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司航
一圈人沉默着,似乎共同目睹了“正經人”三個字在半空碎裂的慘狀。任舟狗急跳牆,手一撐,躍出前臺,連滾帶爬骨碌出大門。
司君遙聽他話也不說一陣撲騰,本來就百結的愁腸更是擰得發緊,坐在車裏,把額頭抵在了方向盤上。
剛才送任舟回網咖,他裝得足夠鎮定優雅,其實心裏的小人兒早就卡住任舟的頸子高聲質問,問他究竟在大家面前怎樣介紹的自己,又講了自己什麽,怎麽簡簡單單送個人,跑出來一個團圍觀。
他勉強開出巷口,就貼邊停下了。馬上追打電話顯得太殷勤,只能翻出電影票、用餐和購物小票一張張疊整齊,以此來消除莫名的心焦。
翻到衣服小票時,他忽然發現,在衛衣和牛仔褲的條目下面還有一條滿額贈品,贈品名赫然寫着:男士內褲[白色/均碼]。結賬的時候,店員确實用服務業特有的腔調叽裏咕嚕說了一串,但他急着回餐廳,刷了卡就一直點頭答“好”,一時不察,居然給自己埋了這麽尴尬的一顆雷。
假如糖粥是女孩,那他便毫無威脅;可糖粥偏偏跟他一樣,也披了個女號,關鍵還長那麽好看,性質突然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他怕任舟誤會他在釣魚,幾乎想中止這次會面,但最後仍然得體地關照了他小半天,并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正直,結果被一條贈品內褲戕害,他臉滾方向盤,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麽叫絕望。
任舟這頓撲騰終于結束,關了免提,把話筒捂住清了清嗓:“啊,換了,盛情難卻。”
司君遙立刻從方向盤上擡起臉:“容我解釋一句,它是店員附送的滿額贈品,我結賬太急沒注意,剛看小票才發現。如果冒犯到你了,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原來白內褲不是司老師的性暗示,而是店員下回再來的明示。
任舟說不上是什麽心情,手伸進衛衣下擺,摸了摸肚皮,小指劃過松緊合宜的褲腰,笑得幹巴巴:“這麽回事兒啊…我沒多心,還感覺照顧得太周到了哈哈哈。”
聽他這樣開朗,司君遙松了口氣:“那就好。喝板藍根了嗎?”
“正準備沖呢,你就來電話了,沒拿穩,手機摔了一下。”
“那替我給手機道個歉,下次請它和它主人一塊看電影。”
“嗐,他主人說了,請給他一個露富的機會。”
“好啊。”
挂斷電話,車裏的小陰雲就散了個幹淨。司君遙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小票揣回口袋,繞向鄰街,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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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白也沒猜到他回來得這麽早,還沒來得及枯幹葉片沖他耍脾氣,迎着午後出的太陽,葉片挺括地看他開了門,徑直走過來,然後蹲下去将它的瓷盆圈在了懷裏。
一直提着的那口氣,綿長地降落在陽光染亮的地面。司君遙摩挲了阿白幾下,輕聲彙報:“好像成功了,從各個角度來說都是。”
取得了諒解,結交了朋友,也朝着更好的方向又邁了一步。就像雨過天會放晴,錯過的電影總還有機會看到,他似乎敢于對順理成章又狀況百出的生活有所期待了。
手機在口袋裏震起來,他期待着什麽,卻在下一秒被重新投進傾盆大雨,身上的熱量被迅速澆熄,一片無邊雨幕裏,他聽見周念虛弱的啜泣:“阿遙,我剛才睡午覺,夢見了你爸爸。他說,風太大了,他很冷…怎麽辦啊阿遙?怎麽辦…”
司君遙把左手擱在陽光底下,白皙的手背上,暗藍的血管曲折地生發着支脈。他吊着機械的平靜回答:“媽,換季了是會冷。我明天請假去看他,把風擋一擋,你不要擔心。”
“換季…是秋天了,降溫降得厲害。阿遙,他可能沒有錢買衣服了,是不是?”
