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晚安、早安
任舟也很開心,大哥吃完泡面就抱着珍貴的小皮箱下了車,對面座位換了位大媽帶小孫子。這孫子原本攀上爬下地鬧騰,卻逐漸被假裝垮起臉的任舟所震懾。
任舟是高冷模特挂的長相,因為太立體,所以總顯出生人勿近的銳氣。一旦不茍言笑,沒褪幹淨的那點嬰兒肥就蓋不住他的氣場。再伸手摸摸右耳垂上那只小銀環,別說孫子,大媽也有點哆嗦。
在他的震懾下,後一半路程四周都很消停,他在列車的搖晃中睡了個香甜的整覺。
深夜再次降臨時,他早倚在車門邊抽完了剩的幾支煙。那小孩兒天黑就開始鬧覺,背着抱着怎麽都不行,把鄰座女孩的小裙子蹬得全是鞋印。任舟拎起背包,把座位空給一臉慘淡的女孩,讓大媽把孩子撂平了睡,自己挑了個沒人的車門邊吞雲吐霧,等待抵達目的地。
他的目的地是S市。
跟齊海陽成為哥們兒之前,他對S市的印象就是“大北邊”。倒是齊海陽隔三差五回去幾趟,回來給他帶兩兜子特産小吃,順便把那條貫穿城市的河描述得風光無限好。可惜任舟老家最不缺的就是江河湖海,邊吃邊嫌棄,氣得齊海陽虎口奪食。
跟齊海陽吃散夥飯那天,還說國慶去找他,轉個身的功夫,他就尾随而去,叫齊海陽知道了準要喜出望外,沒準還會自作多情把“為了他”的帽子扣過來。任舟不想面對這種恰好跟人屁股跑了一趟的尴尬,也不想打擾他與爸媽的鬥争以及跟小女朋友的恩愛,打算先穩定下來再另行通知。
然而,他忘了一件事。
“他媽…招人那網咖叫啥我忘問了…”
站前廣場的小風一吹,任舟愣在原地。杜莉給了他一張好臉,卻沒能順便給他個時時都好用的腦子。
訂票一時爽,下車懵逼黨。網管就業未辦而中道給自己整迷路了,他掐着自己的後脖頸憤憤地罵了句髒話。
午夜的站前依然人來人往,一整排24小時快餐店燈火通明。任舟從建築的陰影走入光線,三四個大姐忽然從各個方向包抄上來,任舟周身大穴瞬間被死死封住。不等他張嘴問,她們異口同聲地吆喝道:“小夥兒,住店嗎!”
“不住。”他暗暗下了力氣,企圖奪回背包控制權。
“我們家淋浴電視空調啥都齊全!”
“我們商務房有大電腦!”
“我、我家能介紹在地陪游,個保個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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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個還真有點動心,這第三條配上大姐挑眉“你懂”的表情,任舟頓時泛起一身雞皮疙瘩。住不住店倒是小事兒,公主出逃第一站就稀裏糊塗失足那可就虧大了。
他慌張中被幾雙手鉗着踉跄了幾步,突然回頭朝後一指:“卧槽,誰掉的手機!”
