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約定
射燈的光束打在商場牆體的巨幅宣傳海報上,那顆太陽仿佛真實地在黑夜中明亮。司君遙握着手機渺小地仰望着它。
他在等一個回答。
楊奕原本只當他是一時興起,沒想到過完了整個夏天,虛杳的問候與陪伴竟然已經沉澱成一種習慣,于是把細枝末節攢成了新聞跑去跟黃醫生彙報。司君遙再去開藥的時候,像聽話的小患者那樣,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表揚。黃醫生重新評估了他的狀态,減了日服藥頻次。
司君遙走出醫院熙攘的大廳,第一次覺得在依靠自己康複着,而不僅靠藥物的拉扯。
《他是阿遇》即将上映的消息也恰好在這時進入他的視線。從最初只有黑夜太陽的海報,到中期出現了綿延的秋葉,最後添加了主人公迎面而遇的場景。緩慢降落的鏡頭仿佛給出了一種暗示,這個秋天也許注定會發生一次遇見。
司君遙在那個瞬間,只想到了糖粥。
其實他們交談時,性別、年齡、職業都很模糊,只有情緒鮮亮着。他們分享那些無人可聊的小衆愛好,堪稱無趣的對某塊雲朵的形狀進行解讀,偶爾也一起吐槽些沙雕新聞,甚至有時候什麽也不說,把一切小動物做成表情包,你一張我一張,發到兩個人藥勁兒全都上來,各自握着手機睡着。
司君遙想,他從來沒把糖粥當成他的出口,他的藥引,可她切實地為他帶來了療效。無論他隐瞞了什麽,都應當作為一個大人站出來,對她的可愛表示感謝。就在這個風清涼柔軟,葉片初試羽翼的季節,取得她的原諒,請求成為她真正意義上的好友。
所以他問了,可是糖粥沒回答。也是,他一廂情願走入現實,不代表對方也願意打破虛拟的屏障。畢竟刨除不可計數的聊天記錄,他們只是在街上擦肩而不知的陌生人。
司君遙在深夜無人的廣場上站了很久,冷空氣鑽入他黑色的襯衫領口,将衣料吹離肩骨。頭發有些長了,掃在眼鏡和長眉之間,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睡前準備依然是洗澡、吹發、撫一撫阿白的綠葉。他平靜又機械地重複,唯獨不敢再去碰手機。失望對他來說并不是那麽難以承受,他只是太久太久沒有像今天這樣滿懷希望了。
燈熄了,手機屏倒扣着,卻不停從縫隙裏發射亮光。司君遙坐在黑暗裏猶豫了幾遍,還是拿起來。解鎖的一瞬間,消息鋪天蓋地,從微博、從平臺,從糖粥能聯系到他的所有渠道滾滾而來。
“要!”
“什麽時候!在哪!我們需要對暗號嗎?”
“太太!你是不是反悔了?”
“我已經辭職了!敢反悔我就去你家門口要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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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你要是有顧慮我蒙面也行,也可以摳眼珠子!給個機會!”
“鋪蓋卷好了,太太說個地點我閃現!太太你放心,我不只不咬人還持有健康證!”
“就算是喝多了說的話也應該算數啊…唉,太太要是有別的想法咱們把這些清零了也行,你別有思想負擔…”
“太太,晚安。”
司君遙撥開床頭的臺燈,隔空去扯糖粥的衣角:“等一下再晚安。”
“太太!!”
“電影上映那天,我們一起去看。”
“我這就背着鋪蓋卷回去複工加排班!以後徐彥就是我半個親爹了!”
今日份的晚安被抛在腦後,明明是三天之後的約見,卻好像一定要趕在這一晚上籌劃個巨細靡遺。兩個人迅速挑好S市城東新開的影廳,又同時選定了最早十點的場次,看完還能一起吃個午飯。
糖粥還是沒忘要對暗號的事兒,司君遙表示都依她。結果十九歲的小姑娘腦中的儀式感遠遠超越了他的想象,糖粥興高采烈地對他說:“既然我們是因為《氣球》認識的,那就在手腕上綁個氣球好了!”
