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奔赴與等候
“見面?!”楊奕站在服飾店的貨架前,精英醫生的風度蕩然無存。
司君遙把兩件襯衫的細節看了又看,最後還是都疊搭在小臂上。
“嗯,明天。”
“明天?!”
“小楊大夫今天很喜歡使用反問句啊。”
“不是,說好的批皮沖浪呢?怎麽突然就奔現了?”
司君遙走到另一個針織毛衣的貨架前,指尖來回游移,随後停在了米白色的那件上。“網絡詞你要是不會用就別勉強,這不叫奔現,網戀見面才叫奔現,我們叫面基。”
“屬性這麽明确嗎?”
司君遙偏頭,從鏡片後看了他一眼,楊奕單手握拳咳了兩聲,接過他手裏的衣服:“你呢,抱着一顆感恩的心,想感謝一下小姑娘,我覺得也挺好。但你們這認識渠道,見了面,自然也瞞不住啊。”
“沒想瞞,會和她好好解釋。”
“呦,我們阿遙的秘密小花園終于再納新人了。”
司君遙失笑,翻了翻楊奕抱着的衣服堆,拍拍他肩膀:“結賬。”
“都買?”
“嗯。”
“你這是見網友嗎?度蜜月也不過如此吧。”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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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白來家裏三年,第一次看司君遙打扮得比他還要花枝招展,連頭發都洗了又吹折騰了兩遍,甚至球鞋鞋帶也選了三條不同配色,一一穿好,細細比較哪條最适合。等從頭到腳都修飾的幹淨清爽、一絲不茍,他才走到阿白面前,把手心貼在瓷盆上。
陰雲下的涼風透過紗窗,鑽入阿白的綠葉。司君遙覺得雙腳又重又輕,好像需要費盡氣力才能走出門,又好像踩在雲上,風一送,就能抵達目的地。他捧着阿白,也捧着勇氣。
“一見如故或者相逢恨晚我都不敢期待,如果能許願,只希望她會接納我,祝我好運吧。”
風撥起阿白的葉子,泛起細碎的摩擦聲。司君遙為它關了窗,似乎得到了回應似的,輕撚了它的脈絡當作擊掌,轉身向門外走去。
千算萬算,拗不過老天擺你一道。任舟坐在副駕駛,恨不得把出租鑿開個天窗,爬出去瞅瞅,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把他堵在了高架橋上。
明明這個時間早高峰已經過了,花血本打個車,不用坐公交兩分鐘停一腳,算算時間,能提前半個鐘頭還帶拐彎。氣球一買,門口一站,從容又有型。這他娘,開出去三分鐘不到就被舉在了橋中央,上不去下不來。
司機大哥倒是相當淡定,手剎一拉,掏出個保溫杯,吸溜起了茶水。熱騰騰的水霧袅袅飄起來,他舒服得哈了一口氣,勸慰任舟:“小夥兒,你急也沒用。這三百米咱走了十分鐘了,前面下橋口都裏倒歪斜插住了,明顯就是有車禍嘛。就得等交警過來處理喽,咱再見機行事。你橫不能長翅膀飛吧。”
任舟心說,長了翅膀先拆十根毛堵你嘴裏。跟太太首次面基,遲到了算怎麽回事兒啊。他摳住車門,伸長脖子瞭望前方望不到頭的車陣,脫口而出:“不然我在這下得了。”
司機大哥不知從哪又掏出只桔子,慢悠悠扒起來:“小夥兒,走着下橋可危險吶。”
“撞死了幫我報個警就行。”
“小夥兒,下了橋,搭公交也堵哇。”
“我掃個共享單車。”
“小夥兒,離那還五公裏遠,不近乎啊。”
“我三歲就踩縫紉機,腳上有功夫。”
司機把最後一瓣桔子肉塞嘴裏,指着計價器上的低速标識說了句亮話:“你下車了,我就是白白堵這兒,咱哥倆就不是共患難了,你忍心嗎?”
