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還好,沒有吻他
後來任舟還是離開了。他很想像司君遙保護他一樣保護司君遙,可司君遙卻對他說:“你在,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他說的對,如果不是他任性地偷吻,并不合時宜地方大聲告白,也許現在他就不用回到只有他一個人的家。他給司君遙發消息說到了,但整整一個下午都沒有收到回複。他拔掉了臨走時給阿白上的滴灌,坐在它身邊直到天黑。所有消息全都石沉大海,可他的憂慮似乎也不具備什麽道理,周念推他出去是因為他是個外人,明目張膽地觊觎着她唯一的依靠,也因為他不知死活提到司航。周念這麽對他理所當然,但她就算再不清醒,起碼還知道司君遙是她親兒子,又能把他怎麽樣?他沒有追打電話詢問的立場和資格,他只能在這裏守着阿白。
阿白枝頭的紅色小燈籠是他特意買來挂上去的,過年了,家裏總要沾點喜氣。對聯、福字、窗花,自己買的不算,哪個超市有贈送他也要飛過去蹭,物業送的春聯更不能放過,還央着人家多送了一對兒小鯉魚。他把阿白打扮得紅紅火火,司君遙點頭說比蝴蝶結要漂亮許多,像結了滿枝的果子,是個好意頭。
可第二天當他把燈籠按在陽臺棚頂時,司君遙卻摘下眼鏡擦了兩遍,不可置信地擡頭觀望,沉默許久,才小聲道:“阿舟啊…沒有人會在家裏挂個半人高的六角宮燈,真的沒有…”
“我跟你說,這燈可不只是氣派!看活兒!”他啪嗒按開了開關,宮燈居然開始自動旋轉,灑落的七彩光暈投影在窗上,地下,還有阿白吓得一動不動的葉片間。司君遙直接傻眼。
他雙手叉腰自信滿滿地求表揚:“帥不帥!”
司君遙愣了半天,緩緩拍手:“帥呆了。”
原來表白和沒表白是不一樣的,以前他想起這些小片段會偷偷地笑,而現在,他只想哭。
司君遙的手機早就耗光電量無法開啓,但他沒有再充。任舟走後,他就把周念架進卧室,坐在床邊的地板上,看她躺在那裏,不停地流眼淚。她的氣力太過于渙散,每次都要休息很久才勉強聚起來一點,然後她會使用這微末的能量勸說司君遙放棄與人倫相悖。
他都聽着,最開始還思路清晰地與她分辯幾句,到後來,他仰視着周念建構的道德制高點,再也不發一語。周念的勸說偶爾會忽然變成泣涕交疊的質問與控訴,一字一句紮進他的心髒。每到這時,他除了把心尖上的那個人護進幽深的無光處,就只任周念宰割。他們各自占據着無法相融卻又互不相讓的立場,在看上去并不激烈的拉鋸中,雙雙遍體鱗傷。
他們對峙了五天,第六天的時候,司君遙發現,他的藥失效了。
他沒有想過會在家裏多停留些時日,他和任舟的複工日期都比其他行業要早。帶回的藥在他一次次的加量服用後,捉襟見肘,但他不敢離開家裏去醫院開藥應急。半年來明顯好轉的睡眠已經被擊得粉碎,心髒時常報複性地神經痛,其他諸如耳鳴和胃疼的軀體化症狀也逐漸卷土重來。
這天傍晚,他訂購了新鮮的蔬菜,用家裏存的高湯給周念煮了一碗面。雖然周念持續地生無可戀,但只要他把食物端進小房間,擺在司航的注視下,周念還是會拖着身體把臉洗好,走進去乖乖吃完。
他放好了碗,擡起頭,司航的笑容依舊那麽粲然。他懸在天上,是這方困境中唯一一個能解救妻兒的關鍵人,卻又是唯一一個口不能言的已故者。司君遙開了燈,與他對視良久,最後轉身走了出去。
他敲響周念的房門,“蔬菜面,給你們各盛了一小碗,去陪他吃。”
還沒聽見應答,他就往院門去,把周念走進小房間又落了鎖的聲響留在身後,站在玻璃花房前,點了一支煙。煙霧升起的時候,他耳邊好像閃過了誰的話,他把煙捏在指尖,狠狠按住太陽穴。模糊的音階陡然變得清晰,但說話的不是邊豐羽。邊豐羽的語調總是很輕佻,而這個聲音卻像秋季的風一樣清朗,如果沉下嗓音也許會冷酷,可他此時卻在口齒含混地撒嬌。
Advertisement
“司老師,teacher,房東大哥,栀太…我就抽一顆,不,半顆,不,三口!可憐可憐孩子吧,你三個月就能戒到半年一顆,不代表我也行啊!我要有你這自制力,早上學那會兒就已經考上清華,我媽連書都再版三遍——《自律是如何養成的:清華男孩任舟的成長之路》,然後全國巡回演講!…不可能!你換個水牛來也做不到三口嘬完一根兒,我就小口嘬,像這樣,小金魚吐泡泡,唔…你跑啥?你把煙還我!司君遙!…”
可能,他一直都在撒嬌,只是司君遙永遠把這當成小男孩兒的日常。為了獲取更多的好處,他不惜拆除在外冷峻男模的形象,一次次把明晃晃的可愛灑得俯拾皆是,害他只能揣着悸動躲去一旁慢慢平複。
但現在再想起,那也許,是真的撒嬌,是只專屬于他一個人的稚氣。這再也不是恬不知恥的想法,因為任舟說,他是喜歡他的,想要在一起的喜歡,堅定到哪怕他暫時不同意,也會追到他同意為止。原來清醒時的推拒是害羞,醉夢中的親昵是難耐,義憤填膺後的祝福也不是祝福,是他對自己的隐秘的期許。
他一個人的白日夢,在任舟那個未完成的親吻來臨時,絢爛了極耀眼的一瞬。可黑夜來得太快了,他還沒有來得及把偷親的小鬼抓進懷裏,顫抖着回吻他願意賜予自己的美夢成真。
将他剝離這個困境,切斷音信,這可能是他如今唯一能夠保護任舟的方式,因為黑夜太重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背負多久。
最後一塊煙灰落在殘雪裏,門內忽然傳來碗碟碎裂的聲響。他奔回去,發現周念和碎瓷片都跌坐在客廳地上,一片狼藉。
“擦一下,換衣服,我來收拾。”他檢查了周念的雙手,确認她沒有受傷,試圖将她扶起來。可周念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墜落,又無聲地哭了。
“哪裏摔疼了嗎?嗯?”
