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番外-未開啓的小時候

“林斂，你下午是不是還要學跆拳道？”

四年級的林斂在涼席上翻了個身，嘟哝道：“好像……要。”

“那你快點啊，都一點鐘了，再不去就遲到了！”

陶顯瑕一把關掉電風扇，催促道：“快點快點，一學期七百塊呢，一周才學一次，你以為你舅舅的錢就不是錢了？”

“可是……”

可是你們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我能不能不去啊？

“可是什麽可是，快點！再捱，等下車都趕不到，又要去坐出租車！”

“曉得啦！我跆拳道服還沒拿出來！”

林斂撇了撇嘴，對着鏡子怎麽也壓不下自己一覺醒來亂糟糟的頭發，陶顯瑕看他這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心裏更急了，一邊幫林斂整理道服，一邊高聲朝着林建樹開火：“你管管你兒子！都這個點了還在羅裏吧嗦的，一點收檢拾都沒得！你也是，一天就曉得看電視，我不曉得一場球賽翻來覆去有撒子好看的！”

林建樹皺皺眉，全當小曲兒聽了，左耳進右耳出，專心致志地盯着電視，正看到精彩之處，搪塞到：“哎呀我老婆這麽能幹，我能幹些撒子嘛！”

“你還好意思說？你自己說回來這麽多天你做的那個清潔，我看都看不下去！”

“不是才回來一天嘛，你看不下去不看就行了。”

“你行，晚上自己煮飯洗碗，我和肖妹出去耍，你看一下午電視我都沒意見。”

林斂在洗手間憋着笑意，急匆匆地拎着口袋出門了，把兩人打情罵俏的聲音關在了屋裏。

他好久沒聽到父母開口三句之內還沒吵架了。

走在路上林斂總覺得不對勁，哪兒不對勁他自己也沒感覺出來，走到道館門口發現沒開門，在街邊像個小叫花子一樣蹲了半天，腿都蹲麻了還沒意識到今天是周六——學跆拳道的時間是周日！

Advertisement

他死腦筋，在道館周圍來來回回走了大半天，又渴又熱，還是沒有要回家的念頭。

那時候楚州縣連一個像樣的小區都沒有，他就近走到人家居民樓樓下那塊小花園，在亭子裏坐了下來。

周圍樹林陰翳，恰好擋住大片毒辣的陽光，亭子旁邊有個小池塘，裏面還有不少甩着尾巴的魚，林斂站在旁邊，看魚看出了神，一動不動。

聽到有腳步聲，他連忙轉頭，發現一個比自己稍矮一點的漂亮小男孩霸占了自己剛才的位置，心裏有點生氣。

“你是誰？”

男孩不回答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大把糖果，擺在桌子上：“給你吃。”

“給我？”

林斂疑惑地指了指自己，見男孩點頭，随便挑了一顆，撕開包裝，裏面是做成愛心形狀的白巧克力。

這是他人生中頭一次吃到這麽好吃的巧克力。

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後面玩的時候聽他們說過什麽“醇可可脂”、“代可可脂”，也從他們手裏接過各式各樣的巧克力，要不然就是甜得太劣質，要不然就是化得面目全非。

和這塊一點都不一樣。

愛心形狀的，就像電視上打的廣告那樣柔順絲滑的，甜甜的味道在嘴裏蔓延開來，實在是過分令人心動。

男孩從背上的包裏拿出作業本，大概是在開始寫作業。

吃了人家的糖，林斂順理成章地湊過去，一看作業本封皮上歪歪扭扭的幾個字，心裏嘲笑了一聲。

年級，三年級三班。

姓名，江存。

三年級的小屁孩啊。

不知道怎麽回事，林斂翻開他的另一個作業本，自來熟道：“我給你檢查作業。”

一本特別簡單的數學題，每一頁都卷得跟爛鹹菜似的，一頁有十道兩位數以內的加減法，林斂一晃眼看過來，七七八八錯了一半。

成績真爛。

林斂在心裏吐槽了一句，沒說出聲，從他筆袋裏拿出一支鉛筆，開始給他改錯。

一個很普通的下午，不太熱，陽光在樹葉間的罅隙穿梭，旁邊的小池子裏還有假山和小魚，林斂握着筆，半趴在桌子上，和江存靠得有點兒近，專心致志地給他講題。

“你這個都不會啊？這裏滿十了，要進一的。”