他不說任舟還沒反應過來,等時還跳着表呢!這下根本不用猶豫了,一把抓過眼前吊的二維碼,掃碼付款跳車三連。啪嗒一滴雨砸在他鼻尖,他真像生了翅膀一樣飛出去。
司君遙沒想除了他還有人能大早上光臨這家新商場,下了車就遠遠望見門口聚集的幾層人,看樣子一半工作人員,另一半是帶孩子的媽媽團,就等開了門搶先進入一樓的室內游樂場,趁人少讓寶寶玩兒個痛快。
賣氣球的大爺深谙目标客戶的作息,也早早守在門前,小小一輛電動車,車把栓了上百只彩色氣球,在陰沉的天幕下格外惹眼。
小朋友一個個看得眼睛發直,膽子大的直接摟住媽媽大腿,央求着要買。
司君遙在大人小孩的拉鋸戰裏,硬着頭皮走過去詢價。
“您好,氣球怎麽賣?”
大爺顯然也沒想到今天的首位顧客是個獨身一人的小青年,不甚熱情地報價:“十塊一個。”
司君遙擡頭看了看這堆佩奇大戰凱蒂貓,先掃碼把款付了。“麻煩您給挑個不卡通的。”
難得第一單這麽爽快,大爺頓感讨到了彩頭,臉上聚起笑:“今天打的基本都是小卡通人兒的,小孩兒稀罕這。”
司君遙笑笑:“不是給小孩兒買的。”
“咋?噢,給女朋友買。大人玩兒…那就這個!”大爺從佩奇一家的簇擁下扒拉出一顆乳白色的,上面簡單粗暴地畫着紅色愛心。雖然式樣依然嗲得很,可已經算是其中最簡單素淨的一顆了。
司君遙拍拍氣球的腦袋,今日份的裝嫩看來是避免不了,于是謝過大爺,牽起拉繩,往正門邊去了。
天氣預報并沒有預告這場雨,而他一早上都緊繃着神經,明明雲朵灰碌碌,卻也沒想着帶把傘。他不敢往遠走,就立在正門邊的玻璃屋檐底下,等所有人都進了商場,熱切又窘迫地朝每一個适齡的女孩子投去目光,還是沒有一個跳出來承認自己是糖粥。
他也不是沒有沒有這樣等過一個人,可那時候的等待注定是無望。可能當時年輕,一定要跟自己賭氣,從天亮等到天黑。很多年過去,他再沒以等待的姿态立在原地超過十分鐘,但今天,他已經等了半小時。
他開始後悔只約了時間和地點,反正都要見面和坦白,那為什麽不當時就交換聯系方式呢?非要拖到最後一秒才面對,實在是幼稚。
他小幅度地在屋檐下踱步,氣球跟在頭頂,總是晚他半步才轉了彎。電影還有五分鐘開演,手機鎖屏上一片空白,糖粥沒有發任何消息向他解釋。塑料拉繩裹着汗,洇在他冰涼的掌心,他垂下頭,默默轉了身。
雨并不大,是初秋特有的模樣,滴滴分明,攜着涼意往臉上肩頭墜去。任舟跑了幾分鐘,從一簇灌木邊拖出輛沒被好生停放的單車,長腿一跨,冒雨騎出鐵人三項的猛勁。越過冗長的擁堵隊伍,他終于看清下橋口四輛汽車連環追尾的事故場面,幾位車主圍着交警叽裏呱啦争辯着什麽。
他靠過去一甩尾,精準地頓在人牆邊緣,朝裏大喊:“搶搶搶,搶你媽呢!蹭上了誰也走不了吧,傻逼!”
這聲驚雷炸起了周圍一片怨聲,圍觀群衆紛紛加入罵戰,群情激奮地攻擊起前面頭碰頭的兩輛車的車主:“傻逼!大下雨天多耽誤事兒,瞧給後面堵的!”
