏彼此屠戮,誰也不可能是永遠的贏家……你豁出一切完成出使,究竟能換來什麽?”

姚林又捏了捏漠狼的手指。

漠狼托起他的手,輕輕吻他:“但我現在已經不在胡思亂想了,我算不過你,在你面前我就像一只套着眼睛的牲口,可我不在乎。姚林,你想去哪,我就帶你去哪。你想做什麽,我就陪你做什麽。我只想待在你身邊,看着你,守着你……姚林,你不能死,你不能離開我,我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要,只有你。”

他把臉埋在姚林的手心裏,而姚林的眼窩裏,緩緩淌下眼淚來。

27

天亮了繼續趕路,且行且聽走了十天,草原上的青草似乎變得茂密了一些,認路的骠國騎士說,距離夏國的邊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

可就在這天,他們被一支五百人的軍隊圍了起來,領隊的是十餘歲的娃娃,如果站在地上,堪堪只比馬腿高一點。小娃娃拿着把比他都長的大砍刀,沉着臉坐在馬背上,他身後跟着一匹馬,馬上坐着一個副官模樣的壯漢,壯漢懷裏坐着個風韻十足的少婦……

“閣莫,”漠狼摟着姚林喚,“……笙笙。”攔住他們的,正式姚林跟笙笙的兒子閣莫。

“哈哈哈哈!”抱着笙笙的副官仰天大笑,“叛徒漠狼,夏狗姚林,左都王差譴小将閣莫前來取爾等首級!”他這一笑,身子晃動,露出了握着匕首的手,那把匕首,抵住笙笙的後心。

“舅舅,亮刀吧!”待副官說完,閣莫操着脆生生的童音開口了。

“閣莫……”漠狼的手按在刀柄上,卻無論如何都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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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戰一場吧,舅舅。”閣莫朗聲說,草原上的大風把這個孩子滿頭的小辮吹得飛揚起來,他大聲說,“我身後的這只軍隊,就是你曾經帶過的那支,他們的家人現在都被扣在帳子裏,今天你若不死,他們的家人就會死!”

漠狼張張嘴,可他的聲音似乎被吹散在了風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閣莫長出一口氣,舉起大刀就要策馬而來,卻聽在一邊的笙笙突然問:“哥哥,安達他死了嗎?”

漠狼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要廢話!閣莫,快上!”副官暴躁地打斷他們的對話。

笙笙卻似乎感覺不到背後有匕首,仍然盯着奄奄一息的姚林問:“離開的這段日子,安達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我,提起阿莫?”

“有。”漠狼照實回答,姚林曾經向他解釋了自己跟笙笙、閣莫之間的那個三年之約。

笙笙的眼睛中似乎有水光閃爍,她穩了穩心神,不管副官抵在自己肉上的匕首,再問:“那安達有沒有說過……他恨我?”

“他不恨你,笙笙。”漠狼抱緊了懷裏的姚林,一字一頓,“姚林這一生,誰都沒有恨過。”

“……沒有恨過,就好。”笙笙的淚水滾落下來,她突然側頭看向閣莫,朗聲問他:“阿莫,若你有一千五百親兵,左都王大帳可得?”

閣莫被問得愣了一下,停了停才說:“守軍不足五百,急襲即得。”

“好、好、好!”笙笙含笑點頭,猛得往後一靠,只聽“噗”得一聲,副官的匕首完全刺入笙笙的後心。

副官大驚失色,猛得把匕首抽了回來,笙笙立刻向一片離開樹枝的葉子,跌下馬匹,一頭栽在泥土裏。

“阿娘!!!”閣莫痛呼一聲,雙目猩紅,大刀一揮,副官的腦袋就飛到半空中。他翻身下馬,個子太小還跌了個趔趄,連滾帶爬地撲到笙笙跟前:“阿娘!阿娘!”

笙笙蜷縮在地上,忍着劇痛露出一個微笑。她伸手給同樣奔過來的漠狼,斷斷續續地說:“給、阿莫……留、留下一千兵馬……這是、安達……欠、欠我們的……”

“好、好……”漠狼握住妹妹的手,“你不要怕,我這邊有大夫,現在就為你療傷……笙笙,哥哥在這,你不要怕。”他說着,回頭呼喊骠國大夫過來救人。

笙笙卻搖了搖頭,回頭對兒子說:“阿莫,你要記住……阿娘是被……左都王的副官殺死的……你要……找他報仇,不要……不要怨恨你阿爸……他、他不應該跟我在一起,是我強留了他……十年……這是……我欠他的,我應該……還給他……”

“阿娘……阿娘!”方才還威風凜凜的閣莫現在哭得像是一個普通的十歲孩子,“你不要死,你不要抛下我啊,阿娘!”

