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不速之客

第二天起床後沒人再提這件事,兩人都緘口不言,只有林建樹大喝了一口花生漿,笑着說,“老婆,你煮的早飯真好吃。”

陶顯瑕的臉上似乎寫滿了擔憂,看了林建樹一眼,難得地溫柔道:“老林,你快點吃,等會兒我跟你說點事。”

林斂沉默地用筷子攪和着碗裏的花生漿,淺啜一口,濃郁的甜味一下子在舌尖散發開來,膩得他有點想吐。

林建樹不明就裏,看見兒子食欲不振的樣子,說:“林斂,怎麽了,你媽煮的飯不好吃?”

“還好,”林斂大喝了一口,閉着眼睛咽下去,一分鐘不到就把碗裏的喝幹淨了,背着個空蕩蕩的書包不知道要去哪兒,“媽,我出去玩了,中午吃飯再回來。”

口袋裏的手機一響再響,江存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挂斷電話,誰知對方不依不饒,锲而不舍地打來,他只好接聽。

接完之後他就後悔了,關機也好拉黑也罷,怎麽就一時糊塗接了他的電話?

電話那端是江存名義上的父親,江平光,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颀長英俊的男人,誰知鬼迷心竅,丢下年幼的江存和他的母親羅淑,跟小三遠走高飛了。

江存早就把他的樣子忘得幹幹淨淨,只記得江平光和羅淑剛離婚的那段日子,母親抱着自己以淚洗面,說,“阿存,媽媽只有你了”,江存回以茫然的擁抱。

他永遠不知道母親對于這個男人愛得有多深,也永遠不知道母親在他小學五年級那年投河自盡——這些都藏在了外公的煙鬥中,外公一個字也沒和江存說,只把那些感慨和無奈變成了嘆息,随着煙灰們消亡。

外婆告訴他,爸爸和別人結婚了,媽媽也和別人結婚了,從此以後江存就是男子漢了,要學會保護自己。

後來外公外婆都走了,那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故事也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而江平光娶了那個小三之後才發現自己被騙了,被拉進了傳銷團夥,黃賭毒一樣沒落下,窩點被端之後就進了局子,如今已滄桑得全然看不出當年意氣風發的樣子,反而像廢品攤佝偻着背的老頭子。

誰知道他今年也不過五十歲呢,誰知道他曾經還溫柔地給江存吹口琴,帶他去逛廟會,接送他上學放學呢?

大家都忘了,連江平光自己都忘了,再也沒人記得這些事情了。

從監獄出來以後他游蕩了好幾天,搶過地攤上的塑料項鏈,偷過燒烤架上的豆皮苕粉,被人打得頭昏腦漲之後才突然想起——哦,我好像還有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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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費盡心思才打聽到兒子在哪兒讀書,手機號碼是什麽,心裏還挺得意:堂堂朝臨市幾千萬人,老子照樣給你找出來!

他先是打去電話,不接,又把自己洗洗幹淨打扮得人模狗樣,跟人販子似的在江存畫室周圍蹲點,着實把江存吓了一跳。

一個陌生男人突然沖過來拽着他的衣服,聲稱自己是那個在他生命中缺席了十幾年的人,江存一下子愣了,新買的顏料還沒來得及拆封就直接甩在了江平光身上,逃走了。

江存沒聽江平光說了什麽,只是無名地覺得心寒,有的人像一只臭蛆一樣躲藏在地底多年,現在從腐水中擡頭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找兒子要錢。

“你配嗎?”

江存輕聲,他連這個人的名字是不是“江平光”都記不太清了,胃裏一陣陣地犯惡心。

別說你是不是我親爹,就算你是,那又怎麽樣?

你當我是傻逼還是什麽,能給你錢供你去花天酒地?

江存一聽到他的語調就皺眉,再一想到他那張令人作嘔的臉和猥瑣龌龊的表情,忍不住回嗆了句:“再打電話來,我就報警。”

生平第一次有這麽強烈的欲望,渴望一個人去死,渴望這一輩子都不要見到他。

對方讨好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兇神惡煞起來,不堪入耳的髒話順着手機爬到江存耳朵裏,江存難得露出厭惡的表情,挂斷了電話,拉入黑名單。

他注視着手機裏被存為“A林斂”的號碼,終于狠下心來,删掉了。

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火車站,”他把頭靠在灰蒙蒙的窗子上,朝着窗外發呆。

汽車飛馳而過,無意中看到一個背着黑色書包的背影,江存在心裏默念到——

“斂哥。”

林斂的背影和普通人的背影有什麽區別呢?其實沒有。或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吧,江存總覺得,林斂是不一樣的,他就是像提前獲得了劇本一樣能随意在人群中認出林斂,他在他心裏,就是那麽特別。

可惜這個特別的人,最後連一句“再見”都不願意說。

林斂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書店,突然想起英語老師要求他們記單詞的事,想着順便挑點教輔資料回去。在一衆資料書裏翻了又翻,好不容易找到一本封皮和內容都合自己心意的,卻突然被人拿走。

林斂錯愕地盯着那只手的主人,心想着這一幕怎麽這麽熟悉,自己選好的東西怎麽又被搶了;好巧不巧,許閑情似笑非笑地挑着眼角看他,手裏拿着的書晃動了一下,大概是在用這個手勢打招呼。

“高考完了還有心思來逛書店?”

