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慚凫企鶴

太陽離地球的距離是一點五億千米,我們能看到的陽光,其實,是八分鐘前的光。

你好像太陽一樣,耀眼而溫暖,卻離我如此遙遠,無法觸碰。

所以你能明白嗎——

你能明白“你是我的太陽”這句話的意思嗎——

你是太陽,我便是那田野上盛開的向日葵,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向你朝拜,貪婪地汲取着你身上的溫暖,甚至渴望得到你的愛。

我是如此貪心,亦是如此卑微。

我想要你溫柔地注視我,想要你輕輕地擁抱我,想要在你的領地留下屬于我的痕跡和氣息,想要你親手為我換上純黑色的西裝,想要牽着你的手至死不渝。

那個冒失鬼闖進江存的世界,帶進去了一大把泛着甜味和桂花香的陽光,笑嘻嘻地告訴他“我喜歡你”。

受寵若驚之餘,心底竟有一絲絲的難過。

他只是覺得,對方太耀眼了,絢爛得讓自己忍不住自卑起來。

那些隐藏在心底的、生長在肉裏的,那些不甘的、散發着腐爛氣息的自卑。

陌生號碼一再打進手機裏,江存煩不勝煩,正準備拉黑,卻不小心點到了“接聽”的部分。

對方的聲音總覺得有些熟悉,但怎麽也回憶不起來是誰。

他說,“哎,先別挂啊,有話好好說。我就是告訴你一句,學校要拿林斂開刀了,你自己愛怎麽逍遙快活随你的便,我只是覺得林斂真可憐,一個人在學校受處分。上回老師好像說……哦,要勒令退學什麽的吧?真可憐,大好的前途都被你毀了。”

後面還說了些什麽,江存卻聽不下去了,仿佛有一個壞掉的收音機在腦子裏不停播放,刺耳的雪花音令人心生恐懼,他心中只循環着一句——

“一切責任都由他來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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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有點可笑。

那我呢?

我只配做個躲在人家背後哭的小醜,只會給人家添麻煩,對嗎?

好像……這兩天斂哥也沒給我發消息了……是因為這件事嗎?

對方呱呱呱呱個不停,末了,還特意添上一句:“我就轉達他本人的意思,別放心上啊。他現在一提起你就來氣,罵得那叫……啧,不忍直視。你不信就回來看看吧,全年級都曉得你們鬧掰了,他還一直說‘老子就不該跟他媽什麽神經病耍朋友’……”

其實很多時候,生活比小說更離奇,那些大家想都不敢想的東西真的可能在現實中出現,那些用上帝視角觀看的情節顯得幼稚又狗血,可實際發生的時候,能怎麽辦呢?

誰會去相信誰?

少見的,江存主動給林斂發去了消息,打電話也是無人接聽的狀态;他以為一切都是電話裏那個男聲所說的那樣了,卻不知道待在楚州縣的那個男孩兒正為了給自己挑選什麽生日禮物而苦惱,手機落在寝室忘了帶走。

情緒一旦崩潰,他就怎麽收都收不回來了。

其實江存從一開始,就騙了林斂。

他從來沒有去看過心理醫生,按時吃藥根本就是無稽之談——那些藥片不過是普通的止疼片和安眠藥,頭實在疼得厲害了,實在忍不住想睡覺了,才拿出吃一兩粒。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就再也沒有睡過好覺——要麽心裏盤旋着一堆不知所雲的英文字母,要麽在噩夢中驚醒繼而将淚水忍回眼眶。

和林斂睡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難得的沒有失眠,不知道林斂用什麽的洗發液,貼近林斂的時候,他總能聞到一股令人安心的香氣。

有段時間,他的确是準備認認真真去找醫生看看的,只是沒想到,楚州縣這麽小,他無疾而終。

敏感,自卑,脆弱——江存知道該如何評價自己。

睜開眼睛的時候,林斂正在跟人打電話,他忙把自己靠在人家肩上的頭收回去,只見得林斂望過來,稍稍活動了下肩膀和脖子,面帶倦意:“我沒什麽可說的,我只知道要是我找不到他——不管他是誰,我良心都過意不去。我就翹了一下午連着個晚自習……哦,算上現在還有個早自習,算我夜不歸宿,記過行不?”

“我知道,我是很沖動,讓你們特別擔心……那他呢?難道你們就看着另一個學生失蹤而無動于衷?沒有下次,真的沒有了,我就沖動過這一回。老師,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我一定在最快的時間裏趕回去,我不會耽誤學習。”

林斂垂眸,沉默了好一會兒,對面“喂喂”了好幾聲,他才輕聲道:“考一個所謂的好大學,就意味着我一定是個正直的人嗎?”

和男生交往的話,就意味着我一定是個變态的人嗎?

