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撞向心房的小船
送任舟到路口,司君遙就回去了。上次全員圍觀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雖然他表現得相當從容,可同樣場景再重複一遍,細想想還是承受不起。
離開雲生路,他沒回家,而是直接打車去找楊奕。這個時間,楊奕通常會在園區裏遛狗,他下車的時候,剛好遇見一人一狗奔到門口正要折返。
“喲,稀客啊,司老師。終于想起你侄子楊小麥啦?”楊奕見他來,離老遠就開始調侃。
叫小麥的柯基犬在燈下認出了司君遙,撒開小短腿蹦蹦跳跳地朝他撲來。
司君遙一把将小麥抱進懷裏,拇指抹淨了他爪爪上的肉墊。小麥興奮得不行,把親爹全然抛諸腦後,拱在司君遙肩頭嗚嗚撒嬌。
“你給他放下,都肥什麽樣兒了,再不鍛煉肚子就貼地了。”
司君遙揉揉小麥肥美的肉膘縱容道:“不差這一會兒。”
楊奕拿他沒轍,牽着形同虛設的狗繩,随他踩着路燈光暈慢慢地踱。
“你這身上什麽味兒,去哪個後廚打工了?”
“晚飯吃了麻辣燙。”
楊奕的雷達嘀聲啓動,上下掃了他兩遍,語氣鑿鑿:“跟小網友吃的。”
“叫任舟,一葉扁舟的舟。”
“嗯哼,所以小扁舟出什麽問題了,值得你大半夜跑一趟。”
楊奕一向耳聰目明,司君遙也不意外,坦率地說:“他雙相情感障礙,今天在一個特殊狀況下發病,所以被我知道了。”
楊奕一步沒踏穩,差點把自己摔出去,幸好小麥噸位實沉,堪堪控住了繩子。
“躁郁症?你倆這都是什麽苦情男主配置,考慮寫個文嗎這位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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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君遙調整了一下小麥的項圈,向它爹地投去嫌棄的目光:“太太也是你能叫的?”
楊奕看他神态并不沉重,就知道事情應該還在可控範圍內,啧了兩聲表示不滿。司君遙也沒在意,把任舟的情況說了個大致。
“他有治療的意願就事半功倍了,去老黃那重新進行評估,按你說的估計也沒嚴重到要住院的地步,開了藥,按時吃,定期做做心理咨詢,一段時間之內應該就能走上正軌。”
“嗯,我大概也是這麽想。黃醫生那邊,還得你幫忙打個招呼。”
敢情乘夜蹽過來就為了這個,楊奕樂了:“怕老黃說你你還上趕着攬這活兒。”
“總不能當作不知道,別說是他,哪怕真是個陌生網友,也應該盡力做我能做的,更何況我能做的本來也不多。”
“可你這剛見大起色也沒多久,還親眼看到他的病狀,如果治療過程中他再向你傳遞些負面情緒,對你不可能沒影響。”
司君遙嘆了口氣,小麥似乎也聽懂了他的嘆息,巧克力豆一樣的鼻頭鑽進他肘窩,剩兩只耳朵在外面輕晃。司君遙低頭摩挲了兩把它的乖巧,對楊奕說:“我覺得還好,看見了知道了都沒有不舒服。只是黃醫生一直擔心我太會共情,叫我對別人的負面情緒适當回避。之前我也确實是這麽做的。但人是社會性動物,誰能完全活在真空裏。每一秒,每個人,都可能成為負面因素的源頭,避無可避,還是要嘗試面對和消化吧。”
“你已經夠擅長消化了,就是個人形垃圾處理器。老黃擔心的是直接和強烈的沖擊,就像你當時跟…嗐,總之,救贖別人之前,先自私一點考慮考慮自己。”
司君遙話說得輕,神色卻鄭重:“我沒想救贖誰。不過點了一支煙,聽他說了幾句話,微不足道。專業的部分,有醫生和咨詢師幫他。求好的意志,也只能靠他自己。”
楊奕在單元門口站住腳,把小麥從他懷裏摘出來放在地上,小麥颠着耳朵也沒有粘人的意思,又一派無辜地玩兒起了楊奕的球鞋鞋帶。
“那他對你呢?算是救贖嗎?”