任舟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腳底一蹬,繼續鐵人三項。
過大路口的時候,他終于能停下來開個導航。手機顯示的時間錘在眼眶上,拐得頭暈耳鳴。別談什麽遲到不遲到,連電影開場時間也已經過了。買什麽氣球,不如直接買把刀切腹謝罪。切腹之前,他還是用僅剩的理智點開微博,試圖挽救一下他跟栀白還沒開始就瀕臨破裂的友情。可是微博打開,所有界面全是空白。
手指在屏幕上劃開水跡,戳得咚咚響,卻一個字也刷不出來。任舟在連聲的鳴笛中拐上街角,玩了命刷新。首頁依然只有下拉刷新的字樣,熱搜預覽卻突然顯示了出來。幾個紅得發黑的“爆”字綴在詞條後,揭示了微博癱瘓的原因——“徐彥公布婚訊”“徐彥老婆”“徐彥回應”,點進去還是什麽都顯示不出來。
任舟急吼吼地去刷消息欄,置頂的栀白很沉默地停在六點鐘的早安裏。
“太太!我堵車!正往那趕!”
“太太等我,到了任打任罵,就是千萬別走!”
他敲了一堆話,每一條卻都顯示無法發送。要不是得用這支手機聯系,他一拳就能把它錘個稀碎。再斑斓的錦鯉也救不了他這種衰了一輩子的爛人,天時地利捆好丢了也不會給他,老天就是個王八犢子。
“xxxxxx我電話,看到消息打給我!”他最後發了一條。
“嘟,距離目的地2.3公裏,持續為您導航。您已偏航,需要為您重新規劃騎行路線嗎?”
“…要!”
特大一顆雨珠砸進他的眼睫,濕漉漉,溫熱熱。
任舟終于抵達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廣場一眼望得見全貌。
沒有拿着氣球的人,也沒有賣氣球的車。灰色地磚洇着大大小小的水窩,映出将散未散的積雨雲。他的五髒六腑像火燒一樣灼熱,精心挑選的行頭貼在皮膚上,甩也甩不脫。
其實理所應當,不管找多少借口,遲到這麽久就等于爽約,他又憑什麽要求別人等他呢?褪掉所有虛幻的以為,他們不過是面容模糊的陌生人,只是靠字符撐起了脆弱的聯系。銷毀掉賬號,甚至單純卸載了軟件,關系就随之消失,就像十幾分鐘前,他被困在癱瘓的網絡之外,什麽都做不了。
任舟站在原地,遠遠望着正門口,忽然一簇巨型彩色飄入眼簾。躲過了突如其來的一場雨,賣氣球的大爺推着電動車及時複工。
“大爺!賣氣球的大爺!”
“哎!”
“氣球,多少錢?”
“全都十塊一個,随便挑。”
任舟的手翻過貓,又繞過熊,不知撥開了多少對兒耳朵,才摸到一只藏在角落的禿瓢。
“就這個吧。錢掃過去了。”
大爺覺得新鮮,嘴裏念叨:“今天可有意思,算上你,遇上兩個給對象買氣球的,現在流行還是咋的?這款也就打了這麽兩個,一個賣給你,一個賣給他。要是新時興的,我明天多打幾個這個款。”
耳鳴把大爺的碎嗑兒壓得扁平,無限向下擠在鼓膜邊緣,可任舟還是從中敏銳地察覺了什麽。“你說,還有另一個人也買了這款氣球?什麽時候?人在哪?”
“就下雨之前,雨下起來了他就站門口那,站了老半天,好像在等人。”
任舟還想問什麽,手機突然響了,《好運來》的鈴聲鑼鼓喧天地沖破了他一片混沌的耳鼓,異常響亮地沖向廣場的四面八方。
他緊緊牽着氣球,按下了接聽:“…喂?”
此時,眼前的那簇缤紛恰巧飄開,他擡頭,望見一個淺色的身影,正握着手機朝這邊走來。微微發紅的嘴唇聚攏,又向兩邊輕輕展開,像一朵親吻接續了一枚微笑,如果他接下來的神情不那麽錯愕的話。
然後,任舟聽見話筒裏傳來一個溫柔的男聲:“喂。”
雨的尾巴變成風,掠過他們之間,一模一樣的兩只氣球一齊向東歪了下頭。
作者有話說:
見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