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1 但我沒把你當姐姐

下午三點鐘，天陰，雨将落未落。

景瑟驅車行駛在群山環繞間的水泥路上，越往前越荒涼，不見人煙。隔着玻璃窗往外看，外面是一幅霧氣缭繞的水墨圖。

身穿緋紅大衣，妝容精致的景瑟，是誤入黑白圖畫的不速客。

景瑟是第一次開車走這麽遠，也是第一次獨自來到這麽偏僻的地方。她心裏沒底，總擔心走錯了路，滿腹疑慮地反複确認路線。直到遠遠瞧見一個藍色路牌，她把車開過去，降下車窗擡頭看，路牌上面整整齊齊印着褪了色的三個大字——雲望鎮。

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景瑟長長出了口氣，略略安下心。然而環顧四周，她眉毛又蹙起來。

這麽蕭索這麽偏僻的地方，完全不符合來之前她對這裏的想象。一路走來，路上的車甚至只有她這麽一輛。若不是現在看見路牌，她都懷疑自己闖進了什麽無人之境。

景瑟想了想，拿起手機拍下路牌給她媽發過去。附帶消息。

景瑟:【媽，我來沈掠現在住的那個鎮了，接下來該怎麽走？】

發完消息，她望望深秋時節荒荒涼涼的山，沒等媽媽回複，忍不住繼續噼啪打字。

景瑟：【沈掠好好的，怎麽會離開A市，到這裏來住？他什麽時候叛逆不行，偏偏高三這年學人家玩叛逆。竟然還不上學！沈叔叔沈阿姨以前一直不管沈掠也就算了，這麽大事居然也不管管嗎？】

把手機當出氣筒，用力摁下發送，景瑟滿臉不高興地斜倚在車上等待回信。然而手機靜靜的，半天沒有回音。

她平複了情緒，把手機扔到一邊，不打算老老實實停在這裏繼續等了。仰臉望了望陰沉沉，随時會落雨的天，升上車窗，向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水泥路行駛而去。

路上，天色愈發陰沉，雨卻一直沒下。街邊漸漸有了人煙，行人稀稀拉拉。

景瑟放慢速度，等消息途中趁機觀察這個小鎮。

小鎮環境倒是還好，條件卻不容樂觀，只有些最基礎的硬件設施。景瑟目光掃過不遠處鱗次栉比的矮舊居民樓，掃過高高的殘破石階，最後掃過石階下孤零零，灰撲撲的便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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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鎮以後，竟然就只有這一家便利店。比起繁華的A市，簡直是兩個世界。

她收回目光，無法相信沈掠會突然來到這麽一個……實在不怎麽樣的地方，還放棄高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沈掠和景瑟不一樣，他從小乖巧懂事，是學校裏的年級第一，是從不出錯的三好學生，是大人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與叛逆二字絲毫沒有聯系。沒想到，他一叛逆就叛逆了個大的，學校都不去上了。

嗡嗡嗡……被擱在中控臺上的手機開始震。

幾米外的前方幾個小孩叽叽喳喳玩捉迷藏，互相推搡着擋住了唯一的一條路。景瑟瞥了眼震個不停的手機，把車靠邊停到一片空地，沒打擾玩游戲的小孩們。停好車，撈過手機拿起來看，電話來自A市，來電人，她媽。

景瑟立刻摁下接通。

電話一通，景媽媽率先出聲:“你怎麽不打一聲招呼就火急火燎找小掠去了？之前不是跟人家鬧別扭，一直不理人家嗎？現在急什麽？”

景瑟眼皮一跳，要問的話卡在嗓子眼裏。心道怎麽一上來又是這個話題。

“急着找到他，然後打死。”她不欲在這件事上多談。像往常一樣，僵硬而蹩腳地轉移話題：“媽，你知不知道他住在哪？”

景媽媽:“這我怎麽知道。你要找小掠，給他打個電話問問啊。”

景媽媽說完，似乎意識到什麽，狐疑:“不會吧？你都去找小掠了，還不準備跟小掠說話？”

