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答應我,配合陳軍老師的《廣德玄武》這個來讀。我就是聽着那個寫完的。
29
夏國國都,廣德殿前的廣場上,百官依次而立。廣場中央,漢白玉官道一塵不染。不及而立之年的青年帝王穩坐大殿,目光悠遠地望着廣德門的方向。
鼓樂齊鳴,廣德門開。一個青年男子一身華服,持節而來。他的左腳有點跛,走姿有點難看,腰杆卻挺得筆直,天地間沒有什麽能壓過他的翩翩風采。在他身後,跟着一個綠眼睛的高大男人,那人緊随跛腳男子的腳步,每當對方腳步不穩,就會妥帖地伸手攙扶,将那人引回官道上。
這二人踏着鼓樂緩步而來,行之廣德殿前的臺階下。原本在王座上的青年帝王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殿門口,此時看到持節的跛足男子仰頭淺笑,恍惚間就覺得一切回到十五年前——當自己因為長姐被送往夷狄和親而憤恨哭泣時,年僅十歲的小少年站在太子寝殿門外大聲說:“太子,你不要哭!待我長大,便為你前往西域,找來最能強壯的寶馬,最骠勇的軍隊,咱們一起打夷狄,讓他們滾到大漠深處去,再不來犯!”
“姚林!”回過神時,皇帝已經沖下騰龍道,來到姚林面前,攔住姚林的跪拜之禮,用力把人抱在了懷裏:“你當真回來了,你當真……做到了!”
“臣做到了。”姚林笑眯了眼睛,什麽都看不見的眼睛竟比旁人的要明亮百倍,“臣為大夏帶回了高頭大馬,帶回了誠實可靠的盟友,還帶回了果子糧食,夷狄地圖……”
“好好好!”皇帝仰天大笑,“我大夏現在有了精悍的騎兵,也有了骠勇的戰馬,夷狄宵小何懼哉!”
一陣夏風拂過。前後十一哉,侍郎官姚林出使西域歸來,開辟溝通大夏與西域的“西行之路”,開啓了大夏雨西域通商,聯手禦狄,走向輝煌的新時代!
30
一年後。
夏國的邊城,初春,滿城的紅籽果都開了粉嫩嫩的小花,一樹一樹格外熱鬧,引得娃娃們圍在樹叢旁喊着要吃果果。娃娃的娘親看見了,笑呵呵地把娃娃抱在懷裏哄:“這樹據說要到夏天才能結果果,酸酸甜甜的,可好吃啦!”
“娘,以前沒見過這酸果果!”娃娃含着手指頭傻乎乎地說。
娘親親親娃娃的腦袋:“你當然沒見過,這是姚大人去年才從西域帶回來的種子……帶來之後種了滿城。還有田裏的稞子,據說入秋就收了,磨碎了做面粉蒸波波,若諾國的人都吃這個。”
“什麽姚大人,呸,就是個軟骨頭!”坐在一邊的行腳商聽見了,狠狠地啐了口痰,“西域那邊都傳遍了,其實那位姚大人早在受困夷狄時就叛了國,還娶了個夷狄婆姨生了個娃!一心一意給夷狄辦事,還幫左都王殺害夷狄那邊的夏國人!後來劫了一群西域的商隊跑回來,還咧咧什麽出使歸來——出使個蛋!老子就說,怎麽可能有人困在夷狄十年還不變節?”
“這些風言風語,不好信口胡說的!”娃娃的娘親顯然從那位姚大人身上受惠頗多,眉頭緊皺地反駁:“姚大人是被西域騎兵護送進城的,這事邊城的人都曉得,哪裏是什麽商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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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商隊他能帶回那麽多東西?一個瞎了眼的跛子,哪有那麽大能耐?”行腳商人也上犟,“如果不是曾經叛國,他為什麽不肯受封?當初皇帝可是要封他千戶侯,如果他心裏沒鬼,幹嘛要推拒!”