司君遙想說兩個月之前剛去添一次紙錢,想了想還是附和道:“是。我再給他寄一些,買厚衣服。好嗎?”
周念吸了下鼻子,聲音稍稍穩下來,猶豫地問:“明天就去?”
“對,明天就去,一早就去。還是老樣子,到了給你發照片。”
“好…你忙吧,媽媽沒事。”
“注意身體,明天再聯系。”
司君遙把沐浴陽光的左手翻過來,亮晶晶的汗液洇滿掌紋。他是傳聞中的“斷掌”,在他還懵懂的年紀,鄰裏親戚就常扒着他的掌心搖頭說難怪。斷掌克六親,妨父斷血脈,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幾條線,卻好像真的可以劃定人的命運。
他從來不信這些,但仍然卻被按成了迷信的印證。因為他确實沒有父親,甚至還是個遺腹子。
關于父親,他的全部記憶只有一塊碑,有來自外婆外公的咒罵,還有周念時常念叨的那些瑣碎的細枝末節。他知道司航怕熱,一張涼席能從五月鋪到九月,也知道司航手巧,別說圍巾,連毛衣都織得來,可他不知道司航是哪裏人,怎麽娶了周念,又為什麽丢下了他們母子,死在了大海裏。
他問過,但是沒人告訴他答案。他從出生起到現在,做了二十幾年孤兒,年年都是不明不白,卻年年都要去碑前看他。他不去,周念會哭,整宿整宿地不睡。司君遙後來想,算了,那塊石碑他掃了上百次,就算裏面躺的是截樹枝,也有感情了,還需要問它從哪折落嗎。
只是,他原本期待的明天、後天,或者随便那一天,因為這通電話褪了色。他木然起身,去直飲機邊,切割好了又一周的藥片。
如果不是因為第二天的自駕,司君遙或許一整夜都會放任失眠。他使用了所有助眠方式,終于搶在天亮前眯了兩個小時。老家就在鄰市,剛好是一個他不必時常回去,但如果周念有事,他又很快可以趕到的距離。他把自己從勉強的睡眠中拖起來,駛入車輛還很稀少的城際高速。
市郊安息園,四周應景地荒煙蔓草,園內卻綠化得很齊整。他帶了擦布,把石碑周圍零落的枯葉拂掉,又拭去了積塵,擺上一籃白菊。如今掃墓不提倡帶祭品,可周念一定要他帶份綠豆糕去,哪怕擺一會兒再帶走也行。她不厭其煩地對司君遙描述過司航吃點心的樣子,甜渣沾在嘴角,笑得陽光燦爛,就像他碑上的那張相片。
司君遙拍完照,蹲了一會兒,這面斜坡背風向陽,只要出了太陽,即使是深秋也不會覺得風冷。司航托的這個夢完全是在跟周念撒嬌,難怪走了這麽多年,周念還是忘不了他。
可他多希望周念把他忘掉,從小就希望。他不願再聽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只想獲悉幾個關鍵信息,然後将這個人、這些事關進木箱,鎖個嚴實,讓它緘默而遙遠地沉落在地下,一年一回盡到骨血的義務,從此,再也不讓這個名字壓在他和周念的心頭。
可是周念不要,也強迫他不要。除了逆來順受,他沒有選擇。
晨陽曬得後背微微發熱,空氣卻依然彌漫微涼的草葉氣息。手機在一片寂靜裏突兀地響了一下,原來是路上連藍牙不小心解除了靜音。司君遙以為是周念又要絮絮地囑咐些什麽,打開卻是任舟的消息,映着清晨透明的光亮,屏幕上跳出個小狗動圖,拱着濕漉漉的鼻尖打了個噴嚏,掀起眼皮委屈巴巴,正撒着感冒味兒的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