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何大善人(五)

緒自如此刻站在離門最近的地方,正笑容可掬地雙手揣在袖口裏看着屋內兩個狼狽的人。

秒音仙還想探手去揪沈笛的衣服,沈笛十分迅速連滾帶爬地跑出了房門,臨出門前他沉着一張臉恨恨地看了緒自如一眼。

緒自如雙手揣袖,面色不變地看向獨自在屋內的秒音仙。

他搖頭,口齒犀利,毫不留情:“雖然不知道你發生過什麽事情。

但顯然入了魔障,壞了腦子。”

秒音仙冷眼看他:“你光憑着你一張嘴,就有不少人想殺你而後快了。”

緒自如聳肩,渾不在意。

秒音仙冷笑:“比如你剛剛又結了個仇家。

誰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在背後想捅你一刀,就跟蕭安一樣。”

緒自如恬不知恥地笑道:“無妨,我給自己算過命了,這輩子不會死在小人手中,所以向來不怕得罪人。”

他兩人又鬥起嘴來,站在不遠處的了安雙手合十嘆了聲:“施主一葉障目,本該放下。”

秒音仙聞言惡狠狠地瞪了過去:“你個臭和尚你又知道什麽?”

“阿彌陀佛。”

了安低聲念了句,不再言語。

安息先生慘白着一張臉,如同黑夜惡鬼般地盯着秒音仙看了許久:“你說不是你的子母蠱導致他昏睡不醒?”

秒音仙說:“我能讓他這麽好過,昏睡不醒?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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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息先生盯着秒音仙看了片刻,最後轉身離開:“東伯,我去準備招魂祭壇,不能再等了。”

安息先生走後,東伯拄着拐杖往前走了步,有些疑惑:“我跟着我家老爺二十多載,不知道他做過什麽事情能遭人厭恨至此?”

秒音仙視線轉向東伯。

這會兒院裏正安靜,站着的幾個人都互相思考打量着沒有說話,緒自如管不住嘴的笑出一聲:“東伯你有所不知。

這個世上跟腦子壞了的沒有道理可講。

你給他施一碗粥,他恨你不管他一輩子的飯,你給他兩個銅板,他恨你萬貫家財竟然只給他這麽一點。

好人難做啊東伯。”

秒音仙被緒自如這張破嘴給激怒,她拿着匕首朝緒自如欺身而來:“你一張嘴只會說,你又知道什麽?”

緒自如功夫奇差,甚至比不過沈笛,明明離的很遠,他仍舊是狼狽閃開,還被匕首割破了衣領,但是嘴上仍舊不饒人:“你有本事倒是給我講出個新鮮故事來。”

秒音仙匕首一頓亂刺,緒自如躲閃的十分吃力。

只聽“铮”的一聲,劍身似月亮般皎潔的劍一把挑開秒音仙手中的匕首。

宴清河一把雲皎劍筆直地擋在了緒自如面前,他不說話,沉默地注視着眼睛都氣紅了的秒音仙。

秒音仙拿匕首的手被震麻,她左手握着右手手腕,止不住的粗喘氣,眼睛還惡狠狠地瞪着緒自如。

“你少說些。”

宴清河神色淡淡地瞥了緒自如一眼。

緒自如沒搭理他,穩穩地站在雲皎劍後面,嘴上繼續開嘲諷:“惱羞成怒也只能證明我說的對啊。”

秒音仙自知打不過宴清河,她甩着手往東伯的方向走去,邊走邊冷笑問道:“東伯,你來說說二十年前你跟何枕在羅城遇流寇一事。”

東伯看着秒音仙良久。

在一旁的沈笛才豁然把今天下午聽到的故事跟羅城流寇一事結合起來,他有些遲疑地開口道:“你莫不是跟大善人一起被流寇綁走的那名流民的親戚?”

秒音仙轉頭看向沈笛,重複道:“流民。”

沈笛蹙着眉頭解釋:“我雖也覺惋惜,但人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

你為此事積怨二十年,我覺得不值得。”

“東伯你倒是說說……”

秒音仙看了東伯一眼,随後環顧了一圈站着的衆人:“何枕何大善人。

這個大善人,一生中唯一的怯懦大概就是二十年前,他同一流民被路上流寇所劫,二人相互扶持着跑出這個魔窟。”

劫匪在後面步步緊逼,他跟流民兩人握着汗津津的雙手在林間狂奔,之後流民因體弱在林間摔了一跤,久久無法站立。

年少的大善人,他的求生欲壓過了他的道德感,他甩開那流民的手,自己頭也不回的跑開了。

秒音仙話音微頓下,緒自如啧啧笑出了聲:“蝼蟻尚且偷生,你還說你執念了這麽久不是入了魔障?”

緒自如這人是在場所有人下,最沒資格說別人入魔障的,但他毫無自知之明,凡事都要插上一嘴。

秒音仙顯然也是不想搭理他,她自言自語繼續講道:“這個故事錯在哪了,東伯你肯定知道。”

東伯沉默無語。

秒音仙自問自答起來:“錯在流民不是流民。

她是你們何大善人未過門的未婚妻。”

沈笛聞言頓了頓,甚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秒音仙冷笑:“他未過門的妻子跟他一同離家,路過羅城被流匪劫走。

逃跑時他自己跑了,一跑數月。

後來他的妻子被抓回,被侮辱,人瘋了,肚子裏還留着一個孽種。”

“你們猜猜她肚子裏的那個不該有的孩子是誰?”秒音仙冷着嗓子問起院內的個人。

緒自如完全不配合此刻悲怆的氣氛,他站在宴清河身前伸了個懶腰,本想張嘴繼續嘲諷,宴清河似有所感般地側頭看了他一眼。

緒自如眉頭微微一簇,宴清河把雲皎劍收回劍鞘內,他微微側了側頭看緒自如,見了好半天了,這會兒竟突然跟人話起家常來:“你這下山六年都遇着什麽事了?”

