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找到你了

回到家裏,父母都在沙發上正襟危坐着,顯然是在等待林斂的回來。

他不安了幾秒鐘,轉而聽見母親說:“林斂,你長大了,爸爸媽媽不能再約束你了。只是很多事情你還需要慎重考慮,爸爸媽媽接受不了,但是尊重你的想法。”

破天荒地的,他在這兩人的口中聽到了“尊重”二字,林斂驚訝得不知該說些什麽,也不清楚短短一上午到底發生了什麽,但突然想到,江存已經不再是自己的男朋友了,在心裏苦笑了一聲:“其實我們早就分手了。”

父母的臉色都不太好看,林斂只是點頭“嗯”了一聲,聞到飯桌上的香味,特別響亮地問道:“媽,今天煮的什麽啊,我都要餓死啦!”

林建樹往林斂碗裏夾了一筷子菜,語重心長道:“林斂,爸爸理解不了你那個……”

“同性戀。”陶顯瑕提醒道。

“哦,同性戀,對,就是你喜歡男生這事,這個社會發展得太快了,爸爸也不求別的,只要你能順順利利考個大學,一輩子快快樂樂就行了。”

陶顯瑕眼中明顯有淚光閃動,她其實真的覺得兒子有病,該治,可上網查了一下之後又發現不是那麽回事,只覺得兒子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再也不是小時候能輕輕抱起來的那個小男孩了:“別走你媽的老路,就是找男生耍朋友也要找靠譜的,性格合得來的。”

林建樹樂呵呵地給她夾了一塊排骨:“老婆,你看你說的什麽嘛,我們現在還不是很恩愛!”

“你少廢話,”她白林建樹一眼,把那塊排骨又夾到林斂碗裏,“你少吃點,等會兒吃完了林斂吃什麽!”

從暑假開始補課的那一刻起,他們正式變為了高三的學生,開始了前輩們眼中的地獄生活。

學習的壓力越來越繁重,教室裏一直說要安的空調也沒個動靜,汗水一滴一滴順着額角滑下,滴到桌面上,不知道浸透了多少層卷子。

林斂總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麻木的機器人,那些挑燈夜戰的日子說不上是苦,就是累,累得讓人只想像屍體一樣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心态問題,自打補課開始以來林斂的成績倒是逐步穩定,高二期末考出了歷史新低,年級第九十一名,開學摸底考竄到年級第二十三,恢複了正常水平;學校根據這次成績劃分出了鲲鵬班的學生,林斂如願坐進了當年許閑情坐過的教室,朝着自己的目标一步一步移動。

他幾乎每天都在給江存打電話,發信息,江存卻從來不回,電話也一直關機;微信上問方子衿,知道江存還在畫室好好畫畫之後就放心了,從前的那股嚣張勁兒全抛在了學習上,溫明徹都說他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麽勤奮的斂哥。

他換了一張新的“考進年級前十”的字條,貼在桌子上,已經計劃好了月考之後的國慶節上主城去,重新變成一個有男朋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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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承認自己是傻逼,承認自己談個戀愛不好非得扭扭曲曲地想讓人家猜自己的心思。

林斂都忘了自己當時是如何回答尹槐格的,現在突然想起來,只想扯着自己的襯衫領子罵傻逼——你他媽自己說的包容理解溝通,怎麽你自己先忘了?

迂,他們倆怎麽就那麽迂呢。

高三的國慶只有三天,林斂還是頭一回這麽積極于寫作業,奮鬥到第一天上午就完成了任務,剛吃完飯就打車去火車站,生怕錯過了點就只能等寒假了。

回想高二一整年,他突然發現自己換手機還換得挺勤,自己砸了一個,被齊魯大帝沒收了一個,現在手頭這個還是新的,能找回的聊天記錄都沒多少,相冊也空空如也,一張合照都沒有。

離發車時間還有半小時,林斂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做點什麽,只好從方子衿那兒旁敲側擊地了解些和江存有關的事。

【林帥哥】:問你一下啊,你們國慶放假嗎?

【沉吟至今】:不放,六點鐘去吃晚飯,晚上接着畫。

【林帥哥】:謝謝你。

【沉吟至今】:不存在,就是我看江存回來之後好像心情一直不好,你到底有沒有個底啊?

【沉吟至今】:林斂,其實我覺得你該多給他一點時間,江存就是太內向了。

方子衿沒敢說的是,他覺得這兩人了解得真的不夠深,一個在等着另一個主動開口,一個縮在自己的安全區域內不敢踏出一步,兜兜轉轉有歡笑,有淚水,他們在前進的路上必然要吃不少苦頭。

【林帥哥】:謝謝你。

摁滅手機屏幕,林斂一動不動地看着屏幕上倒映出來的自己的面孔,一下子感覺那位長得一雙撩人桃花眼的少年是那麽陌生。

再一晃,他好像看見江存鼓起勇氣來找自己當他的畫室模特,看見江存小心翼翼地湊近覆上自己的唇,看見江存氣得臉頰通紅……不知不覺,他們好像認識也有一年了。

動車進站了,他趁着尚未發車還有信號,忙掏出手機給方子衿發了條信息。

【林帥哥】:麻煩能給江存說一下嗎,就說林斂想他,一直都很想他。

【林帥哥】:想他想到做夢都能夢見他,寫作業都能寫成他的名字,想見到他,想抱他,想和他一起去泡圖書館,去吃火鍋,一起做好多好多事情。

拿着手機的方子衿一下子震驚了,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肉麻到這種程度,嘴角不自然地凝固在了一個尴尬的弧度,敲擊屏幕道:“別,你這些話還是自己給他說,恕我無能為力。”

