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從前從前

“男朋友,你好。”江存微笑起來。

“走吧,去買薯片。你看你都瘦了,還吃垃圾食品。”

确認了關系,林斂就開始釋放本性了,不僅要牽着人家的手,還要時不時吃人家豆腐,捏臉啊,挽腰啊,摸屁股啊……江存臉皮薄,不好意思在大街上幹這種小動作,原本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手還懸在空中就被林斂逮着了,真是尴尬。

林斂看着他臉紅吃癟的樣子,心裏更開心了,笑得那叫一個燦爛,還有不少頻頻回頭的路人。

也不知道剛才是誰對垃圾食品嗤之以鼻的,跑超市裏了他選的東西塞了一車,甚至還挑了半個西瓜進去,江存看着林斂推着推車在超市裏東逛逛西逛逛,突然覺得男朋友的心理年齡或許只有三歲。

對什麽都感興趣。

小縣城能玩的東西其實很少,有個公園,晚上六點就會開啓廣場舞模式,有個小小的溜冰場,裏面全是社會人和小學生,甜品店和海鮮店開一家倒一家,目前只有少量的咖啡廳頑強存活。

所以大部分人一般會選擇到濱江路閑逛。

夏天水淺,有不少人跑江邊去洗澡釣魚游泳,水退下去露出一大片草坪,也有人坐那兒野餐拍照。

他們倆依然是去了濱江路,找了個人少的地方,開始啃垃圾食品。

“江存,你是不是覺得我逛超市的時候特丢人。”

“是有點,”江存撕開薯片的袋子,“別人眼裏可能你就是一個長腿帥哥,悠閑地推着車選購東西,說不準還要在心裏贊嘆一句賞心悅目……不過我覺得你好像挺喜歡逛超市的,喜不喜歡某樣東西,很容易看出來。”

林斂笑了一下,不要臉地湊過頭去銜走了江存手上的薯片:“我發現其實你話挺多啊男朋友……上回在這兒你給我講過你的一些事,作為交換,我也給你賣個慘。”

“我不會心疼搶我薯片的人,但是我可能會抱着你哭。”

“啧,油嘴滑舌……我小時候沒怎麽逛過超市,一直都是住讀,期末回家我爸媽也永遠在吵架,那時候我沒錢,但是喜歡喝可樂,就經常去超市逛,”他停頓了一下,閉上眼睛,好像又回憶起了小時候的情景,“我看到很多人,一家三口,推着個車子逛,想要什麽就拿,大人都不準小孩吃太多垃圾食品,但是只要小孩子撒個嬌,假裝哭一下,他們就心軟了。”

“真的,我當時就被震撼到了,我一直以為全天下的父母的相處方式都是我爸媽那樣的,吵架,冷戰,吵架,冷戰,無限循環。小學的時候我成績不好,愛打架還經常被人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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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母親再一次看到他的成績單一邊哭,一邊發火,一邊砸東西的時候,他也哭了。

他說:“媽媽我錯了,我下一次一定會考好,你不要生氣了。”

然後母親摔門而出,他和老爸待在客廳裏,沉默地吸着二手煙。

他下一個學期期末考試的成績非常好,一下子考了班上第二名,興致沖沖地拿着獎狀和小紅花回家,發現父母仍然在吵架,又一下子“哇”地哭出來了。

他太小,很多事情不懂,只是父母猙獰的表情對于他來說,實在太吓人。

家裏的親戚常問他:“小斂啊,你更喜歡媽媽還是更喜歡爸爸啊?”