緒自如瞥他一眼,陰陽怪氣地回嘴道:“為情所傷,渾渾噩噩。”

宴清河完全不被緒自如的鋒芒所刺,老神在在地繼續道:“禍從口出,你得收斂一下。”

以後日子還很長,言語不羁得罪人而遭殺身之禍這實在有些冤。

緒自如迎着月光又打了個哈欠,他聳聳肩朝妙音仙的方向努了努嘴:“師兄,你說她這算不算是有心魔,放你們靜心禪內關上個一年半載的是不是便能跟你似的幡然醒悟?”

宴清河視線望向庭中站着冷笑的秒音仙,沒搭腔。

緒自如又陰陽怪氣地繼續道:“多關上幾年,便能跟師兄似的摒棄愛恨,丢掉過往。

哪還有什麽貪念嗔癡。”

宴清河神色不變,目光冷靜地望向院中站立着的秒音仙。

緒自如見狀緊了緊腮幫,忍了許久,本想着他堂堂一個半仙,要真算來年齡不小了,沒必要弄的這麽難看,應該要懂得“體面”一詞。

但是這事他不想則以,每每一不小心想起來總有些憤恨。

前一秒這人還跟自己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站在無忘樹下垂着眼睛說自己一生沒任性過幾回,但是為了緒自如願意與他一同離開師門。

下一秒緒自如收拾包裹喜滋滋等人一起下山,宴清河人都不來,讓鳥雀送來一封手書,說自己想通了,讓緒自如也放下。

耍人用這一招都爛死。

緒自如起先還覺得這人有什麽難言之隐,在山中等候數月,再次見這人跟着掌門從衆弟子面前經過,經過緒自如的時候他頓了頓腳步,面不改色地沖緒自如颔首示意,全然一個沒事人模樣。

緒自如收拾好東西,跟人打招呼,遞文書,隔日便要下山,再也不回。

宴清河臨他行前給他寄來的還是一封不痛不癢的手書信,緒自如一片真心喂了狗,每每想起都覺得忿忿。

他此時又有些怒上心頭,他瞥了一眼面色沉靜如水的宴清河一眼,壓低聲音詢問道:“宴清河,我再最後問你一次。”

宴清河視線微轉,凝在了緒自如的臉上。

緒自如壓着嗓子:“我若再叫你跟我下山,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宴清河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你……”

緒自如已然從他的表情中知道了答案,求愛未果後便開始攻擊起對方來:“你們天極門什麽時候成寺廟了是嗎,還是就單你宴清河成了和尚,裝什麽不沾染世俗的模樣,像話嗎?”

宴清河眉眼沾上了些無奈,他好脾氣地解釋起來:“我跟他們不一樣。”

緒自如瞥他一眼,繼續陰陽怪氣:“是啊,你是天選之子,是萬中無一,別人都是普通人,你是獨一無二的那個。”

宴清河沒搭腔。

緒自如看他這副模樣就來氣,他擡手指了指院中站着仍舊在跟旁人講述過往的秒音仙:“怨上了心頭,人就會失了本心,入魔障,被執念所擾,師兄你知道嗎?”

宴清河盯着院中的仍在言語的秒音仙看了片刻,開口替秒音仙解釋道:“她從出生時,親生母親便瘋。

跟着失心瘋的母親接回母親家族中,又被家族中人所不喜,等到三歲失心瘋的母親陡然清醒當着她的面跳井而亡。”

緒自如挑了挑眉:“意思是我沒她慘是嗎?”

宴清河似乎有些不喜緒自如這副全然能夠無視他人苦痛的模樣,他眉頭微蹙:“後被母親家族人送去苗疆做藥人,心中有怨确實難消。”

緒自如雙手揣在袖口,聞言直笑:“那怎麽辦,佛不渡她你渡她?站在旁邊替她惋惜有何用?”

宴清河輕飄飄地瞥了緒自如一眼。

緒自如笑容可掬:“你渡不了她,你只會說。”

他笑得眉眼彎彎,看起來憋了一肚子的壞水,“她你渡不了,但是你可以渡我呀師兄。”

宴清河在緒自如的眉眼中突然就回想起了些前程往事,很多年前緒自如也是這樣,向來喜歡口無遮攔地撩撥他。

他眉目微頓,緒自如雙手揣袖,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師兄,你知道我住哪間吧?活菩薩,待會兒此間事了了,要不要來我房間拯救一個迷失的靈魂?”

緒自如從小到大一張嘴皮子厲害,能把天極門上上下下幾百口人說的跳腳要揍他。

宴清河此人又最是方莊端正,緒自如把別人撩撥出火星來,到宴清河這也不過一個輕飄飄的眼神。

宴清河心裏未起絲毫漣漪,他甚至還伸手替緒自如拍了拍歪歪扭扭的袖子,而後說:“我見你似乎有些困倦了,不如先回去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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