只是那一刻信號已經斷開,林斂沒收到那條信息,戴上耳機開始聽聽力,窗外的風景連成一條條長線劃過玻璃,田野與村莊,工廠與馬路,統統在空氣的呼呼作響中轉瞬即逝。

照着方子衿發去的地址定位,林斂一小時不到就到了江存所在的畫室,只是遠遠地看見一大堆人在圍觀,不知道在看什麽熱鬧,湊近一看才發現是有人正在打架,林斂心裏突然有些不安,再仔細一看——媽的,那不是江存嗎?他在和誰打?

“阿姨,問下怎麽了哦?”同樣是一個來看戲的小青年問了問旁邊的人,一臉好奇。

“我也不曉得哦,他們說裏頭兩個是娃兒和他爸爸,兩個人在打架,”阿姨憂心忡忡道,“造孽哦,你看現在這樣哪個敢去勸架嘛!說是他爸爸天天都纏到娃兒要錢。”

“我每天下班回來都看到這個男的鬼鬼祟祟的,不像個好人。”

“哪有大白天的在路上和自己娃兒打架的喲,真的是看不透。”

“莫打了莫打了,我看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周圍人還在絮絮叨叨,林斂卻渾身顫抖,他只看見江存臉上充滿着殺意,恨不得馬上就讓這個男人下地獄似的,眼神發寒,仿佛在用目光對此人進行淩遲。

而江存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見,他顫抖着手一拳一拳砸在那個男人——江平光的身上,咬着牙齒不讓自己的眼淚調出來,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的外套粘上不少灰塵,從肩膀上滑下來,隐約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傷痕。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他揮出的每一拳都在重複着這三個字,不管是自己被摔到地上給巴掌還是抓起石子往江平光身上砸,他心裏都只有這三個字。

“你去死。”

他本來連看都不想看江平光一眼,誰知道這個男人要不到錢惱羞成怒之後開始胡言亂語,他都已經很努力地在抑制自己的情緒,沒想到依然克制不住,沖動地,一巴掌甩了過去。

“你他媽還挺能耐啊江存,要不是老子,能有你現在這個小雜種?”

“你認不認老子?哦,你是不是還想着你那個賤人媽回來給你奶吃啊?”

“我告訴你,你媽早就死了,她自己跳河死的,現在就你老子一個人活着了!”

“哈,聽說你還和男的一起搞?少他媽裝了,快給老子錢!”

“你是不是想跟你那個窩囊廢外公一樣被人逼着跪玻璃,睡豬圈?”

“哈哈哈哈哈,老江家的種是有點倔啊,老子還他媽就……”

“我日,你敢打老子?你別以為你也姓江老子就不敢跟你動手!”

記憶深處的江平光尚存一個朦胧的影子,他明明不是這樣的。

他當年明明也愛笑,愛看書,不說髒話,會給江存耐心地講睡前故事,會拿出一塊錢讓他遞給街邊乞讨的老奶奶。

他當年明明那麽愛羅淑,愛到為了她跟家裏人斷絕關系,愛到聽不得別人對她說一個髒字,愛到為了保護她,當衆和一個偷拍她大腿的男人打起來,最後還進了局子。

江存只是冷漠地看着江平光,他覺得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在顫抖:“我沒有爸爸,江平光,你才是雜種,你是畜生。”

沒有人能傷害他愛的人。

外公、外婆……

還有林斂。

江平光力氣比他大,揪起他的衣領就往樹上撞,瞪着那雙渾濁的眼睛威脅道:“你小子給不給?!”

他覺得好疼,好疼,江平光的每一拳都砸在自己心上,砸碎他心裏對于“家”尚存的那一點小小的幻想。

江平光吸毒已久,最近剛出獄,總感覺心裏不安逸,舊病複發,不知又找了誰,開始了有毒就吸,沒毒就跟着江存不放的爛德行。

恰好遇見毒瘾發作,多年吸毒的身體也遠不如常人硬朗,他只感覺手上的力氣仿佛突然被抽幹淨,腦子裏一片眩暈,猛然被江存踢開,重重摔在路上,烈火焚身一般痛苦。

江存把他摁在地上,不要命一般地兇狠地打着江平光,見他萬蟻噬心的樣子,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一顆一顆混着血絲和汗水掉到他的臉上。

“你去死。”

每一幀畫面被放緩了,他的動作好像成為了黑白的默片,他看到江平光猙獰的表情,看到他神志不清地在罵些什麽,看到自己的手臂不斷揮動,看到有人對着他手上的疤痕驚呼,看到遠遠而來的警車的鳴笛聲,看到從畫室出來的方子衿錯愕的神情,看到身着制服的警察們想把江平光從自己手下拖出來,看到有一個人不管不顧地沖破人群,進來,抱住自己。

他說,寶貝,不要哭了,林斂在這裏。

江存看到自己一頭紮進林斂的懷裏,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恐懼和憎恨,像個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他說,你去死,你去死,你不是我爸爸,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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