幾個大姐應聲回頭,他趁機一把薅走背包,使出中考體育測1000米的勁兒,手刀沖刺,眨眼就逃離了失足險地。
即使向北跨越了半個季節的緯度,這裏的夏天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涼爽。馬路中間飛馳而過的車帶起灼灼悶熱,滲入他連吓帶跑後漲熱發刺的脊背,激出一蓬汗液,順着背溝滑向腰窩。
任舟甩着背包,撞天婚一般游蕩了半個鐘頭,才在一家大商超後身的巷子裏找到家看起來冰清玉潔的旅店,馬不停蹄辦了入住。
洗完澡,他抱着試試看的态度下樓轉了一圈,還真在拐角遇到個不歇業的便利店,泡了四頓方便面,終于吃上一份青椒肉絲蓋飯便當。櫃臺上挑了盒老家那邊沒見過的煙,吸了一大口,才發現把旅店的拖鞋穿出來了,原本甩得歡的步伐,瞬間凝成芭蕾腳尖,沒颠幾米,就咣當撞在路牌上。
“我日!…”好好一根煙撞得比他人還彎,任舟龇牙咧嘴擡起頭,瞧見藍底白字寫着路名——“雲生路”。
“雲生于一條平凡的街路,卻游弋天空,幻化身形,氣球如果飛走,那我很高興他與它們為伴,可我還是不想他飛走,線在我手裏,我願久久牽着他,與他一起仰望雲生。”
栀白在一篇文裏是這樣寫的。那天,任舟想,如果真有一條路叫雲生路,那還怪好聽的,而此刻,雲生路恰好在轉彎處跟他碰了頭。
他看着路牌,感覺把自己撞咧嘴的這玩意兒莫名可愛了起來,掏出手機,點開栀白的私信。
“太太,我順利到了,晚安!”
沒想到,那邊又幾乎是立刻傳來回複:“那就好。糖粥晚安。”
任舟想再說點兒什麽,啰裏啰嗦打了一堆,又逐字删除。說了晚安的人應該立刻進入夢鄉,再玩兒手機吃夜宵都是對晚安兩個字的亵渎。本來打算貓被窩裏沖一下這兩天落下的同人糧,不沖了,太太說了晚安,那十分鐘內必須睡着!
他踮着芭蕾步子蹦回房間,把自己摔在純白的枕頭上。純白被單有陽光的甜味,像雲朵,糯糯地給他催眠。忘了應該側卧松懈一下備受煎熬的腰臀,他就這樣在雲裏悠悠睡着。
昨晚入睡困難,但淩晨沒有再早醒了,司君遙睜開眼,掀了眼罩,天已經大亮。
他緩了緩,摸過手機,對話框停在自己回複的那句晚安上,一夜過去,糖粥沒有再天馬行地自言自語。司君遙看向深灰色的被面,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出了門,他特意拐去商場後巷的雲生路,那家24小時便利店售賣一種少見的飲料,紅茶豆漿。對于飲食,他一向不挑剔,能填飽肚子就好。時刻搖搖欲墜的情緒會溶掉許多興致和欲望,甚至包括人類對美食趨之若鹜的本能。
可這杯豆漿擁有魔力,能引他從醒來就開始惦記,常常特意繞路來提上一杯。或許是因為豆漿有種煙火人家的治愈感,而紅茶剛好可以吊得起他被睡眠折磨的神經。
又選了枚火腿三明治,他坐在長條桌一角,還沒來得及拆開油紙,楊奕的消息就跳出來:“幾點下班?”
“下午有幾個面試,差不多四點能結束。”
“我不約你你也不想我。面試完過來接我下班,想吃那家重慶火鍋了。”
“好,那你別開車了。”
“我就是這個意思,下午見!”
司君遙放下手機,甘醇的豆漿混着紅茶的香氣,烘得他眼睫微微發熱。落地窗外有一束朝陽,剛好投在雲生路的路牌上,模糊了筆畫。
他想起糖粥在那篇文的評論裏問他:“真有雲生路嗎!”
有啊。他還沒有廣闊的天地可馳騁幻想,流露在筆尖的大多是擡眼所望。他需要一段人物獨白,于是就讓氣球渴望雲生,就像他需要一個馬甲,就去借阿白的姓名。他的生活沒有夢,一切都只能源于現實,不過可能正因為現實才如此容易引起共鳴。
三明治夾的醬料過于甜膩,下次似乎可以在文章裏抱怨一次,說不準會有小朋友和他一樣不那麽喜歡沙拉醬。
他想着,迎着朝陽跨出便利店門口,風鈴發出細碎的聲響,他站在路牌下,在那句晚安後補了一句:“糖粥,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