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們都沒錯,只是病了
司君遙伸手攬過任舟的後頸,把他帶到居民樓間的一條窄巷。盡頭的鐵藝欄杆鏽跡斑駁,楓藤卻正值好時節,殷紅地疊着葉片,卷着青嫩的蔓尖。
他把任舟蒙臉的胳膊拉下來,掏出煙盒,往他唇間填了一支,點上火。自己也點了一支,偏過頭,讓煙霧緩緩攀過腦後的灰色磚牆。
任舟做不到他那樣連抽煙都從容優雅,低頭狠吸了幾口,嗆得眼裏發水。司君遙沒有貼心地拍背給他順氣,而是按了按他左胸口,“阿舟,藥在這兒。”
任舟把手拍在口袋上,鋁箔藥板嘩啦一聲。他把半支煙丢在腳下,按出一顆藥片,仰頭幹咽了下去。還沒來得及藏,司君遙就朝他伸出掌心,他想立時團碎了銷毀進一旁的垃圾桶。但也許是這巷子太逼仄,煙霧中,司君遙比他高出去那幾厘米産生了巨大的壓迫感,迫使他不由自主地把藥遞了過去。
“阿舟…”
任舟聽見他喟嘆一般的呼喚,搶先一步坦白:“輕度躁郁症。我能正常生活,不舒服的時候吃藥就行了,犯病也就是情緒不好,折騰折騰自己…我不是精神病,沒有攻擊性,不會傷害別人,我…”他開始後悔當初在醫院就把診斷給撕了個稀碎,不然拍下來也能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作為科學定義,畢竟這玩意兒太難解釋了,所以他從來沒跟第二個人說過。
司君遙的半支煙也輕巧地落在了腳邊,眼裏沒有困惑,也沒有悲憫。他從口袋裏掏出鋁箔藥板上剪下的一截,小小的白色藥片在透明塑料窗裏輕晃,抓住了任舟的目光。
“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重度抑郁,預後一年停藥,半年複發,住院三個月,出院繼續服藥。服藥半年認識了糖粥,用藥穩定減量,現在一天半片,出門備用這一片為了對付應激。”
任舟一片空白的表情恰如其分地暴露了他十九歲的脆弱,他盯着那一小片藥,似乎消化不了司君遙給的信息。
“你說…什麽?”
“說我知道你想解釋什麽,又在隐瞞什麽。說你和我都沒有錯,只是病了而已。我想見你其實是為了感謝。你沒有治愈我,卻也真的治愈了我。所以,把我最喜歡的風衣抓爛這件事,就不和你計較了,但不能有下一回了,知道嗎?”
任舟順着司君遙的目光,看到了他皺成一團的風衣下擺。那是他剛才和杜莉對峙時,在圓桌底下揪的。那時候司君遙連看也沒看一眼,更不用說阻止,任他喪心病狂地抓着,擡頭小名片一遞,瞎話編得滴水不漏,現在卻皺着眉毛心疼得直吸氣。
任舟撿起那片衣角,很難看地笑了起來。
司君遙打算載任舟回雲生路,可任舟還惦記着電影,坐在副駕駛絮絮叨叨:“咱倆肯定跟徐彥命中相克,買了四張票了,毛都沒看上一根,淨貢獻票房了…反正兩回也都是怪我,那可能只有我跟他相克。粉個演員還得批八字嗎,那我粉你為啥就不用,遇見你什麽都是好的,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他吃了藥,強行平靜的霧霭漸漸漫上來,營造出濃重的睡意,雖然嘴還在動,可眼皮已經沉得掀不開縫隙。
“阿舟,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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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我不想回去,你兜一會兒,我一會兒就醒…”
醒字還沒吐淨,任舟頭一歪,徹底被濃霧淹沒。
司君遙繞過城中心的主幹道,開上了河堤邊路。車輪帶起紛飛的銀杏葉,如同一場盛大的蝴蝶遷徙,未及收拾的金黃映着河面的波光,粼粼燦燦。
任舟抱着胳膊,所有躍動的秋意掠過他難得安靜的側臉,把脆弱與無辜照得一覽無遺。司君遙開了一點暖風,用外套籠住他自我防禦的姿态。可任舟卻在睡夢裏把他已經備受蹂躏的外套團起來,摟在胸前,往座椅內側又縮了縮。
司君遙看了他很久,才把解開的袖扣重新扣起,緩緩朝雲生路駛去。
大火。從身後只剩框架的建築四周舔着火舌,無聲無息卻又勢不可擋地追來。
任舟的脊背被火焰燒灼,腦後的發絲全部懼憚地融卷,可他跑不動了。雙腳被地表的灰燼緊密地黏着,半步也邁不開。當第一朵火星燃在皮膚上的那刻,原本瀕臨崩潰的焦躁突然消失殆盡。大不了就焚化成灰,地獄也不過如此。他轉身直面火場,迎面卻湧來一股清泉,攀上他的右耳,溫溫涼涼地對他說:“阿舟。”
他睜開眼,并沒有水火交纏的場面,眼前是雲生路熟悉的街景,只有右耳耳洞仍然發熱,泛起微微的癢。
他推開胸前揉得不成樣子的外套,側過臉看到司君遙投來的目光,跟那股水流一樣溫溫涼涼。
“不是跟你說了,不想回來。”他剛醒,藥力也還在,說話發糯,帶出了江南小孩兒的味道,聽起來竟然類似埋怨或撒嬌。
司君遙把外套撿過來,捧着這一團面目全非,嘆了口氣:“不是送你回網咖,是回我家。”
七分鐘後,任舟站在玄關,在目之所及的黑白灰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
“我靠,司君遙,你家住離我這麽近你不告訴我?網友、病友、以文會友的深厚情誼都讓你個老狐貍絮窩了是吧?”
