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以後被人欺負要跟我說……

從屋頂牽下來的燈泡蒙着厚厚灰塵,結滿了蜘蛛網。

趙菀香晚上開燈才發現,摘下燈泡擦洗幹淨,重新挂了回去,然後坐在桌前完善大棚圖紙。

門忽然被輕輕扣響。

隔着門板傳來沈奉聲音,“菀香,是我。”

趙菀香放下手裏的筆,三步并作兩步走來開門,門打開,看到了男人高大利落的身影。

屋裏的燈光在門口分割出明暗,他站在陰影中,身上帶了夜裏的潮氣,眉眼都顯得深重了幾分。

神情依舊是內斂淺淡,眼裏卻染着一層暖色。

很讓人心動。

趙菀香不禁露出笑意,“沈大哥你回來了。”

沈奉微微颔首。

菀香住這裏,他晚上另外找了地方睡,過來就是想跟她說,沒帶她吃晚飯的事,還有交代一些事情。

但沒等開口,屋裏的人偏開身子,很自然而然道,“那快進來啊。”

沈奉朝她臉上掠過一眼,身形動了動,最終擡步跨進門檻。

趙菀香看他衣服多了一些褶皺,但沒什麽灰塵,想來進了院子就自己把土拍了,便倒了熱水幫他擺一條熱毛巾。

她邊道,“我聽他們說,隊裏要給知青們重新蓋房,你今天又忙了一天麽?飯也沒好好吃吧。晚飯我跟何大姐一起去食堂吃的,打菜的師傅說沒看到你過去,猜你又沒顧上吃飯。”

沈奉下意識想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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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菀香卻早就看穿他,把熱毛巾放進他手裏,笑道,“你洗把臉,我給你拿飯去。”

沈奉愣一下,視線凝在她身上,跟着她身影,看她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才垂眸看向手裏的熱毛巾,擦過手臉後,感覺屋裏要比平常亮堂溫暖很多,不由像個拘謹的客人一樣打量四周。

床鋪是新的,被子是新的,頭頂燈泡明亮如初,地上櫃子椅子擦得幹幹淨淨,桌上還鋪了一塊素雅的新桌布。

沈奉心裏湧上了別樣的滋味。

門吱呀一聲,趙菀香回來了,手裏端着一只鋁提盒經過他身邊,邊道,“沈大哥你坐,別站着啊。”

沈奉如夢初醒,忙側開身放下手裏還有餘溫的毛巾,幫她把燙手的鋁提盒放在桌上。

他忽然瞥到旁邊攤着一張圖紙,下意識看去。

趙菀香便把大棚的事說了。

沈奉不由拿起圖紙,眉頭微微皺起,看得認真,過了一會兒後仿佛認同這項工作,說道,“找人簡單,你圖紙畫好,我托人在農業局問問。”

他工作的勁頭上來,還想就圖紙跟趙菀香讨論讨論,趙菀香已經搬開椅子,笑着催促他,“好了沈大哥,先吃飯吧,下班時間不許讨論這個了。”

沈奉只好坐下。

然後就見鋁碗裏盛着黃澄澄的小米稀飯,缸蓋子上放着兩只粗玉米面窩窩頭,缸裏散發出濃郁的肉香,竟然裝着大半缸土豆炖肉。

土豆被切成滾刀狀,炖得細膩綿密,肉切成薄薄片狀,一塊塊肥瘦相間,油光透亮,裹着油滋滋的醬色湯汁,散發着的濃郁香味直往鼻子裏鑽,讓人垂涎欲滴。

沈奉早就饑腸辘辘,盡管再克制,喉嚨也不禁吞咽了下,只是疑惑,“哪兒來的肉?”

這一看就不是食堂的飯菜。

食堂就算吃肉,每個人碗裏也分不到多少,何況沒年沒節,隊裏不殺豬,上哪兒弄肉去。

小米粘稠,黃澄澄的看起來也不像舊米。

趙菀香拿出一早準備好的話道,“這麽多年你跟枝梅姨偷偷給了我多少錢和票,我平時都攢着,過來的時候悄悄買了些米面和肉,肉都切成一小塊兒裝瓶子裏,撒了鹽保存起來,坐火車的時候就都帶過來了。你這兒沒爐子,我晚上食堂吃過飯,回來借何大姐家的竈給你做的飯。”

她不管沈奉信了幾分,解釋完就招呼他,“趕緊吃呀,涼了就不好了。”

沈奉被她一雙黑黢黢的杏眼看得不好意思,低頭拿起了筷子。

趙菀香坐在床沿,兩條胳膊支在桌上,托腮看他吃,她道,“沈大哥,我看着你吃吧,我喜歡看你大口大口吃的樣子。”

