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然後然後
第一節晚自習快完的時候,舞臺才基本正式搭建好,操場上已經傳來了主持人的聲音,音樂聲也響了起來,只剩下少數的同學能心無旁骛地看書,大部分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下課好去一覽風光。
高二的教室裏操場比較遠,幾乎是下課鈴一打大家就沖着出去了,林斂本來沒想攙和,誰知一出教室就被江存攔住了。
“幹嘛?”
他生疏地微笑着,眯着眼睛打量江存。
明明想說的話有很多句,說出去的時候卻選擇了最不留情的一種語氣。
太挫敗了。
“我想你出來,說點事。”
“不需要了,”後半句“你以為你是誰啊”終究還是被抑制住了,林斂不知道這種傷人的語調怎麽就那麽令人想要脫口而出,“我不想談。”
“那我們比賽,誰先跑到操場。”
言罷,江存抓起林斂的手,十指相扣,不讓他有任何反應的餘地,飛奔着向前沖去。
林斂腦子裏一片空白,他完全沒料到,原來江存還有這樣強硬的一面。
他只看見前方那個少年牽着自己不顧一切地向前跑去,風吹起他柔軟的頭發,吹起他沒有拉好拉鏈的外套,外套上還繡着一只仙鶴,仿佛他下一秒鐘就要騰雲而起,直入雲霄。
奔過學校裏的君子書廊之時,一個人都沒有,四周是古色古香的書架和書籍,暖黃色的燈光打在他們身上,給兩個少年繡上一層柔和的金邊,夏夜的空氣濕潤而暧昧,他只能聽見風拍打在臉上的聲音,鞋跟親吻地面的聲音,蟬吱吱亂叫的聲音,一切都美得像不遺餘力渲染的漫畫分鏡一樣,令人難以忘懷。
林斂踉踉跄跄地被江存拉着,看見外套下少年的身形是那麽瘦削,那麽想令人抱抱。
時光大概是被忽略在了書廊的另一頭,不然他怎麽覺得這匆匆跑過的幾秒鐘那麽美,那麽漫長?
要奔跑,要汗水,要肆意放縱的大笑,要熾熱幹淨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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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配稱之為所謂的青春啊。
五中的操場像盆地一樣處于學校中央,他們跑到離舞臺最近的那一端就停下來了;此刻誰也顧不得教導主任的呵斥,踩到綠化帶上,靠着大理石做的欄杆,向下方望去。
林斂覺得自己在做夢。
周圍要是有螢火蟲就好了——銀白色的光映在江存臉上,因為跑得太急這會兒兩人還在微微地喘氣,汗水從額角滑到下巴,要落不落地挂在江存臉上,他看着自己,似有千言萬語想說。
“斂哥。”
“嗯。”
沉默了半晌,臺下剛剛跳過的那只舞又開始重複,借着舞臺的光能隐約看見不少高三學生正圍着欣賞——他們這會兒已經不用上晚自習了。
江存抿了抿嘴,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張小卡片,遞給林斂。
——你看,他永遠都是這樣,永遠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情緒,可是卻想說給對面的那個人聽。
很簡單的四個字,“我想你了。”
林斂直接把卡片撕成兩截扔到垃圾桶裏,一步跨上去就把江存抱住,頭深深埋在江存的頸窩處,渾身忍不住地顫抖起來。
江存回以輕輕的擁抱,手指隔着被汗水打濕的T恤,将溫度傳達到林斂的背上。
“傻逼,江存,你他媽就是個傻逼。
“我每天都想你,睡覺的時候想你,做作業的時候還是想你。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未來長什麽樣,我不清楚,
“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是總是不能讓我感覺到你在乎我,
“我想,分手算了,
“然後我發現分手之後我更累,
“然後我又開始想你,
“然後我不知道怎麽和你說話,
“然後我發現,是我自己提的分手
“然後……“