“那是為了求其他的賞賜,他不是求皇帝給他的狄奴銷了奴籍,以謝那夷狄一路護送之恩嗎?這樣有情有義的人,怎麽可能會叛國!”娃娃的娘親争辯。
“嘿嘿,你這就不懂了吧,他之所以給那狄奴求賞,蓋是因為他們有私私相授的奸……哎喲!”話還沒說完,攤子叫人給掀了。
掀攤子的是個高大英俊的夷狄人,那人有一雙漂亮得不可思議的綠眼睛,此時那雙眼睛惡狠狠地放着兇光,死死地瞪着喋喋不休的行腳商。
行腳商本來氣得跳腳,可對上夷狄人的眼神,很快就心虛起來,嘀咕着:“真倒黴……飛來橫禍……敢在大夏的地盤上耍橫……報官抓起來……”飛快地收拾收拾東西,灰溜溜地走了。
這夷狄人是誰?正是漠狼。
踹了行腳商的攤子,吓走了抱着娃娃的娘親,漠狼揣着藥方往回走。
入春以來,姚林的身體越發不好了。初來邊城時還能支撐着到處走走,教導村夫種植,轉過年來就病得起不來床,昏睡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
漠狼看着心疼,心疼着心疼竟然也習慣了。姚林醒着,他就抱着人磕磕巴巴給他念書聽,或者聊聊兩個人在大漠上的趣事,埋汰埋汰變成這些不識好歹的百姓;姚林睡了,他就蜷縮在姚林身邊,像是一條去了野性的狼,也像一只守護主人的狗,一言不發,虔誠地親吻對方的眉眼。
這幾日天氣轉暖,西域帶回來的紅籽果都開了花,城裏有一股甜甜的香氣。姚林的精神頭也格外好起來,抓着漠狼的手跟他撒嬌,說想去他娘當初開店的地方去看看,現在就去,等都不要等。
漠狼被他纏得沒辦法,好聲好氣地答應下來,說去藥店給他開張藥房,再帶足了藥,便帶他去曾經的那個店鋪看看。他興沖沖地把事辦妥,連遇上胡言亂語的行腳商都沒有敗壞他的心情,歡快地推開門大聲喊:“姚林,我回來了,咱們即日出發!”
噗啦啦,院子裏開得正豔的紅籽花落下來,撒在躺椅上沒了聲息的白衣青年身上。那青年眉眼如畫,嘴角微微上翹,對着大門的方向,好像是睡着了。
漠狼站在門口,突然想起姚林曾經說:“我死的時候肯定不留你在身邊,我怕你一時想不開當即跟我走了……漠狼,當我死後,你一定要再活十年,十年後再來奈何橋畔找我,到時候你就會明白,我為了出使拼盡一切,究竟為了什麽。”
風吹籽花香。
31
十年後,狼牙口。
一男一女走進一家小客棧,這客棧是夏夷交界著名的歇腳地點。店主是個綠眼睛的狄人,卻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話。不過他話不太多,沒客人的時候,喜歡到後院守着一個老墳頭發呆。很多人都對院裏有墳的事兒頗多怨言,可老板不給商量,要麽跟墳一塊住,要麽出去睡草地。
時間長了,大家就都打聽這墳的主人是誰,有人猜是店主的老母,有人猜是早逝的嬌妻,可無論別人猜什麽,店主都不肯回答,只是反複摩挲墳頭的無字碑,好像在摩挲誰的臉。
“老板,來兩斤肉,再來兩個波波!”進店的男女坐下,男的招呼店主。
店主動作麻利地把東西送上來,這個空擋看清了兩個人的長相:男的顯然是個夏人,女的卻是個藍眼睛的夷狄姑娘。店主微微一愣,送完東西難得沒去守墳,而是坐在櫃臺後面,豎起耳朵來聽那一對男女的交談。
只見那對男女形容親密,一個喊“情哥哥”,另一個就喊“好妹妹”,兩人止不住的眉目傳情,聊着聊着竟聊到成親上去……等兩個人準備就在店裏交換信物,店主到底忍不住開了口:“你們二位定親……還是先過了父母明路比較好。”
兩個年輕人一怔,回頭看向突然插話的店主。男人先不樂意起來:“你我二人定親與你何幹,切莫多管閑事!”
店主眉頭微蹙:“可是私奔……”
“什麽私奔,誰跟誰私奔了!”一聽都扯到私奔上,姑娘也急了,一拍桌子就冒出了夷狄人的剽悍之氣:“我跟東哥情投意合,這是我們兩家父母都樂見其成,你情我願光明正大,哪個要私奔!”
“可是他是夏人,你是夷狄……”
“夏人怎麽了!”姑娘潑辣地回嘴道:“夏人最是溫柔小意疼老婆,最會舞文弄墨,還會做生意養家糊口,我就是喜歡夏人!”
店老板像是被吓着了,他眨着綠眼睛,看起來甚至像個無措的孩子:“可是夏人跟夷狄只見有深仇大恨……你們……”
“哪來什麽深仇大恨?”夏國男人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這不好多年不打仗了?我大夏國富民強,與西域通商;夷狄王閣莫也有治世之才,帶着狄人休養生息……兩國睦鄰友好多年,什麽深仇大恨,都是哪輩子的事了?”
“現如今,夏人跟夷狄人成親得多得是!只要相互傾慕,自然能永結同心!”
