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人間蒸發
林建樹和陶顯瑕回來了,林斂自然是很高興。他喜歡一個人獨處,卻不喜歡孤獨,他也喜歡周末放學回到家後能聞到菜香味,喜歡半夜母親悄悄進來給自己掖被角,喜歡有人能和他一起坐在沙發上看塵封已久的電視機。
可自打27號給江存發信息以來,他就沒有回複過。
林斂不知道怎麽了。
生病了?遇到麻煩了?怎麽又人間蒸發了?
一連這好幾天他都顯得有點怏怏不樂,打了不知道多少個電話也沒人接,最後直接變成了“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辛辛苦苦畫好的那張畫還擺在酒櫃上面,甚至特地去禮品店包裝了一下——包裝紙還選的最貴的、最好看的那種。
他滿心歡喜地認為自己準備好了生日禮物,計劃好了怎麽擁抱男朋友,不曾想過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從期盼,到擔憂,到失望,最後到生氣。
怎麽每次都是這樣?
他把禮物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關了燈,僅借着手機屏幕的一點光亮填充整個屋子。
“寶貝,現在是3月30號十一點五十八分,還有兩分鐘你的生日就要過了。我很認真地告訴你,你要是在這兩分鐘內回我的消息給我打個電話,我就原諒你。”
他把時鐘調出來,屏息凝神地注視着秒針的轉動。
為什麽突然覺得,兩分鐘也這麽漫長?
“寶貝,你還有一分鐘可以考慮。你要是再和我耍脾氣,‘寶貝’這個詞就不再是特指了,甲乙丙丁也好ABCD也好,随便誰都可以代替這個位置。”
寂靜的午夜時分,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急速跳動,窗外射進來的光投下一大片影子,将他整個人籠罩在黑暗中,無法動彈,只剩下手心裏那一點兒亮。
最後十秒鐘,手機自動鎖屏了,他還沒來得及摁就看見屏幕亮起來,心中的歡喜一下子要從喉嚨裏面溢出來一般:“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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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頹然地倒在床上,嘴角笑意嘲諷:“真好。你贏了,寶貝。”
“您好!這裏是‘世外桃源’奶茶店一周年店慶,4月一號到4月30號将會有買一送一、部分商品半價的優惠活動,期待您的光臨!恢複[T]退訂。”
幾天前還跟自己互道晚安的人,現在說不見就不見。
你還真當自己是松花江上的一片雪,到四月份就融化了還往我臉上潑春汛?
主城。
江存好幾天沒去畫室了。
地上有礦泉水,他覺得渴了就喝幾口,覺得餓了就任由自己餓下去。
髒兮兮的、帶着鉛灰的小刀上染了血珠,他看見那鋒利的刀片劃傷自己的皮膚,總覺得能将恐懼和自責壓下去一些。
他不知道為什麽傷害自己可以帶來心靈上的略微喘息。
怎麽辦?我怎麽辦?求求你了不管是誰都好,讓我去死好了。我好累,好想睡覺。
我怎麽是一個只會給別人添麻煩的垃圾。我為什麽永遠都在害別人?
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我不是故意的,可以幫幫我嗎?
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淚水不斷地湧出,斜壓住小刀的手更用力了些,一言不發,心中卻是翻江倒海。
他把自己鎖在房間,窗簾嚴嚴實實地拉好,透不進一絲光亮,隐匿在黑暗之中。
我已經夠努力地去假裝自己不在乎,去假裝自己是一個善于微笑善于交流的人了,
我已經很努力了,但是我連呼吸都覺得好費力,我可以結束這一切嗎?
一切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你能聽見嗎?
手機開到飛行模式,斷絕一切外界聯系,沒有誰知道他在做什麽,也沒有人知道在這短短的幾天裏,他正跟自己作着強烈的思想鬥争。
一個江存笑嘻嘻地抛着手裏的《聖經》玩,一了百了好了,你是垃圾,你是廢物,你是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會讓人擔心的可憐人,你的存在有什麽意義,死掉就好了,世界那麽大,跟你又沒有什麽關系。
另一個江存面色恬淡地拿着櫻桃,不行,有人在前面等着你啊,你看到他的微笑了嗎?看到他的回頭了嗎?看到他溫柔地叫你“寶貝”了嗎?你這麽不告而別,難道就不覺得遺憾嗎?
他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手指冰冷,無助地閉上眼睛,腦海裏全是從前和林斂相處的朝朝暮暮。
少年仿佛是被剪去翅膀的烏鴉,茫然地站在教堂上徘徊,眼前是霧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兒是朝霞,哪兒是餘晖,偶爾路過的光亮也不肯稍作停留,只輕蔑地瞥一眼後離開。
渾身被套上了堅固的铠甲,動不得,說不得,就連觀望這個世界也只敢小心翼翼地睜開一條縫隙,片刻後又合上眼簾。
從心髒深處散發出的寒意幾乎能凍結住全身的血液,它們每一滴都在叫嚣着——快讓我出去,我已經完全受不了了!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不知道捱過了多久,一聲巨響突然把他從半夢半死的黃泉路上拉回來。
“嘭”的一聲,林斂像個蠻橫不講理的強盜,帶着一身疲憊沖開江存的房門,沖上去拎住他的衣領,低吼道:“傻逼,你他媽憑什麽發生了什麽事情都不給老子說!你知不知道我們他媽的有多擔心!”
跟随林斂一道進來的是商梅酒——一位高大英俊的房東大人,此刻似笑非笑地晃了晃手中的鑰匙,似乎是對面前的場景司空見慣:“記得到時候把房間給我恢複原狀。”
江存像個迷了路的小男孩一樣,眼睫毛上挂着顫悠悠的淚水,迷茫地擡眼,在黑暗中看不見林斂的表情,聲音微弱:“斂哥?”