幼兒園的時候回答都喜歡,二年級的時候沉默,四年級的時候回答“更喜歡媽媽”。

親戚們笑着問為什麽,他又不答了。

為什麽。

因為他漸漸聽懂了兩個人冷戰的內容。

無非就是一個字,錢。

一個暴躁的母親和一個懦弱的父親。

他曾經也窩在被子裏偷偷掉眼淚,一直重複着“要是我沒有出生就好了”,他不明白,為什麽善良的人總是會受欺負。

所以在又一次的飯局争吵中,他像一個視死如歸的英雄一樣站起來,聲音很輕,面向老爸那邊的所有親戚。

他不知道誰給自己的勇氣。

他不知道原來自己也可以用那樣惹人厭的語氣說話。

“下回來吃飯之前記得先把良心帶好,不然下地獄的時候可能會遭報應。”

父親的那一巴掌甩過來之前,他心裏想的是:媽,你不敢直接說出來的事情,我說出來了。反正我是小孩子,童言無忌,對嗎?

他無時不刻不想着讓父母離婚,在他們兩個吵得翻天覆地的時候,他是希望他們兩個可以打起來的。

打起來,最好往死裏打,最好把我也一起打死,這樣不就都解脫了嗎?

放寒暑假的時候他們才回來住一兩天,然後急匆匆地離開。

三年級之後,就連過年,他都是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家裏,望着電視裏的春晚發呆。

他們是什麽時候開始不争吵的,林斂一無所知。

晚上母親過來看他有沒有踢被子的時候,他也聽到過她嘆氣,“要不是為了你,我們早就離婚了。”

林斂執拗地認為,母親是愛他的,父親也是愛他的,只是這兩個人彼此并不相愛。

他無所謂父母需要去外地打工掙錢,如同千萬個掙紮在溫飽線上的、最普通的人一樣為了活下去而大力掙紮,他也不介意收回帶着歉意的,每個月大把大把的零花錢。

從來都沒有人懂過林斂,他只是想像最普通的孩子那樣,牽着父母的手,一起逛超市。

別無他求。

“說完了,不心疼一下你的林帥哥嗎?”

江存認真地看着假裝輕松的他:“以後你要是想逛超市,我就陪着你。我也許會跟你吵架,但不會跟你冷戰。我會比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喜歡你,除非你要把我抛下一個人走掉。前提是,等我們都老得走不動了,你身邊的那個人,還是我。”

“真煽情,快來斂哥親一下,”林斂紅了眼圈,笑起來,标準地露出八顆牙齒,“到時候清華美院的高材生可要等着我啊!”

“你怎麽知道我要考清華美院的?”

“這是秘密。”

林斂無賴,江存就只能無奈地順着他:“行吧,不說就算了,吃西瓜嗎?還剩兩塊了。”

“吃不下,太撐了,你以為誰都和你這個豬一樣。”

“您就消停下吧……要不要只吃最甜的那點?”

很久以後林斂回憶起這件事情,突然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爸媽都沒這麽跟我說過,我就心裏悶悶的。我問我自己為什麽會喜歡他,腦海裏浮現出來的就是那個夏天,或者說秋天,吃西瓜,江存問我要不要吃最甜的部分。”

“當時就覺得,我這輩子,可能就栽在他心裏了。”

“你喂我呀。”

江存什麽時候受得了這種撩撥了?即便看慣了林斂的沒臉沒皮卻依然紅了臉,啃下一下口西瓜,像小鳥一樣輕輕在林斂嘴上啄了一口,然後臉頰爆紅地扭過頭去,小聲嘀咕:“斂哥,我做不到。”

林斂看着江存的模樣就越看越喜歡,那句似是無意的小聲抱怨更是戳中自己的心口,江存被西瓜汁染紅了嘴唇和白體恤,他突然又動了歪腦筋,偏過身子在西瓜上咬了一大口,飛快地嚼了咽下去,又馬上擰開汽水瓶蓋,喝了一大口,然後雙手捧着江存的臉,嘴角上揚。

“你斂哥有必要教導你一下,什麽叫做接吻。”