景瑟可疑地頓了一下，含含糊糊：“……準備呢，正在準備。”

景媽媽無奈嘆氣：“你說說你們倆，到底鬧了什麽天大的矛盾，值得你這個當姐姐的兩年不理人家？小掠這兩年遇上一堆亂七八糟的事，你不知道，他那個爸……”景媽媽說到這忽然打住，停了停才繼續：“唉，多好的孩子，這兩年變了一個人似的，都不愛說話了……”

說到沈掠，景媽媽就愛長篇大論，景瑟靠在椅背上，左耳進右耳出，沒怎麽認真聽。還評價：“他本來也不怎麽愛說話。”

景媽媽不理她，自顧自：“你們倆從小一起長大，小掠一直最聽你的，有什麽矛盾能鬧成現在這樣？趁這次你去看他，你們倆正好把關系緩和緩和，別僵着了……”

一聲雷鳴，沉了許久的天似乎就要下雨。

景瑟結束了與景媽媽的通話，關掉手機，目光落在陰雲籠罩下的小鎮，微微出神。

陌生的人臉，陌生的建築，陌生的街道。這是沈掠生活了半年多的地方。

景瑟眨眨眼，看着看着，也想學景媽媽嘆氣了。來時匆忙，她腦子裏亂糟糟的太多事情，沖動之下，沒有去想該怎樣面對沈掠。現在經景媽媽這麽一提，她才後知後覺，頭痛，心情複雜。

其實，景瑟跟沈掠兩年沒說話了，見面也少。甚至今天她來找他，都沒提前跟他打個招呼。

不說話的這兩年 ，景瑟大部分時間住在學校，或學校附近租的房子，很少回家。有時她與景媽媽通話，景媽媽會在電話裏提起沈掠，她也不願意聽，要麽左耳進右耳出，刻意屏蔽。要麽想辦法轉移話題。

所以關于這兩年發生在沈掠身上的事，景瑟了解很少。只知道他爸媽離婚，又分別迅速再婚。

直到昨晚，景瑟聽朋友談到讀大一的妹妹，忽然想到沈掠今年也該大一了。于是別別扭扭打給媽媽，向媽媽詢問沈掠近況。

一問才知道，沈掠竟然休學了半年多，不但沒有參加高考，還從A市搬走了。這半年，他一直住在一個景瑟聽都沒聽過的小鎮。

小鎮是沈掠姥姥的家，沈掠想在小鎮陪伴姥姥，勉強還算說得過去。但就連他姥姥上個月去世，他仍沒回家，留在那裏一個人繼續住着。

當時景瑟聞言，不顧天還黑着，不顧近在眼前的面試，馬上挂了電話收拾東西要找沈掠。可是，東西都收拾好，她又一件件放回去。

她只是個從小住在沈掠隔壁的鄰家姐姐，而已。

雖然以前沈掠常常住在她家，她一直把沈掠當成家人，但畢竟他們從來不是家人。雖然很多人說他們比親姐弟還像親姐弟，但畢竟他們沒有血緣關系。

她無法對沈掠的任何負責，不管是感情，還是人生。這件事情，必須從長計議。

然而，淩晨時，一個自稱系統的東西突然出現了。系統告訴她，沈掠天生是個壞胚，因為有她管着才從小裝乖。最近，有跡象表明沈掠已經長歪，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反派。将來，沈掠不但會傷害她很深，還會自殺。