她眼神單純,話裏的意思再純粹不過。

沈奉臉上卻瞬間火辣辣的滾燙,臉紅到了耳根。

趙菀香像是毫無所察,依舊注視着他。

沈奉餘光看到她面容,嘴唇動了動又抿住,感覺根本拿她沒有辦法。

他最終頂着那道灼熱的視線,低頭喝了幾口熱乎乎的小米稀飯,拿起玉米面窩窩頭的時候,好像為了掩飾拘謹,垂着眼皮子開始跟她說話。

他道,“菀香,今天我忙過頭,忘了回來帶你吃飯,對不起,以後我會改正這個毛病。”

趙菀香不成想他說這個。

她忍着笑道,“沒關系的沈大哥,我來不是為了讓你照顧我,給你當累贅。我能照顧好自己,也能照顧好你,所以你安心工作就好了,不用多想。”

沈奉面頰更紅了一些。

趙菀香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消瘦的顴骨,高挺的鼻梁,越看越喜歡。

她沈大哥是真的好看。

尤其現在這樣表面假裝平靜如水,臉和耳朵卻紅紅的,出賣內心緊張的時候才最好看。

她目光炙熱幾分。

沈奉終于頂不住,埋頭扒起飯菜,打算速戰速決,但當咀嚼到土豆的綿密和肉片的鮮嫩滑潤時,就忍不住不顧形象地狼吞虎咽起來,可也不忘只吃一半,另一半留給趙菀香,等她什麽時候餓了再熱熱就可以吃。

趙菀香見男人吃得上頭,筷子卻只動一邊,猜到什麽,心裏暖暖的,差點湧上沖動抱抱男人勁瘦的腰背。

飯後,趙菀香把碗筷收拾到一邊。

沈奉看着她動作,貌似不經意地問,“你的新衣服和鞋都洗了?我看在院子裏挂着。”

“嗯,洗了。”

趙菀香神色自若,就像白天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沈奉突然有些生氣,脫口而出,“以後被人欺負要跟我說。”

趙菀香愣了下,随後笑開,“你聽說了?是叫胡文麗吧,她潑水濺了我一身泥點子還不肯道歉,不過我找上門潑了她一身水,大家扯平了。”

沈奉倒沒想到她現在做事這麽直接幹脆,聽了這話心裏的怒氣瞬間消失了,唇邊忍不住翹了下,笑意一閃而過。

随後又繃起臉,嚴肅道,“你做的對,不用礙着什麽身份不好意思指責回去,我在的地方如果還讓你受委屈,這個連長也沒法做了。”

趙菀香在燈下回頭看他,故意問,“沈大哥,你剛說我什麽身份?”

沈奉擡眼看去,就見她姣好的面容染着一層淡淡光芒,烏黑的頭發和白淨的皮膚泛着溫潤的光澤,那彎彎的眉,笑着的眼,唇角翹起的弧度和臉部輪廓,都被渲染的分外鮮明。

只一眼,他驚心動魄,像被燙到一樣匆匆移開了視線。

趙菀香看着他紅紅的耳朵笑了。

她隔着一段距離問他,“你今天打算睡哪兒?”

沈奉低頭含糊道,“有地方。”

忽然想起過來要幹什麽,忙拉開桌子抽屜,翻出平時積攢的錢、各種票證,糧食本子和食堂飯票。

他放在桌上事無巨細地交代她,“錢和票證都在這兒,你拿着花,不夠再跟我要。食堂通常吃馍馍和菜湯,你吃不慣就回家自己做點吃的,明天我抽空給你砌個爐子,找點柴火。”

“還有,帶過來的米面和肉你留着吃,不用給我做那麽好的飯,我吃食堂就可以。”

他瞥了一眼屋頂明亮的燈泡,最後道,“以後燈泡留着給我擦,你不要踩那麽高,小心摔着。早點休息,明天不用早起,過兩天我再給你安排工作。”

說完站起來就打算走了。

“等下,沈大哥。”

趙菀香喊住他。

沈奉側過身來,懷裏被塞過來一床被子,他趕緊抱住。

趙菀香道,“李鳳蘭給了我八床被子當嫁妝,都被我帶過來了,這床被子有兩斤半,剛好這幾天蓋。你去別人家睡,就抱這床被子過去吧,這幾天潮氣重,晚上涼,你蓋嚴實點。”

“還有換洗衣服。”

她接着把他一身白天晾曬過的衣服放在被子上頭。

直到身後的門合上,沈奉還有點怔忪,忍不住回頭看去,那扇糊着白色窗紙的小小木格窗依舊被燈光照得黃潤,在漆黑的夜裏散發出溫暖的氣息。

###

遠在北方的小城。

呂枝梅頭天給兒子發了加急電報,第二天就收到兒子的回複,說菀香在他那裏,叫家裏放心。

呂枝梅聽聞菀香沒事,簡直喜極而泣。

她男人也是又驚又喜,“菀香怎麽去的,一個人坐火車嗎?怎麽公安那邊一點線索都找不到?”