“你他媽給老子閉嘴!江存,你他媽到底是什麽品種的傻逼!?”他眼睛裏充斥着血絲,什麽也顧不得,吼得跟個高音喇叭似的。
“斂哥,我想你了,我好怕你,”江存一下子哽咽起來,“真的把我丢下了。”
時間流轉到剛剛來臨的4月第一天。
原本談戀愛這茬在學校裏算是過去了,沒想到林斂跟氧氣似的,順順利利地就讓熄滅的小木條複燃,甚至燃出了更劇烈的火花。
全校都知道林斂在找人,找他的男朋友,江存。
生氣歸生氣,可是,喜歡這種東西,是你想甩得掉就可以甩的嗎?
矯情點說,他就是看中江存這杯酒了,喝下去,不烈,後勁兒卻醉人,酒精像□□一樣慢慢浸入四肢百骸,醉得他東倒西歪,夢裏徘徊,視線所及之處只想看到曾經那個被自己甜滋滋地稱為“寶貝”的人。
他跑去問二班的班主任有沒有江存的其他聯系方式,老師無奈地搖頭,順便問他要這個幹什麽,他轉身出辦公室就對着小廣場旁的黃桷樹發洩——“你連學生的聯系方式都沒有你算什麽老師!現在人都不見了我要來幹什麽!我要來找他!”
他竭盡所能去和江存可能會接觸的人講話,結果無一例外,沒有人知道他去哪兒,為什麽斷開了聯系。
光與影并生,互相纏繞交錯,惟有江存宛若遺世獨立的影子一般,無光,只獨行。
他去江存曾經待過的畫室問老師,問其他同學,沒有任何進展。
到這兒,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對于他住哪兒、有沒有什麽朋友、性格到底是怎麽樣的,全然無知。
他幾乎用午休和晚自習的時間跑遍整個縣城——江存可能會去的火鍋店、他們曾經逛過的濱江路、那個偶遇顧燎原的奶茶店……
排除法,失敗。
江存沒有回來,也沒有躲在某個地方和自己玩捉迷藏的游戲。
太累了,原來患得患失的感覺,這麽令人疲倦。
回到寝室,何景燃正用笛子吹着一首不知名的民調,悄怆幽邃,哀轉久絕,仿佛講述着令人潸然淚下的悲劇故事,他一下子忍不住,用枕頭掩蓋表情,淚水翻湧。
抱着試一試的心态,他給方子衿發去了消息。
【林帥哥】:在嗎?你們那個畫室在主城哪個區,方便詳說一下地址嗎?
【沉吟至今】:怎麽了,你要找江存?
【沉吟至今】:他幾天沒來畫室了,你可以去他租的房子哪兒找他。
【林帥哥】:謝謝你了。
【沉吟至今】:你把江存搞毛了?
【沉吟至今】:沒事兒,談戀愛嘛,哪有不吵架的。
【沉吟至今】:哦還有,房東是我家親戚,我可以把手機給你,方便聯系。
那一刻的林斂好像找到了茫茫星夜中的引航燈,抓住了方向。
他只是慶幸,還好沒有嫌方子衿傻逼就把他的微信號删掉。
林斂安撫了江存好半天,江存撲在他的懷裏,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眼淚一顆一顆地、咬緊牙關地掉了下來,林斂胸前落下一片濕潤。
哄了半天等到江存情緒穩定下來了,他這才帶着他去醫院,一邊挂水一邊等着小護士上藥。
護士姐姐略感可惜地看着江存:“小弟弟,這麽漂亮白淨的手臂,你怎麽下得去手呀!要記得好好愛護自己,別再讓自己受傷啦!”
幾天沒吃飯,江存這時候也是虛弱得很,靠着醫院的牆壁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睡不着覺的疲倦感這時候才湧上心頭,他覺得自己好累好累,就想這麽睡上一覺,再也不起來了。
醫院有一股難聞的消毒水兒味兒,有來來往往的人說話的聲音看,而此刻一切的嘈雜都變成了助眠的旋律,惹得他不由分說地就跑去與周公會面,頭也一歪,差點沒從椅子上滑下去。
要不是工作人員抱歉地告訴他們床位已經滿了,林斂才絕對舍不得讓江存就這麽休息。
他輕輕扶過江存的身子,把他的重心往自己身上移了移,源源不斷地将手指的溫度傳遞給江存——真好,我找到你了。
要是下回你再一聲不吭就跑掉,我就沒那個耐心再去找你了。
我說真的。
睡夢中的江存還在呓語,林斂聽了半天也聽不出個所以然,安下心來之後才發現自己原來也是這麽疲憊,不知不覺地,倚靠着江存,也沉沉地睡了過去。
那一刻他根本管不了——管不了別人異樣的眼光,管不了醫院是不是幹淨,管不了會不會有小偷趁機拿走他的手機……他只是困了,模模糊糊的,眼前先是變成顯微鏡下的白色視野,再是變成天雲山水的一道白線,最後歸于混沌,進入了夢鄉。
走得匆忙,他随便買了張最早出發的動車票,馬不停蹄地沖到江存的小窩裏,跟誰的招呼都沒打,現在人不見了,老師一個個的都要急死人,想盡辦法也聯系不上他。
溫明徹也急,又不敢告訴林斂他媽媽,只得一個又一個地打着電話,誰知他手機早就沒電了,怎麽也接通不了。
這兩個孩子都一樣,又驕傲,又倔,做事不安套路出牌,好像他們永遠都是不用令人操心的。
只是沒想到,他們也有這樣令人心急如焚的時刻。
大家都忘了,十幾歲——也只不過是個孩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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