林斂“然後”了一堆也沒“然後”出個所以然,他以為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結果發現沒有,只是徒勞地貪戀着江存的擁抱,不願意撒手。
“我想回到以前,剛認識你的時候,但是我發現我好像做不到。”
江存沒有笑,沉默着,眼淚一滴一滴掉在林斂的背上,他輕輕說:“沒事。”
他也有很多事情想跟林斂說,只是事情又多又雜,無從下口,他知道他們兩個明明都還喜歡着對方,卻就是不能在一起。
有時候看過一點電視劇,分明能一句話講明白的,主角偏拖着不講;分明已經把來龍去脈弄清楚的,主角偏釋懷不了,自己作為觀衆時笑話劇本的滑稽,卻從未曾預料到其實生活的故事遠比電視劇離奇和狗血。
誰他媽是觀衆啊,我們不都是被人家嘲諷的笑話罷了。
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才發現那些“分明……分明……”的句式無論如何也排不上用場,也沒有篡改結局的機會。
預備鈴都打了,他們才慢吞吞地回教室。
臨別之時,江存故意用輕松的語氣說:“我走啦。”
林斂以為他是指自己回班上了,沒想到這竟然是個一語雙關。
林斂以為他是想回來和自己和好了,沒想到他竟然是來和自己道別的。
林斂以為那張卡片只是用來表達“我想你了”,沒想到背後還有“我也許會真的離開你了,對不起”的字樣。
林斂以為、林斂以為、林斂以為……
林斂以為他什麽都能以為到,沒想到他只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傻瓜之一。
江存回到二班的時候,班上同學都還驚訝了一陣,他低頭不說話,百無聊賴地翻着早已堆積如山的卷子。
過客,我好像真的只是過客。
他覺得這詞兒用得真好。
他真的,下定決心,要走了。
畢業晚會終于在學生們的期待之下拉開了帷幕,開頭照例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齊唱,林斂不懂五中到底是怎麽想的,一上來就烘托出這麽悲情的氛圍,仿佛是要把整個學校都浸在離別愁緒裏一般。
天空晴朗,萬裏無雲,白玉一般的月亮高懸于天際,還少見地出了幾顆星星,學子們嘻嘻哈哈地搬來凳子坐在草皮上,已經有不少人拿出了手機在照相。
林斂看演出看得實在有些無聊,平時沒交手機這會兒也不好意思拿出來玩,琢磨了半天還是向老師說了一聲,借去洗手間之名溜走了。
路過二班的時候恰好看見江存坐在外排,剛彎腰下來想牽起他的手,江存倒比他先一步站起來,握住他,二人一同離開。
詭異的默契。
腦子一熱領着人家走了,林斂突然反應過來現在的局勢其實挺尴尬,沒人告訴他接下來該怎麽做。
只是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天臺。
大門已經上鎖,卻不知道哪個落失鬼還把鑰匙插在鎖上,林斂便心安理得地進去了。
夜風習習,頭頂的天幕還是湛藍湛藍的,遠處的色彩已經慢慢變深,不知道是哪位粗心大意的詩人打翻了墨水瓶,混着畫家尚未幹透的朱紅一起翻滾起來,美得驚心動魄。
林斂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裏拿出兩粒薄荷糖,剝開其中一顆的糖紙,塞進嘴裏,将另一顆在手中揚了揚,向江存挑眉示意:“要?”
江存從善如流地接過,放在手裏看了又看,低頭盯着糖,仿佛是要把配料表背下來一樣。
吹了好一陣的風,江存終于把糖吃下去,薄荷的味道,涼絲絲的,甜意夾雜着細微的辛辣,突然讓人聯想到初春時節乍暖還寒,田野裏盛開的一大片一大片的蒲公英——管他那個時候蒲公英開不開。
“斂哥。”
林斂應了一聲,把嘴裏的糖嚼碎了,咽下去。
“我後來一直在想,為什麽你會提分手,”江存把糖紙翻來覆去地扯平整,又揉皺,“我好像懂了,也不懂……可是我好想你。”
他越說,聲音越小,聲音越顫,快要掩飾不住自己的慌亂了,才草草地将這句話結尾。
“江存,我們都不懂,誰都不懂,愛本來就是這樣,想把它搞明白的人多了去了。”
“我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
“少他媽這麽煽情,你斂哥是要死了還是要怎麽了?”