江存似乎想說些什麽，又忍住了，歪頭打量着這位看起來比自己大點的男孩，視線停在了他的眼角。

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明亮又幹淨，擡頭望向自己的時候能看見他瞳孔裏自己的面孔。

“你聽沒聽啊？”

林斂發現他在發呆，習慣性地舉起手想敲他的腦袋，突然發現這不是自己的同學，而是一個陌生的小男孩，把手停在了半空，讪讪地收了回來。

“今天我們去吃酒了，外公帶我回來的，”江存抿了抿嘴，難得主動介紹起自己的情況來，“他讓我在這裏等他，這是喜糖，你可以随便吃。”

嘴裏那顆還沒吃完呢，林斂又不好意思繼續拿人家的糖，心裏卻想要得很，尤其是一個糖紙上印着小汽車的，他恨不得馬上抓到手裏。

“我不喜歡吃糖，給你。”

江存好像看出林斂的小心思了，從把桌上的糖全抓到手上，放到林斂的口袋裏，又掏了掏自己的上衣口袋，把所有的糖都給了林斂。

“真的給我啊？”

林斂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他第一次碰見對自己這麽熱情的同齡人。

“嗯。”

江存點了點頭，綻開一個笑容。

小孩子臉上最最天真無邪的微笑，他好像一個小天使一樣，雪白的皮膚，琉璃似的眼珠子，臉上還有點嬰兒肥，一笑，好像驚動了枝頭歌唱的鳥兒，全飛到他跟前來了。

“這個……不是我的作業本……”

“啊？那你不早說？”

翻到封皮處一看，果然寫的不是江存的名字，林斂愣了，看他娴熟地打開書包夾層，翻出一個幹淨整潔的本子：“這個才是我的。”

字依然歪歪扭扭的，不好看，但很整潔，一頁頁翻下去，全是一把把鮮紅的大勾，看得林斂眼睛疼。

“你真厲害。”

小男孩眼裏流露出崇拜的光芒，由衷地贊美江存。

“你幾年級啦？”

“四年級了，但是我成績好爛，我一二年級都能考□□十分的，現在……”

林斂越說聲音越小，一想到這周七十五分的數學卷子還沒拿給父母簽字，就越來越心虛起來。

“一二年級不都是考雙百分嗎？”

不帶一絲嘲諷的問句給林斂上了一波真實傷害，他頓時蔫了，心裏有點郁悶：“我從來沒考過雙百分，老師說誰考一次一百分就能得一本書，我現在一本都沒得過，我同桌一學期能拿兩本回去……”

“你想要書啊？”江存發現自己好像說錯話了，咬了咬嘴唇道，“我送你一本。”

“真的啊？”

他點頭，書包跟百寶箱似的，仿佛什麽都能掏出來，拿出一本封面特別素雅的書，擺到林斂面前：“這個是我充書卡送的，充五十塊老板說能送一本。”

林斂摸着書皮，特別不好意思地問：“這是什麽書啊？”

“不知道，沒看過，不過老板說很多姐姐都在買，就送了我這本。”

封皮上寫着繁體的“過時不候”四個字，書名下面還有四排小字——

“你一句話，

“我記了那麽多年，

“現在我回來了，

“覆水難收。”

他們仔仔細細看了背後的內容簡介，林斂艱難地總結了一句：“我覺得這書應該不好看。”

“為什麽？”

“不知道，沒看過，”林斂很誠懇地回答，“你真有錢啊，能充五十塊，我一周零花錢才五塊。”

他打小就特別羨慕零花錢多的人，自己在校門口小攤上挑挑選選半天還拿不準買小布丁好還是買炸年糕好，最大的享受就是五毛錢的雪蓮和着五毛錢的蘇打水——全是調味劑勾兌的甜味飲料，先把蘇打水放杯子裏，再撕開雪蓮的包裝，看着裏面一個個扁圓柱形的小塊溜進杯子裏，咕咚咕咚地冒着泡，美極了。

“學校旁邊有個一角書屋，我找我外公要的，五十塊能看很久了。”

“我們學校也有，在後門天橋那兒，我去過……”