司君遙還看着自嗨的小麥,只是手收進了外套口袋。“他灑了一點光,但那不專屬于我。我只是無恥地抓住,借此循路而行罷了。”
盡管任舟也被暗夜追逐,可他依然是一個有溫度的人。
剛才送他回去的時候,司君遙離開得遲緩了些,就目睹他被兩只流浪狗堵在街角,十只腳勾勾纏纏踩出一曲探戈,甩也甩不掉。最後任舟只能罵罵咧咧地把打包的火腿餅掰成小塊,喂它們吃了飽。他叉着腰單腳踩在臺階上的姿勢滑稽得像一格漫畫,于是來的這一路上司君遙總是莫名其妙發笑。
就算他說過了感謝,可任舟也許依然不明白無意灑下的光熱對自己意味着什麽。無意識的救贖算作救贖嗎?他不确定。任舟無意間把溫度分給他,也同樣可以分給世間萬物,那麽他和這世間萬物又有什麽差別。
楊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但他似乎在司君遙身上看出了一絲落寞。
抑郁會讓人逐漸喪失對一切事物的興趣,就好像被生硬地抹去了所有色彩,開始是厭惡生活,最後是無力生存。他們除了對自己,很少會對他人他事感到失望,因為沒有期許,就談不上是否如願以償。
可這一刻,司君遙雙手插袋立在燈下的身影被秋風掃得單薄,垂下的眼睫掩了一向平靜的瞳孔,卻仍然點閃出溫吞的不甘。
楊奕忽然發問:“你喜歡他?”
司君遙從頭到腳紋絲未動,在他的問句裏沉靜地立了兩分鐘,連小麥都叼着鞋帶坐下來擡頭望他。一大一小兩雙眼睛都聚焦在他臉上,他終于緩緩擡起頭,退下了臺階,對楊奕道了晚安。然後轉身離開。
新的一周,電影《他是阿遇》票房大賣,創造了歷年同檔期內劇情片的新高。
各初高中期中考結束,培訓機構迎來了新窗口期,司君遙被總監抓去做知識脈絡的配套小産品,帶着全組生生熬了四天,終于完美搞定。
換季進入尾聲,周念的咳疾緩和了不少。司君遙又買了一箱枇杷雪梨膏寄回老家。周念說今年這批似乎多加了蜂蜜,更甜潤,喝了睡眠也好了些,許久沒再夢見司航。
阿白住進了它專屬的溫室,隔着透明塑料布,在持續走低的溫度裏依然綻着蠟綠的葉片,精神抖擻,不像第一年來的時候,風一鑽,就甩臉子活成了落葉木。
雲生路的銀杏向來是不讓掃的,混着元寶楓的紅葉,濃烈怡人,就算不踏入街道,只匆匆經過,風也會卷了一捧奪目的油彩推在你腳邊。
司君遙被幾片秋葉追了幾十米,最後繞回它們奔來的方向。便利店咕嘟着關東煮的鮮香,他點了杯豆漿紅茶,坐到落地窗前。
楊奕那晚的問話還響在耳邊,像條咒語,纏着他不肯消散。他可以把工作和生活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卻唯獨捋不順橫生的感情枝節。
他們的相遇源于巧合,日夜問候與交談蓄厚了情誼,陰差陽錯的會面曝曬了秘辛。刨除那張過目不忘的臉,任舟身上依然挂着許許多多渾然天成的可愛,而加上這張臉,又混合出一種反差的意趣。
如果只是到這裏,司君遙也不必捧着紙杯出神。他還沒來得及從如鏡的池底打撈出諸如牽挂、占有、渴望等足以印證心動的情緒,楊奕一句直插心房的提問就引發了軒然波浪。靜止的那兩分鐘裏,他腦中翻江倒海,萬濤春水托起一艘小船,轟隆隆撞得他心慌。
所以他只能明擺着原地逃跑,再遲幾秒,他怕心底的聲浪就再關不住。
豆漿紅茶還剩半杯,半涼不熱地掬在手裏晃,翻了浪花似的不平靜。他合了塑料蓋彎腰丢進腳邊的垃圾桶,再擡頭忽然看見雲生網咖的玻璃門晃出一道白光,一個瘦高個兒閃身出來立在臺階上,擡臂伸了好長的懶腰,隐約的腹肌在陽光照耀下拉扯肚臍,露出小小一凹淺窩。
司君遙摘下眼鏡,扶住了額頭。
小船一頭撞開了他的心門,川流濫漫,收也收不回來。
作者有話說:
恭喜開竅一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