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想吃藥
齊海陽家的小龍蝦店在S市名號響亮,從二十平的小店面,依靠吞并兩側鋪位逐漸發展成如今二層上下幾百平的總店。齊海陽學了三年計算機,最後還是屈服于老齊夫婦的資本力量,乖乖回來繼承小龍蝦。
店剛開業,還沒到飯口,二樓靜悄悄。包廂大門緊閉,鎖住滿室劍拔弩張的氣氛。老齊抓了個年輕力壯的傳菜工守在門口,囑咐了半天,才一步三回頭地下樓。
杜莉獨占圓桌半弧,任舟被司君遙和齊海陽夾在另一端,兩人隔着桌子互瞪,眉眼如出一轍,神情也是別無二致的沒有好臉。
“行,歲數沒白長,跑得還真夠遠的。”
任舟心說跑再遠不也讓你黏上了嗎,礙着司君遙在邊上沒罵她陰陽怪氣,撿了句前些年每次跟杜莉見面都會使用的開場白甩在桌上:“你有事嗎?”
杜莉最煩他說這句,好像她當媽的看看兒子還得經過誰恩賜似的,瞬間挑起精細的眉梢:“有事嗎?你把我電話拉黑,招呼都不打就跑來這裏,你問我有沒有事?”
“講道理,招呼我打了。”
“就這麽打的?”杜莉舉起手機,上面明晃晃幾個語音轉漢字“我去朝鮮當網管了”,齊海陽實在沒憋住,噗哧漏了笑音,司君遙憑借多年修煉的涵養才勉強壓住了振翅欲飛的唇角。
“沒有護照出不去,再說這離朝鮮又不遠。”
“誰跟你說什麽朝鮮不朝鮮,你态度給我放端正一點。”
杜莉審犯人的語氣炸得任舟又一陣耳鳴,他方才擺出的滿臉不恭随着這句話淡落下去,只剩一雙發紅的眼睛盯在杜莉臉上。
“那你要說什麽?跟我去芫州?我都是為了你好?離了大人你什麽都不是?”
“不然呢?你跑這來還不是為了賴上人家齊海陽保你餓不死。”
齊海陽趕忙擺手,“阿姨,他沒…”
“小齊,阿姨不是責怪你。反而謝謝你收留任舟,打擾了你們家這麽久,蠻不好意思。真是好朋友,你就好人做到底,幫我勸勸他。雖說出外可以靠朋友,但他挺大一個人,有手有腳,總歸不是那麽回事對吧。”
看來杜莉是認準自己逃過來就是單純離家出走,傍上齊海陽蹭吃喝的。口口聲聲說年紀到了,該懂事了,可心底還是拿他當個廢物崽子,壓根不相信他可以自食其力。任舟面對她的挑釁,冷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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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海陽的雙手往前伸了幾次,終于在杜莉停頓的間隙,把她的連珠炮暫時按下。“阿姨,任舟過來根本沒告訴我,過了挺長時間我才知道。他不住我這,也沒讓我花過一分錢。他自己有工作。”
杜莉仿佛聽見了什麽大新聞,把後背從椅背上揭下來,斜眼看他:“小齊,阿姨知道你們關系好,你不用為他編謊話,他這點點學歷,這點點年紀,社會經驗也沒有,人生地不熟能找什麽工作?”
任舟挺起胸膛:“不是告訴你了,網管。”
“你…”
“不好意思,容我插句話。”司君遙在杜莉拍桌的前一刻恭恭敬敬地站起身,遞了張名片過去。“剛才沒來得及自我介紹,我是任舟的上司,伯母,幸會。”
杜莉這才有空把目光投在名片和這位一直沒出聲的青年之間,瞧着年齡不大,但很沉穩,言語動作都不疾不徐,給她留足了打量的時間,才又坐下繼續說。
“我們公司您可能有過耳聞,目前主做K12教育培訓。我是中學部門的科目主管,任舟是我部門新招的網絡運營,主要負責信息數據采集和管理,還有網絡和軟件的日常維護,也可以簡稱網管。我今天帶他出來去分校處理事情,碰巧和您見了一面。”
杜莉捏着名片,眼神狐疑地游過任舟,他倒是一副坦然又嘚瑟的模樣,看都不看司君遙一眼。杜莉說:“你們這名頭我倒是聽過,我們那裏也有分校。可這麽大公司,入職就沒個學歷要求?”