大夏國與夷狄停戰,也不過五年。五年前,大将軍古育帶精兵五千北出邊城,追着夷狄一路痛打,愣生生把夷狄王軍趕到了草原之外……從那時候起,兩國就再也不打了。
店主站起身,神色恍惚地來到後院,跪坐在舊墳墳頭,枯坐到夕陽西下,突然嚎啕大哭。
他想起二十年前,那時候躺在墳裏的人還是個舞象之年的灼灼少年。他帶着二十幾個人離開國都,奔赴草原,劍指大漠。他用自己稚嫩的肩膀背負着天下,用自己的腳步走出國運,受了傷,發了燒,奄奄一息,有敵來襲!當他放棄生機,說着胡話,問出:“為什麽一個弱女子過得那麽苦,她只是愛上了救過她的英雄”時,那個少年堅定地說:“因為她是大夏的子民,而現在的大夏,太弱了。”
為什麽要出使西域?這個答案,在姚林去世後十年,終于被揭曉——
為了變得強大。
為了打破困局,為了找到盟友,為了溝通通商,為了擁有駿馬、果子和糧食,為了變得強大!
變強大不是為了複仇,不是為了血債血償,不是為了轉頭屠戮別國國民、踐踏別國的土地,而是為了有一天,在這一天,大夏國的子民可以挺起腰杆來做人,可以跟自己愛慕的人在一起,不用再背負家國之仇的屈辱,不用在愛意與仇恨中掙紮,不用在國與國的角力中葬送一生!
姚林傾盡一切,豁出十年,一只健全的腳,愛慕自己的妻子,有自己血緣的孩子,一雙眼睛,半條命……換來的,就是不再有下一個漠狼的娘親,不再有下一個掙紮的笙笙。
十年之後,即使不是夏國女子,也可以在一個梅雨菲菲的日子邂逅一位夏國男子,從此舉案齊眉相攜到老,生養一個孩子,教他成為他父親那樣威武不屈、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呢。
姚林,你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
你的這一賭,同樣沒有輸。現在,我總算可以去奈何橋邊找你了吧?這一次拉住你的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松開……
君之所在,便是吾之歸處。
32
姚林,永昌初為郎。時夷狄降者言夷狄破殷,辱殷王甚,殷遁而怨夷狄,無與攻擊之。夏方欲事滅敵,聞此言,林以郎谏,欲出使,道更夷狄中,使大殷,與馬奴漠狼出邊城。徑夷狄,夷狄得知,道左都王曰:“且留,助我。”留林十載,予妻,有子,然林持夏節不失。
王庭打亂,骞因與其屬亡鄉殷,西走數十日至若諾。若諾聞夏之饒財,欲通不得,見林,喜,問欲何之。林曰:“為夏使大殷而為匈奴所閉道,今亡,唯王使人道送我。誠得至,返夏,夏之賂遺王財物不可勝言。”若諾以為然,遣林,為發譯道,抵羅源。于羅源練兵月餘,傳致殷。殷既臣夷狄而君之,地肥饒,少寇,志安樂,又自以遠遠夏,殊無報狄之心。殷往遣林返狄,骠騎來援,千裏奔襲,十日返夏,狄妻亡。林與漠狼歸下,林拒封禦國侯,漠狼出奴。歲餘,林殆,時人遍尋漠狼而不得,概歸狄已矣。
33
兩千多年以後,一本網絡小說橫空出事,講述了一段在侍郎官姚林和他的狄妻笙笙之間的美好愛情。
作者聲稱,姚林對笙笙一見鐘情,為其放棄夏節,在夷狄安然度日,卻被圖謀不軌的夏奴擄走,強行出事西域,強行遣返大夏,虐心又虐身。皇帝對開辟西行之路的姚林十分忌憚,不肯封侯,姚林便心灰意冷,詐死逃離夏國,尋回狄妻,從此與其雙宿雙飛,再不問紅塵俗事……
小說反響極佳,很快就被制片人相中,要拍成電視劇。
姚林的歷史粉因此炸了營,紛紛開帖論戰,分辨“姚林不可能是這樣的人,這是對祖先、對英雄、對國士的侮辱!”小說粉絲和演員粉絲也不示弱,聲稱姚林和姚林粉都是“狹隘的民族主義”“無論大夏還是夷狄,現在都是一家人!”
熙熙攘攘,熱熱鬧鬧。
千年之後,沒有人知道那個少年在都城救馬奴時的風流神采,沒有人知道他出都城時的決絕勇敢,沒有人知道他看到同胞被殺戮時的憤怒絕望,沒有人知道他被背叛時的無奈疲憊,沒有人知道他明知不可為而為止時的機關算盡,沒有人知道他豁出一切時的家國大義,沒有人知道他,在不及而立之年時,遣走唯一一個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摸索到院子中,躺在紅籽果樹中間,安然地閉上眼睛時……心裏想的是什麽。
他豁出一切,葬送一生,英年早逝,大抵就是為了後世子孫可以肆無忌憚地編排他、消遣他、抹黑他、唾棄他吧。
策馬揚鞭,向西而行。
姚林,以及追随他的漠狼,都不曾辜負“英雄”之名,不曾辜負他們的時代。
《西行》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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