對面大概是沒聽清,又“喂”了句,林斂盯着江存,目光中猜不透情緒:“我今天晚上一定回來,車票都買了,退不了了,害你們擔心了,真的很對不起。”

“斂哥,對不起。”

“江存,”林斂挂了電話,“沒事兒,你不用道歉。醫生說你沒什麽大礙,就是得注意作息、飲食規律。還有,下回再搞這種事,不可能有第二個林斂趕着趟地來救你了……“

“斂哥,”江存慌慌張張地,總覺得林斂的神色一反往常,不想再聽他說下去,“我……”

“我給你買了稀飯,去找你那個房東借了個保溫飯盒,現在還是熱的,一會兒你可以吃點……”林斂深吸了一口氣,輕輕笑了起來,“還有就是,我們幹脆,分手吧。”

時間的魔法在這一刻靜止了——醫院不再喧鬧,灰塵也不再漂浮,連空氣也凝結起來,江存滿臉的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江存,我有點累了。喜歡一個人……”

真的挺累。

林斂一般不難過,難過起來就不一般,平日裏不怎麽在意的小細節也被放大了無數倍,委屈,委屈,還是委屈,他心裏就這一種情緒徘徊着,陰魂不散。

我想知道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想我了,想知道奶茶店買一送一的時候你是不是會想起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把我放在那個叫做“心”的位置,我永遠向你敞開擁抱,你卻從來沒有一次摟住過我的腰,我不确定,我想要的戀愛,究竟是不是這樣。

分隔兩地最大悲哀就莫過于,我那些諱莫如深的思念無法通過冷冰冰的消息傳達,你在暗夜裏歇斯底裏的哭泣也沒法隔着屏幕讓我知道。

我承認,是我先招惹的你,簾外芭蕉惹驟雨,門環惹銅綠,那我就無意間路過你們教室門口,惹了你——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但是,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好累。

“先前的承諾,還在,我不許不喜歡你,我只是,不想無賴地霸占你身邊這個叫‘男朋友’的位置了。”

林斂的聲音有點哽咽,惡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從空蕩蕩的背包裏拿出那張畫:“欠你的,十七歲生日快樂。”

一張拙劣、幼稚又難看的畫,江存卻視若珍寶,輕輕道:“好,那就分手,斂哥,對不起。”

從此各安天命,前路無關。

林斂只覺得江存像一只風筝,拉拉線,有點回應,可不管天上是打雷了還是落雨了,他一個屁都不放,什麽也不說。

活了這麽十幾年,江存頭一回安安分分地聽醫生的話,休息,睡覺,吃飯,林斂給他帶了好幾本書上來,供他無聊的時候看,他卻怎麽也不願意打開,摸着封面,想着想着就游神了。

一本《許三觀賣血記》,一本《孽子》,一本《圍城》,那時候林斂沒顧得上江存是不是适合看這些書,随便挑了幾本一同帶上來;他也不知道,當時自己無心夾在書裏的一段小随筆,會讓這個少年窩在被子裏哭了一整夜。

他說,“一樂只是想要一碗面條,祥子只是想要一輛屬于自己的車,烏鴉只是想守着他的百寶箱,吳敏只是貪戀張先生家的幹淨,小玉只是想圓一個櫻花夢,無數個安樂鄉開了又散散了又開,卻從來沒能給那些熾熱的靈魂一個安定之所,我亦站在圍牆這邊,看着高而無盡的城牆無能為力。大家也都是平凡地過着平凡的生活,做着一個平凡的夢;只是被铐上了腳鐐以後,一言不發。粗略讀完幾本書,一下子又泛酸了——世界上哪裏有什麽故事和捷徑,不過都是前人走出來和血和淚罷了,曲曲折折,蜿蜒反複,看不見出口在哪裏。”

江存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懂林斂,無力和頹廢感宛若游龍一般拍打着他的心,潮水不平。

以後,也許真的,再也沒有一個像林斂這樣的人去擁抱他了。

林斂回到學校,當即是被校領導揪回去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慘。他至始至終一句話都沒反駁,看着自己髒兮兮的球鞋,安順得像只小綿羊。

溫明徹這厮看起來沒心沒肺,出辦公室門後卻是第一個抱住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全抹在林斂衣服上,就差沒跟他打起來:“你他媽個傻逼!知不知道我們多擔心你!”

有意思,自己才對別人吼過的話,現在輪到別人來吼自己了。

“你跟存哥呢?他怎麽樣?沒出事吧?”

“分了。”

“分了?”

溫明徹臉上是難以言喻的震驚。

“之前還好好的你們怎麽就分了?他提的分手?”

“我。”

“你有病吧?”

“我是有病。”

溫明徹瞧着他臉色不怎麽樣,不敢再問下去,又說:“我給你媽說了,我說你去主城參加演講比賽去了,讓她別擔心,回頭你打個電話。”

“知道,不幸落選了。”

回到寝室,何景燃還在搗鼓他的樂器們,他坐在小陽臺上吹着夜風,一邊拉二胡一邊唱着不知道什麽名兒的曲子,略顯肅殺。

這麽久了,林斂還是第一次跟他友好地交流。

“唱的什麽曲子?”

“自己寫的,好聽嗎?”二胡聲戛然而止。

“挺好聽的,就是有點難聽。”

“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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