說着說着林斂就臉紅起來了，表姐陶安政帶他去過好幾次，他看神兵小将，她看漫畫小說，陶安政比他高一個腦袋，看書的時候表情特別詭異，總不讓他知道自己看的什麽，有次好不容易見着了，紙上竟然印着一個男人公主抱另一個男人的畫面！再一看，怎麽兩個人還親上去了啊！

他一張小臉比煮熟了的大閘蟹還紅，手指觸電般地縮了回來，純潔年幼的林斂也大概隐隐約約猜到了後面會發生些什麽不好的事情，連忙把視線縮回神兵小将上去。

他們倆絮絮叨叨說了不少話，但是沒過多久林建樹就找來了，對着自家傻兒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腦袋：“林斂，今天星期六不學跆拳道，走了啊，晚上去你外婆家吃飯。”

“哎……我還想和他玩呢……”

“作業都沒做完，等着回家你媽黃荊棍伺候你啊？”

“嘁——”

林斂嘴撅得老高，眼瞧着父親要把自己拉走，眼疾手快地抄走桌子上的一本書，順便把衣兜裏的糖果抓了一大把放到江存書包裏：“我走啦，謝謝你的糖，小朋友！我下次再來找你玩！”

“我才不是小朋友。”江存嘀咕了一句，有點戀戀不舍地看着被父親抓回家的林斂，心中還有點兒說不清的羨慕。

只可惜他們的小學時代時，智能手機和社交軟件尚未普及，通訊也用的是小靈通和座機，那些微笑着說的“下次再找你玩”全變成了不切實際的承諾，一個轉身，人就不見了。

大街小巷播放着許嵩和徐良的新歌，雜志上印着各式各樣韓風飾品的廣告，書店裏擺着一大堆盜版漫畫和光碟，DVD還沒有退出時代的潮流……

就是很簡單，很可愛的年紀，遇到了和自己一樣可愛的小男孩。

林斂拿着書，特別興奮地向林建樹講今天交了一個好朋友：“爸，他送給我一本書呢！我們老師都沒給我過！他成績還特別好！”

“哦哦，那就行，多看書很好。”

林建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很少認真地和兒子聊天，完全沒注意到林斂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沒精打采起來，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書捧在懷裏。

“每回都是這樣……”

回家之後他把書恭恭敬敬地放到書架上，和自己的一堆名著擺到一起，沒過幾天就把這事忘了個幹淨，跟其他小孩一起彈卡片玩溜溜球去了。

直到初中的某個暑假，實在是太無聊了，無意間掃到這本書，看完之後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男生和男生，也能談戀愛啊……”

他為書裏主角的bad ending難受了好一陣子，卻忘了這本書是誰送給自己的。

他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連帶着那些假山、小魚、陽光、小亭子——還有那顆好看的白巧克力。

但是沒關系，有人記得就行了。

江存把這些記得清清楚楚，好久沒人和他這麽開心地講話了，好久沒人對着他微笑了，好久沒人可以填補這個叫做“朋友”的位置了，明明自己是有臉盲症的人，卻能清楚地回憶起他的長相，連他說話的語氣都刻在心裏了，偷偷攢了很多糖果，希望可以再遇見他。

可是後來外公再也沒有帶他回過楚州縣，他那一大包舍不得吃的糖都化了，壞掉了，引來一堆讨嫌的小螞蟻。

林斂沒告訴江存自己的名字，江存卻看到了他繡在裝跆拳道服的口袋上的字——“林斂”。

這是他的名字吧？

好聽。

只是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個林斂，他怕是一輩子都找不回來小時候對自己說“我給你檢查作業”的那一個了。

所以他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五中伸來的橄榄枝，所以林斂逮着他借學生證的時候，他楞了。

那個一臉戾氣的少年，和記憶中的小男孩，重合度太高了。

他就是能在茫茫人海中第一眼看到他。

當年那顆巧克力，是江存最喜歡的牌子，所以他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最喜歡的草莓味汽水遞給他。

心底有點小小的、微乎其微的期待。

——他還記得我嗎？

“其實我就知道他肯定忘了，”粉紅色的信紙攤在桌子上，江存寫着寫着就笑了起來，“但是沒關系，我記得就行了。林斂同學，這是我第一次給人寫情書，也是我第一次真情實意地喜歡一個人。就這樣，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