“萬一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林斂不耐煩地打斷他,眼淚卻先一步奪眶而出:“哪來那麽多萬一?見不到就見不到,你當你在演電視劇?”
江存用舌尖輕舐着糖,擡眼注視林斂,想幫忙擦去他的淚痕,卻被他一只手拍開,一句句話像冰碴子一樣炸開,幹淨利落,統統紮在江存的心上:“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覺得你像個木頭人,我像個小醜,你從來不願意把自己難過的事跟我說,我不問,你就一直憋着,氣球還他媽有爆炸的一天呢,你呢?我每次都在擔心自己放在心上的那個人到底過得怎麽樣,你哪怕是臉上寫滿了‘委屈’兩個字都要和我說‘我沒事’,你他媽覺得,這能算是談戀愛嗎?”
父母教導他們要謙讓,要團結,要忍耐;老師教導他們要學習,要上進,要成績;社會教導他們要虛僞,要谄媚,要自私——卻從來沒有任何人教導他們如何去愛,去表達。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們——“我們應該如何去愛別人?”
遇到江存以前,林斂也喜歡不管遇到什麽,都自己扛着,不哭也不鬧,表現得乖巧懂事。
可是後來他發現,這樣,好像不太對。
他開始在需要社交的時候變得越來越沉默,開始逐漸只挂上微笑這一種表情,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愛,是偏愛;不是老師一句輕飄飄的“大家這次的成績都很棒”,不是一塊糖醋排骨在哥哥姐姐的搖頭之後才落進自己的碗裏。
原來被扣上“最乖、最懂事”的名號,也需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
遇見江存是一個契機,潘多拉的魔盒仿佛在那一刻被打開,他找到了那個人,找到了那個一想起來就忍不住嘴角上揚的人,找到了那個想把生活中的事無巨細都說給他聽的人,找到了那個可以認認真真寫進未來,寫進人生規劃的人……
他也從來都沒有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變成一個煩人精,變成恨不得時時刻刻都粘着江存的麻煩鬼。
他開始慢慢學會怎麽愛人,卻發現江存依然那麽倔強,固執地讓人心疼。
江存的脊背永遠挺直,哪怕再累也不會駝背,即便是天塌下來了他也要站着去接,一丁點兒的彎腰都不肯。
他心裏的傷疤溝壑縱橫,卻不知道該怎麽向別人描述,他已經習慣了數十年來沉默地與畫具作伴,仿佛已經喪失了開口宣洩情緒的功能。
不,其實,那還是有的——他朝着林斂輕聲說“你給我吹吹”、他朝着林斂怒吼“你他媽以為我不想解釋嗎”、他告訴林斂自己那些極度厭惡的記憶……
只是,喜歡得越深,就越患得患失。
——“江存,真不知道你一天都在想什麽,長得又帥成績又好,畫技甩我們這些同齡人一條街,你到底在糾結些什麽?”
這是知道林斂以前,方子衿對他的評價。
江存幹淨如一張白紙,沒人看得到他形影相吊,孤寂與自卑充滿整片胸膛。
他想要睜開眼睛看看陽光了,有人向他伸出手了,他卻在這個時候止步不前,怕了。
當他小心翼翼地踏出第一步時,那人卻沒有足夠的耐心了,自己瞬間又被推回沼澤中。
“愛”這道題,對于他來說,太難了。
文藝演出快結束了,他們也該離開了,臨別之際,江存拉住他的衣袖,問:“斂哥,我們還有和好的機會嗎?”
林斂說,不知道。
接着在下一秒鐘被江存擁入懷中,吻了上去。
淡淡的薄荷氣息在唇齒間彳亍,地上散落着十幾張糖紙,被風一刮,像幾十只撲棱着翅膀的蝴蝶一樣,在空中徘徊。
“林斂,再見。”
暮色太深,林斂看不見他早已翻紅的眼眶,只聽得見那帶了點不舍和鼻音和話語,急匆匆地推開江存,終已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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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