十七歲,名義上的秋天,溫度依然很高。

他們在這裏接吻。

天空是幹淨的青色,萬裏無雲,身旁的小草葉不知怎麽沾上的水珠,折射出一道細細的彩虹。

風是幹燥的,帶着江邊獨有的涼爽,吹得兩人的發絲輕輕顫動。

初吻,是西瓜混着草莓汽水的味道。

甜的,清涼的,氣泡裂開的感覺。

“我親了你,以後就是我的人了。”

林斂舔舔嘴唇,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的臉也開始發燒。

暈暈乎乎的,是戀愛中的人的溫度。

“你真是個流氓。”

“那又怎樣?”林斂挑眉,又喝了一口汽水,“我也只對你耍流氓啊。”

江存只休息了一個周末,然後又回畫室集訓去了。

他找的新畫室在主城,林斂問他為什麽不留在這裏的時候,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輕笑了一下。

“斂哥,要是待在本地,我就畫不下去畫了。他們人都很好,很熱情,老師的教學質量很高,也不擺架子,”他擡頭,“我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專專心心訓練。而且……你在這兒,我怕我忍不住就要去找你……”

其實現在這個老師也勸他該去主城找個好畫室,說他留在這兒有些暴殄天物,聯系了自己的老同學跟人打了招呼,江存這才有機會去那個幾乎能讓所有美術生向往的畫室學畫畫。

“男朋友厲害啊!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吧?”林斂心裏頗為暢快,只是不滿又要等很久才能見到江存了。

網上聊天的感覺,跟現實中的牽手怎麽可能一樣。

“斂哥,我想考清美。”

他知道江存的意思,揚了揚手中的卷子和資料書:“不趁着年輕的時候不知天高地厚,以後上哪兒狂去?等着吧,你斂哥天下第一!”

江存這下才是真正放心了,他一直知道林斂成績好,在這裏讀書其實挺委屈他,即便本人是在努力,卻也沒有全力以赴——比如提前交卷出考場,考前還和他出去玩。他能穩在年級前三十,985、211肯定是随便選。

但是,能觸碰到太陽的人,為什麽不嘗試飛得更遠?

沒有人希望天才堕落。

“作為天下第一的男朋友,我還挺惶恐。”

江存笑了起來。

那一刻好像周圍的東西都失去了顏色,林斂能看見的,只有他的笑容。

“不送你了,我回去刷題。”

他拿着資料,一步一步朝着遠處走去,不回頭。

刷題的日子其實挺難熬,做不出題是其次,更讓人難受的是每天宛若機器一樣坐在桌子前,一動不動地、麻木地寫卷子。

林斂以前沒有目标,除了能拿到獎學金以外,對自己的要求也不高,作業一定會在行課期間完成,不帶回寝室,睡眠充足,偶爾的熬夜只是為了打游戲和看閑書。

他也許就是別人眼裏的“不用怎麽學就能考高分”的人,但他自己很清楚,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逃避學習的壓力,除非真的地獄般地連軸轉,否則自己的成績根本不可能進步太多,還不如得過且過,反正重本肯定上得了。

每個人都在努力。

他也想成為那種人,可他不是。

“考進年級前十”的字條貼在桌子上,溫明徹知道的時候還挺詫異:“斂哥,換風格了啊,怎麽開始努力了?這字兒……不像您的真跡啊?”

江存的字方方正正,寫出來很整齊,寫的英語作文可以直接當字帖臨摹,林斂的字則比較大氣,沒練過書法卻自成一家,筆鋒很有味道,曾經還有人出錢買過他的鋼筆字——代寫情書,結果那女孩是林斂的小迷妹,告白沒成功,信倒是被珍藏起來了。

“少廢話了,這是我男朋友給我寫的,好看吧?”

“少嘚瑟了,我回頭讓我女朋友也給我寫一個。”

兩個人相視,笑了起來。

“想考哪兒?”

——同時問出來。

“北大。”

“複旦。”

——同時回答。

林斂回答的時候,腦海裏浮現出江存的臉,笑得潋滟極了:“我男朋友,想考清美,牛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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