“學無止境嘛,”許閑情把書遞給林斂,“期末考得好嗎?”

“就那樣,估計年級前五十都沒戲。”

林斂沒問他的成績,高二的期末都還沒開始考,高三的高考成績就出來了,許閑情高考總分恰好700的消息早就刷遍了各個群聊組和空間,且不說人家裸分清北,就是只考六百四十他還有六十分的自主招生加分呢!

學神的成績還真羨慕不來,但凡是和許閑情同桌或同寝的都知道他到底有多麽努力。

相比之下出人意料的是,最有希望奪得桂冠的楊裴階高考竟然失誤了,語文平時能随随便便一百三的人,高考卻沒及格。不過,即便人家考差了總分也有六百五,名牌高校幾乎是随便挑。

“林斂,”半晌,許閑情湊了個頭過來,神秘兮兮地說,“你有沒有什麽哄對象的方法?”

“什麽?”

“我覺得小裴階這輩子都不想理我啦,平時考試我永遠都沒他厲害,結果高考他失敗成這個樣子,你說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許閑情笑着,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林斂,總讓林斂覺得這個表情也似曾相識。

“不好意思啊,我和他,不熟。”

林斂退後兩步,拿走了剛才選好的一本英語詞彙,一本數學卷子,很是無辜地回望他:“我去付錢了,再見。”

見林斂有退避三舍之勢,許閑情臉上那萬年不變的微笑也快挂不住了,他沒料到這小學弟怎麽這麽難纏,咬牙使出了殺手锏:“你知道我為什麽能永遠考年級第二嗎?”

林斂回以狡黠的微笑:“知道啊,楊裴階考第一不就好了?”

最終許閑情以送出了自己高中三年的筆記為代價,把林斂拉到奶茶店,花費六塊錢巨款請他喝了一杯紅豆奶茶,兩人這才得以友好地進行交談。

“小斂……林斂,問你個問題,”感受到了林斂殺人一般的目光之後,許閑情立馬轉變了稱呼,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麽就這麽喜歡看小朋友要炸毛不炸毛的情态,簡直太惡趣味了,“和男生怎麽談戀愛?”

“你對楊裴階有意思?”林斂嘴角上揚,嚼碎一顆紅豆,挑釁一般地舔了舔嘴角。

“那不然呢?誰知道小裴階似乎喜歡耍暧昧,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好苦惱啊。”

說是苦惱,但滿眼都是對心上人的喜歡,林斂翻了個白眼:“你們兩人說話怎麽都這麽欠揍?”

許閑情托腮,懶洋洋道:“喜歡,其實是個很微妙的東西,就像你喝水,多一塊冰少一塊冰,口感都會有細微的差別,你需要找到的,是平衡。一個處于中心位置的平衡點,放幾塊冰,用多大的杯子,講究。”

林斂戲谑:“那和男生怎麽談戀愛?”

“你心裏有答案,中二點說,如果你記得當初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是如何反抗這個世界的話。”

“不是你在問我嗎?”

“對啊,不是我在問你嗎?”

林斂不解,皺眉喝下最後幾口奶茶:“太甜了。”

“這是你自己點的啊,”許閑情聳聳肩,“我想要的其實只是認同感,我覺得我該那樣去做,但我沒有,所以我需要別人的認同。”

“你覺得你成功了嗎?”

“或許吧。”

林斂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深吸一口氣,卸下了飛揚跋扈的表情,眯着眼睛朝他道謝:“謝謝你啊,許閑情。”

當局者迷這道理誰都懂,當自己成為故事裏的人之時反而霧裏看花起來,林斂這下子才懂了,自己好像一直以來都在朝着錯誤的方向前進。

他怎麽就忘了自己的男朋友其實也很脆弱,也需要有人抱抱他呢?

他怎麽就沒有将心比心,把自己渴望的事情說給男朋友聽呢?

來來往往一大圈兒,他以為自己走了很長的路,沒想到位移依然為零。

他要做的不是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一樣朝着江存說“你根本不懂我”,而應該和他一起,讓他慢慢敞開心扉,不再把自己封閉起來。

“江存,對不起。”

林斂在心裏默念,着急地打去電話——哪怕他完全沒想好自己該說點什麽。

只是,迎接他的已經不是“斂哥”,而是一串嘟嘟嘟的忙音。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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