剛答應的都依她,來不及收回來了。司君遙躊躇了不到兩秒就表示同意,暗暗想象自己一個奔三的男老師在廣場上牽着只氣球,那個畫面…多少有點瘋兮兮。可是糖粥很高興,他也就很高興,直到糖粥說要繼續值夜班,催他去睡,他才道了晚安。
右祎坐在雲生網咖門口的臺階上,目睹任舟從震驚到狂喜,從滿地打轉到單腳蹦迪。他想幸好任舟一直聲稱對自己不來電,并且看上去摸下臉蛋就會被揍骨折,于是逐漸打消了追他的念頭,否則還沒機會發現這人腦子不好使。
他被夜風吹得發抖,正考慮要不要悄悄逃走,眼前的人形陀螺忽然挂着詭異的笑從最高一級臺階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了臺階最下處。
右祎叉腰站起來,眉毛揚得老高:“瘋啦?不就上映個電影,這一通鬧騰,不知道還以為最高法升彩虹旗了呢!”
任舟用力向上抻了胳膊,回身兩步躍回右祎面前,耳垂上銀色的十字架耳墜搖得叮當響。“電影我可以陪你看,但你得換一部,我有約了。”
右祎腦筋一轉,頓時恍然大悟:“噢!我說怎麽高興成這奶奶樣兒。你有戀愛目标你早說啊,還拿不來電搪塞我。好歹也認識倆月了,一點兒都不夠意思。”
任舟其實可以解釋,但他沒有,邊五頓飯十杯奶茶地瞎許諾,邊提溜着縮成一團的右祎回了店。他知道自己亢奮得不正常,但情緒已經沖破了理智線,朝着與以往不同的方向狂奔。
今天店裏生意平平,一樓機器差不多開了五成。任舟卷起袖子從1號開始,挨個清理磁盤和擦拭設備,把每臺電腦裏外都收拾得嶄新水亮。貝達寧已經不帶他值班,只剩露露和右祎躲在前臺,看他眉飛色舞點着無聲的節奏,從門口一路忙活到裏側電競區,片刻沒停。
露露憂心忡忡,右祎卻一臉了然:“不談戀愛不會死,但談上了,人能像瘋球了那麽活。”
“小舟兒談戀愛啦?和誰呀?”
“哼,反正不是跟我。”
這時候猛哥睡眼惺忪地下樓拿了瓶可樂,回頭瞧見半夜仍然熱火朝天勞動着的任舟,問露露:“咋了這是?大半夜的,打興奮劑了啊?”
露露反手遮了嘴,神秘兮兮報告老板:“談戀愛了。”
“談戀愛就去伺候對象啊,伺候我這機器幹啥。”
“年輕火力壯,不得發洩發洩精力嘛。”
猛哥臉上的褶子扭成花,頓時感覺自己這幾百臺電腦成了小夥子的洩欲工具,心痛中夾雜機器大了不由爹的無奈,搖搖頭,上樓了。
緋聞主角任舟完全不知道,全店已對他的個人情感狀态定了性。他腳不點地,沒活找活,到了早上交接班的時間,直接沖回宿舍把還在抓那兩根兒頭發的蔣昊扔出去,鎖了門,把所有衣服褲子都鋪在床上。
貝達寧沒班的時候也習慣早起,在一樓吃頓早飯就大概了解了任舟昨晚的瘋狀,沒想一宿過去,他這病情沒啥好轉,對着滿床衣物,手上比比劃劃,嘴裏念念叨叨。
任舟對着自己這堆破爛兒一籌莫展,回身發現桌邊還坐着個貝達寧,馬上把他抓來當參謀:“貝貝,你看這裏頭哪身最帥?”
貝達寧沒見過誰熬個夜班還像他現在這樣,兩眼精光四射,莫名就有點退卻,也沒敢計較這瘆人的稱呼,指着最右邊的白T恤和牛仔外套說:“這套。”
誰料任舟突然別過臉幹笑兩聲,眼珠一轉楔在他臉上,陰恻恻地說:“貝,敷衍我?只看了一眼就挑完了是嗎?”
貝達寧後背冒汗,強迫自己忽略任舟的不正常,慌張地掃了幾遍,指着一件黑色衛衣誠懇地說:“這件,穩重裏不失青春,青春中不失得體。”
任舟把那件衛衣抓起來,往身上比了比,忽然狂喜,扭過頭在貝達寧屁股上狠拍了一記。
“貝,老子愛你。”
貝達寧扶住鏡框奪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