聽到自殺二字，景瑟從被系統綁定的驚吓中回過神。臉色霎時變得難看。

不敢相信，又不敢完全不信。

系統似乎早就察覺景瑟的心思，給景瑟的建議是盡量遠離沈掠。它說，沒人能教好一個天生壞胚。

景瑟回過神，面無表情命令它安靜休眠。

她的弟弟只能由她來罵，別人誰都不行。

天微微亮，她空腹喝下一杯黑咖，飯都沒吃，匆匆向雲望鎮出發。

……

陰沉沉的雲望鎮又響起一聲雷鳴。

擋路的幾個小孩早就被家長拎着回家，躲避即将到來的雨。景瑟坐在車裏，拿出手機，打開微信，在通訊錄裏翻找半天，找到沈掠名字。

沈掠微信頭像是他自己的背影，高高瘦瘦，藍白校服，黑短發曬在春日的陽光下，鍍了薄薄的一層金。

他不愛拍照，這張背影是幾年前景瑟拿着他的手機抓拍下來的。

那時他們還沒絕交，景瑟捧着沈掠手機，拍完照，興致勃勃給他換頭像。沈掠安安靜靜，對此沒有任何異議。任由她折騰他的手機和微信。

他是個合格的弟弟，一向乖巧。而她，景媽媽總說她太能壓榨沈掠，姐姐當得不像姐姐。

景瑟小時候還不服氣，鄰居們都說她和沈掠比親姐弟還親姐弟呢。他們倆的朋友也常常誤會他們是親姐弟。最近兩年，她才覺得景媽媽這話可能是對的吧，從各個方面來說。

例如——

景瑟盯着沈掠的頭像，看了有三四秒。片刻，猶豫着，用指腹輕輕碰開聊天框。

聊天框密密麻麻，大多是沈掠的話，一條比一條長。當中最觸目的，卻是最短那條。

——但我沒把你當姐姐。

……

窗外，醞釀了許久的大雨兜頭潑下。

雨聲中，景瑟拿手機打字 ，打了一行，删掉，又打一行，删掉。想到什麽，手指停了下，退出去，自欺欺人地清空聊天記錄。

聊天框空下來，她稍微舒服了一點。重新打字。

打了一行，不滿意，删掉。又一行，不滿意，删掉。這麽重複幾次，她關掉手機扔到一邊，靠在椅背上，生起悶氣。

沒面子，真的很沒面子。

當初毫不留情拒絕沈掠的人是她。

冷冷漠漠說暫時別聯系的人是她。

整整兩年沒理會沈掠的人，也是她。

現在她莫名其妙跑來找他，也太沒面子了吧。

景瑟正在自閉，手機響一聲，發小夏露露微信來了。

露露:【你還真去找沈掠了？不是不喜歡他嗎？你後悔了？晾了人家兩年，你終于內疚了？】

夏露露家住景瑟家附近，從小與景瑟關系好。沈掠跟景瑟表白這件事，只有她知道。景瑟來找沈掠，也是第一個告訴她。

景瑟沒好氣:【怎麽可能！我永遠不會後悔！內疚就更離譜了，荼毒高中生我才會內疚好嗎。】

夏露露:【那你幹嘛去找他？不怕他還喜歡你啊？】

景瑟覺得荒唐:【……開什麽玩笑，這都兩年了。誰會單戀別人兩年啊，換成我，兩個月都嫌長。我來是為了接他回去上學，他才幾歲，總不能真在這裏自生自滅。】

夏露露:【別拿你自己舉例啊喂，你這個三分鐘熱度的渣女不配跟深情弟弟比！】

深情二字又把景瑟雷得不輕:【誰家高中生深情啊？高中生能懂什麽。而且我兩年沒理他，他不知道有多讨厭我。】

打完字，景瑟看這一行字，陷入沉默。

沈掠會讨厭她嗎？

她這次會不會不太順利？

景瑟試着回憶拒絕沈掠後，自己與他為數不多幾次見面。那幾次，她沒從他身上看出排斥反感。

樂觀想想，沈掠也不至于太讨厭她吧。

再樂觀一點，只要她在今後相處過程中與他保持一定距離，保持一定分寸。不像過去那樣親密，也不像這兩年一樣疏遠，慢慢的，他們說不定真能像她媽說的那樣，緩和關系？

如果真的可以回到從前，面子算什麽。

如果不能回到從前，面子哪有沈掠的命重要？

景瑟勉強有些想通。她拿起手機，找到沈掠名字。這次沒猶豫，打字，發送，一氣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