“……救不了,肋骨都摔斷了。”大夫過來看了一眼,嘆了口氣。

笙笙最後看向閉着眼睛的姚林,她掙紮着伸手,握住了對方冰冷的手,輕聲說:“安達……姚、姚林,”她笨拙地用夏國官話說出這個名字,“我好希望……自己是個夏國女子……在、在一個下雨的早晨遇見你……陪你、陪你讀書……彈琴……陪你、陪你出使……西域……給你養一個……像阿莫這樣聰明的孩子……告訴他……要像他……阿爸一樣……做一個威武不屈、頂天立地的……”

說到這裏,她睜大眼睛,停止了呼吸。

草原上的風,卷着乍然而起的嘶吼,嗚咽而過。

28

火化了笙笙,分了一百羅源兵和九百骠國騎兵給閣莫,留下了“永不踏足夏國國土”的文書,漠狼送走了侄子。

帶着剩下的千餘人繼續前進,卻在入夜時再次被夷狄騎兵保衛。這次來的是跟左都王一直不對付的二皇子,他得到消息特別等在這裏,就是要把左都王三番五次抓不到的姚林抓到回去逞功。

敵我懸殊,一千多名羅源并骠國騎士被近萬名夷狄騎士團團圍住。漠狼抱着姚林,眺望遠處夏國邊城的城牆,青筋暴起,怎麽都不願相信,自己就要殒命于此——明明已經到了家門口,難道就要在這裏停下來!

破空之聲驟起,夷狄二皇子彎弓射箭,直取漠狼首級!漠狼揮刀看落箭矢,策馬急行,口中大吼:“殺啊!沖到夏國邊城,我們就有活路!殺啊,沖——啊——!”

“沖啊!!!”跟在他身後的西域騎士們拔刀嘶吼,如離弦之箭一般,朝夷狄人的隊伍中啥去!

刀光劍影,血花四濺,箭矢齊飛,一個又一個西域騎士倒下。他們有的來自與世隔絕的羅源,把姚林當成天上的神仙拜服;有的來自骁勇善戰的骠國,敬佩姚林的氣節,不服夷狄的侵略……他們背井離鄉,奔過草原,勇敢義氣,卻最終在夏國門前倒下,葬身在夷狄騎士的馬刀之下。

他們的同伴一個又一個倒下去,可馬背上的人仍然在用力揮舞手中的武器。他們沖啊,殺啊,人數越來越少,傷口越來越多,心中越來越絕望——奔到夏國邊城又有什麽用呢?夏國人,一向疲弱的夏國人,連馬都起不了的夏國人,會給這群歷經萬難而來的盟友打開城門嗎?

漠狼俯下身子躲過一根流矢,突然感覺懷裏的姚林動了動。他不敢置信地低頭,發現姚林果真睜開了眼睛。他面如紙白,只有一雙眸子黑得發亮,顫抖着從懷裏摸出一根弄髒了的使節杖,塞在漠狼手裏。

福至心靈一般,漠狼握緊那根節杖,他飛馳而過,砍殺了一名夷狄騎士,搶來了他手裏的火把,一手高舉火把,一手高舉節仗,僅靠雙腿将自己固定在馬背上,朝夏國城門拼命狂奔,口中大喝:“使節歸國,開城門!”

“使節歸國,開城門!”

“使節帶着盟友回來了,開城門!”

“夏國人!!!開——城——門!!!”

城門轟然而開!一個身披金甲的青年将軍摔着一衆騎兵飛奔而出!他們的铠甲簡陋,馬匹矮小,臉上卻都是精悍骠勇之氣,喊殺聲震天,不管不顧地撲向追在西域騎士身後的夷狄兵,餓狼一樣向敵人的馬腿和腰腹砍去!

一時間,兵刃相接的聲音乒乓作響,許多夷狄騎士都被夏國騎兵斬于馬下,西域騎士很快被夏國騎士護在身後,退進城門,他們瞠目結舌,眼睜睜看着那群小個子的夏國人把夷狄騎兵追得好像喪家之犬,拼命逃向草原深處……

“夏、夏國人疲弱?”他們面面相觑,交頭接耳,“總感覺夏國人,個頂個都跟姚林一樣厲害……”

守城的官兵此時已經圍了上來,西域騎士們非常配合地下馬交出兵器,圍坐在一起等候守城的将領回來安排。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金甲将軍策馬而歸,他縱馬跑到西域騎士面前,跳下馬背,找到抱着姚林的漠狼,撲通一聲跪在姚林面前,咚咚磕了兩個響頭:“姚大人,您回來了!陛下和臣一直在等您回來,您果真回來了!”

漠狼仔細打量着眼前的将軍,越來越眼熟,直到懷裏的姚林遲疑地叫出對方的名字,方才想起這人是誰:“你是……古育?當年的馬倌,古育?”

“是我啊大人!”古育的聲音顫抖,他情難自禁地握住姚林的手:“我們大夏現在也有自己的騎兵勇士了姚大人,我大夏男兒也能守土安疆,把夷狄惡徒打得落荒而逃了了!”

“我知道……”姚林費力地回握了一下古育的手,漠狼卻細心地發現,他的臉沒有面對古育,便下意識地伸手轉了一下他的臉,轉完恍然,猛得收緊抱着姚林的胳膊,就聽姚林輕描淡寫地說:“十年過去了,也不曉得你是不是變了樣……真可惜啊,我的眼睛看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都已經寫到這裏了,今晚完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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