周念抓上他的手臂,盛着滿臉悲恸望向他。
“我想給他加點湯,他喜歡喝面湯,可是碗落下來碎了,他一定是在生氣。阿遙,我求求你好不好?不要喜歡男孩子了,你去結婚,生一個寶寶。我已經失去了你爸爸,你為什麽還要讓我失去他的血脈啊…”
司君遙平靜地看着她,語調沒有半點起伏:“就算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也還會再有孩子,他珍貴的血脈早晚有一天會稀釋得不剩什麽。”
“我活不了那麽久,我只想在還能看得見摸的着的時候,再抱一回與他血脈相連的生命…阿遙…”
“然後呢,你會好好待他嗎?這世上還存在着的、與他最近密的生命就是我。你還記得,你是怎麽待我的嗎?長到不能時刻都抱在懷裏後,我由誰喂養?發現我的五官越來越像你,而非他的時候,我又是如何與你同住一個屋檐卻能幾天也見不到你一面?你要的是他的延續嗎?不是。你要的,是他還活着的錯覺,是一個替代,支撐你繼續逃避現實,活在你們生死不離的童話裏。”
“阿遙…”
“入海川不歸,思君萬裏遙。他回不來了,所以我叫司君遙。我這一生,注定要活在他的陰影裏,我認了。因為沒有他,就不會有我。我的血肉,我跳動的心髒,我目之所及的風景,都是你們給的。可脫離了母體後,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維持虛妄幻想的獻祭品。”
這是幾天來,司君遙對她說過最長的一段話,周念甚至反應不過來。司君遙将呆滞在原地的她扶進卧室,擦淨了她的衣襟和手。關上了主卧的門。
太陽又沉入牢籠般的山巒,被拘禁着再不露一絲光線,就好像它從來也沒有升起過。司君遙蹲在地上,慢慢撿起碎裂的瓷片,一片像殘月,一片像裂帆,還有一片,像一把刻刀。他握住刻刀的手柄,又撫上它鋒利的刀刃,指尖很快就滲出了血。
如果這是他的血,那全部還給他是不是就可以了。
耳邊有電流聲,滋滋地從上向下俯沖,扭曲的人語不斷從四面八方向他包圍。生下你幹嘛,爹沒了,媽又不養…你不會以為我喜歡你吧…他是你爸爸,你要帶着他的命一起活…你不會愛,也不值得被愛,沒有太陽,那是你的幻想…
……
“活着真的很好,活着本身就是意義!”
司君遙從劇烈的頭痛中驚醒,發覺自己的手正死死地按住瓷片,壓制着它的蠱惑,鮮血洇滿整條橫貫的掌紋,破碎的呼吸迸出肺葉,他在黑暗裏跌跌撞撞地摸出手機,充電,開機。
電話響了一聲就被立即接聽。
他靠在床邊,對電話那頭說:“黃醫生,我明天可能需要緊急複診,我的藥,失效了…”
屏幕暗了,又忽然湧入許多條消息。學生們的新年祝福,工作群的開課需知,楊奕的來電提醒,還有最後才跳出來的糖粥的信息。他在司君遙的手機裏一直都叫糖粥,看起來甜糯又可口。
糖粥:我到了。
糖粥:你怎麽樣了?阿姨怎麽樣了?
糖粥:有空回複我一下,嗯一聲也行。
糖粥:不然你先騙她說你就是為了不讓我太丢臉才假裝說你是彎的吧。
糖粥:對不起,這是個馊主意。
糖粥:給阿白澆了水,房間也打掃了,今天開始上夜班,猛哥和微姐叫我問你好。
糖粥:我是不是不應該說我想你?可是我很想你。
糖粥:不說了不說了,你不喜歡我就不說了。床是給我買的,你回來以後,能不能不趕我走?我可以不追你,只要你別介意我喜歡你就行了。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我能做到。
糖粥:我騙你了,我做不到,我很想你。
……
司君遙關掉了手機,半開的衣櫃裏還挂着任舟睡覺穿的那件T恤,映着白亮的月色,探出半截衣袖。任舟睡一睡,就熱得把上衣掀掉,卻忘了身邊還躺着司君遙,長臂一甩,整片蒙在了司君遙的臉上。那天清晨,他吻過來的時候,司君遙在被子下把T恤攥在手心,就像握緊了他們兩個人的心髒。
司君遙拉開衣櫃,把T恤摘下來,蒙在臉上,眼前暗下來,連月亮也熄滅了。純白的布料洇出水痕,蔓入斑斑血跡。
還好當時沒有吻他,司君遙慶幸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