司君遙推推眼鏡,平和地解釋:“說起這個,也比較遺憾。我司确實在各方面卡得比較嚴,面招時,小舟專業和能力都很符合我們要求,招聘人員很為難。那天我剛好也在招聘現場,所以就以個人助理的方式把他留下來了。不瞞您說,我也有私心,想培養個趁手的助理。但名校出身的,薪資我負擔不起。小舟各方面我都非常滿意,放在運營那邊先學習一段時間,後期會轉為我的全職助教。”
杜莉心想,把臉給他生這麽好到底是有用,不然以他的能力學識,有什麽可看上的。他這個上司倒是精明,截下了他這個價廉物美的,盡心帶帶沒準還真能充個花瓶。她把名片放進提包,話裏還殘留一絲不甘地問向任舟:“那你現在住哪?”
“住司老師家裏,等找到合适的房子租再搬。”
以為傍上的是朋友,沒想到他兒子倒是出息,傍上的竟然是個年輕上司。要不是上司是個男的,杜莉簡直要懷疑他是讓人給包養了。管吃管住,還給發工資,怪不得跑了幾個月都沒落魄街頭,灰溜溜回去芫州,害她白跑過來一趟。
“看這情況,你是打定主意在這長駐了?”
“這挺好,夏天涼快,冬天有暖氣,羊肉串一根那麽大。”
“離我和你爸還遠,對吧?”杜莉苦笑。
任舟擡起臉,毫不猶豫地回答:“對。”
杜莉本來已經起身打算往外走了,聽他答得這麽痛快,回身把一張銀行卡摔在桌上:“狼心狗肺的崽子,你小時候我有難處,照顧得少了,可也沒缺過你吃穿。現在有能力了,想着好好對你,你就只會跟我作對!虧我還大老遠帶着卡想給你補貼補貼生活,你就是這麽跟我說話的?”
任舟騰地站起來,撿起卡片丢出了窗外。“不缺我吃穿我就得跪下了沖你感恩戴德是嗎?給我錢我就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說我很感動是嗎?你少看點兒垃圾電視劇吧,以為自己是苦情女主在這逆襲母子關系呢,還挺會演。以前不管,以後也不用管,你補貼的根本就不是我,是你自己那些年的歉疚心理。我現在吃住不愁,有錢你就去資助山區小孩兒,比浪費我身上值當。”
他的言語因為重度耳鳴而完全沒法控制,扭曲成怪異的聲調。杜莉橫眉怒目的臉像恐怖片中突如其來的巨型特寫,在眼前忽然放大,壓迫得他連眉骨都隐隐作痛。他掙紮着想将湧起的氣血壓抑得平順一些,起碼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像個瘋子,可雙手被胸腔劇烈的起伏支配着,顫抖出不正常的幅度。
杜莉的眼淚滑過腮邊,又被她用力抹掉。她深呼吸了幾次,再沒說出什麽。走出門前她深深地望了任舟一眼,齊海陽回頭看看朝他點了下頭的司君遙,慌不擇路地追了出去。
藥呢,他的藥呢…
任舟的手指不聽使喚,伸了兩次才摸進了外套口袋。左邊沒有,右邊也沒有,鑰匙、煙盒、打火機,稀裏嘩啦灑在桌面,唯獨不見那一小塊鋁箔藥板。
“你想找什麽?”司君遙的聲音忽然響在耳邊,任舟驚起,才意識到他還在身旁,扭過頭血紅的雙眼瞪了他好一會兒,不知想起了什麽,跌跌撞撞沖出門。
司君遙把桌上的東西囫囵掃進手裏,緊接着奔了出去。
任舟跳入街路,走得相當急,任他在後面怎樣喊他名字都沒停滞半步。他狀态壞得驚人,腿腳倒是利索,司君遙追了半條街,最後幹脆拔腿奔了一段,用身體攔住了向前猛沖的任舟。
“去哪?嗯?”
任舟氣也喘不勻,低頭看着他斜後方的路,好像随時又要逃跑,磕磕絆絆地回答:“你讓我自己呆會兒,就一會兒。”
“不行。”司君遙說得幹脆。
任舟剛傾身邁步,就被他頂住肩骨搡回原地,重複了幾遍,任舟終于崩潰地朝他低吼:“司君遙!你就不管我不行嗎!非得看我這樣嗎?好看嗎?!”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被擎住的眼淚蟄得生疼,一嗓子喊完,對上了司君遙罕見的擰緊的眉心。可能每個人在一塌糊塗的時刻,最渴望也最害怕的都是關懷,無人問津就獨自崩潰,一旦被溫在懷裏,滿心委屈就再也藏不住。
“我想吃藥…”把臉埋進臂彎的同時,任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