司君遙拆了雙新拖鞋擱在他腳邊,簡單地哄了一句:“我從來沒帶人回來過。”
哄得簡單,效果卻顯而易見,任舟本來蓄勢待發準備狠叱他一頓,也太把他當外人了。結果被老狐貍十個字不到又劃回了自己人的範圍,甚至一掌推到了最裏頭,立刻覺得美滋滋。
“看着也是一副沒人味的樣兒,這都什麽古墓派風格,你是小龍女嗎?”任舟被言語摩挲了一把,卻還偏要找茬挑刺,在客廳當中環視了一圈,挑釁道。
司君遙給他端了半杯溫水,“在下不才,睡不了一根繩床。卧室有張古墓派風格的軟床,你要不要再睡一覺?”
別人是登堂入室,他這直接登堂上床。任舟費力挑着依舊沉重的眼皮,大單愣是睜出了歐式大雙。“我睡覺,你幹嘛?坐床邊看着我的睡顏感嘆孩子真可憐,完了拿濕毛巾給我擦小臉兒嗎?”
司君遙不知道他怎麽做到信手拈來腦內小劇場的,搖搖頭,推了推眼鏡。“你休息你的,我去書房整理課件,放心,肯定不會拿濕毛巾打擾你。快去。”
任舟看了看卧室和書房的位置,中間隔着整個客廳,捧着馬克杯一屁股賴在沙發上,“我要在這睡。”
“睡床舒服一點。看你不像有潔癖,如果是現得上的,那我給你換套床單。”
任舟看司君遙哭笑不得往前邁了半步,生怕他發力給自己推進小黑屋鎖了門,直管管把自己往沙發上一橫,大聲宣布:“不,我就睡這。”
現在的小孩兒,你有時候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想法,司君遙在教育行業年頭不短,帶過的各式學生不可勝數,卻依然在很多時候捉摸不透這些一字頭少年的心思。尤其還是這麽一位生了病,紅了眼睛,被他一時心軟帶回領地的。只能取了枕頭和毛毯,把他安置在沙發上,自己進了書房。沒兩分鐘,又抱着電腦出來,坐在客廳鄰近的餐廳裏,開了一排小暖光燈。
任舟被裹進厚軟的毯子,越過腳尖偷偷望了一會兒很快進入工作狀态的司君遙。如果他不說,可能自己永遠也不會知道,原來這樣寧靜平和的人,背後也有深淵。
不過也是,他在心理科候診區坐着排號的時候,周圍的人也都不像生病的樣子。包括他自己。直到邊上的大姐跟帶兒子的大哥聊起來,他才第一次親耳聽到應激障礙和精神分裂這樣的詞。
大夫是個面容和藹的叔叔,把每日服藥量詳細寫在了病歷上,但他出門就連同那摞量表通通撕碎了塞進了垃圾桶。
可能他忽然感覺自己應該是病了,又忽然發現對于活着這件事他有點失去興趣,忽然這天,他在跳樓機一般極度落差的情緒起伏中湧起了求生的念頭。于是,他強迫自己來求醫問藥。
可當結果真的來臨,他卻接受不了。
他想起曾經看過的那些針對心理疾病的調侃,那時有多憤怒,拿到診斷的時候就有多恐懼。病症本身往往不是最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誤解,甚至是嘲諷。他不敢想當他說出他的病,人們會發出怎樣的議論。“凡事想開點”和“心理太脆弱”其實并無分別。不切身經歷的人也許永遠無法體會病症是如何從心底的死灰莫名燃成熊熊烈焰,也就更不能明白,他不是脆弱,而是被突如其來的不受控的情緒消耗着,無力掙脫。
所以他求過醫又逃跑,問到藥又亂用,除了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發微博罵了一句髒話,再也沒提過這件事。甚至北上的這幾個月裏,他都幾乎忘記了身後還追着引病的暗火,風一吹,就慌騰騰地開始燎原。
他又想起司君遙望進他眼裏,坦率地向他透露了一切,甚至包括斷藥失敗和住院的經歷。夢裏那種燒吧化為灰燼也沒什麽的感覺忽然暴漲,如同這床毛毯一般把他圍得手腳發軟。隐約傳來的鍵盤聲響模糊了司君遙的臉孔,任舟睡着了。
司君遙再用餘光瞥過去的時候,終于看見了乖乖合上的眼睫,還腫着,擠得眉峰沉平了些。他踢掉拖鞋,赤腳走到沙發前,半跪下來。
任舟右耳戴了只黑色磨砂質地的耳釘,樣式簡單,卻襯得他英俊的五官更深邃。司君遙捏住釘頭和釘帽,小心地将它取了下來。
任舟的耳垂薄薄一片,不像老人常說有福氣的那種樣子,卻總泛着活絡的血色,有幾次染得整個耳廓都發紅,可他自己好像并不知道,總裝得漫不經心,帶着一雙紅耳朵搖頭晃腦,很有意思。
周念說耳垂上有穴位,揉一會兒人就能精神放松,比較好睡。所以他在車上試了試,果然對任舟很起效。于是現在又趁人家睡着,鬼祟地捏在指間輕輕地按。也許很令人不齒,可他明面上的關懷也只能截止在帶他回家,餘下的,最好不要曝露在燈下。
他揉了一會兒,任舟微蹙的眉頭就舒展開。司君遙找了一只小小的蠶絲抱枕放在任舟胸口,剛擱上去,他就綿綿地将抱枕摟在懷裏翻了個身。
司君遙坐在地板上,在漸暗的光線裏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