“當然坐火車去的。”

呂枝梅反複看電報上面的文字,頭也沒擡道,“除了火車還能怎麽過去,只不過這妮子當時肯定多了個心眼,沒從省城走罷了。”

她放下電報信封,長舒了口氣,可算真正的放心了。

她有盤算過找到菀香怎麽安頓,肯定不能帶回家裏,免得趙家那邊的人糾纏不休,這下好了,菀香直接去了邊陲,那兒有她兒子在,再安全不過,哪怕哪天被趙家人知道行蹤,追過去要人,她兒子也不是吃素的。

她平時說起來挺嫌棄這個兒子,打小話少,經常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二十五歲的人了,就算國家提倡晚婚晚育,也不能對婚姻大事沒個計劃,整天就知道忙工作忙工作吧!

可真論起來,兒子是她的驕傲。

菀香去找他就對了,他一定能護她周全。

呂枝梅心裏的石頭放下了,就開始挑起兒子的刺來,跟她男人說,“你兒子咋回事,話越來越少了,就發回來這麽幾個字,前因後果也不提一下。”

她男人失笑,找了個借口,“電報貴,三分錢一個字,加急的得翻倍,他在那邊艱苦慣了,少發幾個字省錢。”

呂枝梅一聽這還得了。

她兒子艱苦慣了,菀香可不能,打小受了那麽多委屈,好不容易逃出來,必須過上好日子。

她開始找家裏的各種票和糧食。

家裏現在就他們兩口子,雙職工,每月除了工資各自還有三十斤糧食的定量,兩個人年紀大了也吃不動。

兒子上交國家不需要管,另外有個閨女本身是老師,女婿家底也不薄,剛生了一個胖妞妞,他們送些麥乳精,小孩衣服什麽的,也不需要怎麽操心。

手頭相對就寬裕。

呂枝梅找出家裏的粗糧出了一趟門,悄悄在黑市換了精細糧和精米去郵寄寄了,又在銀行把兩口子這些年攢下的1200元存款彙了出去。

###

李鳳華家裏一片慘淡。

逼繼女嫁人,搞得雞飛蛋打,壞名聲傳的到處都是,被趙玉蘭趁火打劫弄走煤和爐子,家裏沒法開火,每天連口熱飯也吃不上。

李鳳華氣得病倒,咬牙切齒地把這一切都算在趙菀香頭上,給遠在農村改造的趙建業寫信,添油加醋地痛訴繼女和大姑姐沒良心。

隔天街道辦那邊上門來催,她家到底誰去參加知識青年下鄉。

李鳳華再厲害,也不敢在這種大是大非上犯錯誤,讓趙德娣趕緊去報名。

趙德娣這幾天家裏沒法開火,給帶回來不少吃的,雖然都是些咬不動的幹馍馍,或者是剩下的飯菜。

可總比啥都沒有強吧。

結果呢?

她媽吃的時候從來沒含糊,吃完就忘了她的好,把她妹留在家裏,讓她下鄉受苦去?

趙德娣氣得夠嗆,指着她媽罵,“你讓我下鄉,咋不讓趙梅梅下,她是你親生的,我就不是你親生的了?從小到大給我們做棉衣,你兒子棉衣裏塞棉花最多,趙梅梅的第二多,我每次就排最末,每次要吃虧!你現在還讓我吃虧,你等着吧,我會讓你後悔的!”

她說完就跑了。

李鳳華氣得渾身發抖,也放下狠話,趙德娣不下鄉就別回這個家了。

然後撐着身體,一如既往地到單位上班。

燒鍋爐要放水、鏟煤炭、生火,都是力氣活。

她本來氣得頭暈腦脹,吃不飽飯也提不起多大力氣,今天幹活的時候就比平常要慢,等到中午的時候還不等走人,單位職工們三三兩兩結伴過來打水了。

李鳳華以前心氣多高,現在就有多狼狽,為了避開人趕緊躲進了後面的小房房裏。

然後就聽見打水房裏有人道,“你們說,李鳳華知不知道她家那個二閨女天天纏着個四十來歲的男的,非要沒臉沒皮地跟了人家?”

其餘人笑,“咋不知道?說不準就是她唆使的。”

“對,就她那人品,為了過上好日子簡直無所不用其極了,哪天給自己換個有本事的男人都不稀奇……”

……

李鳳華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們在說啥,她家二閨女不是趙德娣嗎,趙德娣天天纏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非要跟了人家?!

她要把她的臉都丢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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