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馮嫂子手持一枝剛從枝頭上摘下的紫薇, 朝李姝點了點頭。

一陣雨落般的鼓點便響起來了。

花枝從馮嫂子手中快速地傳了出去,一個接一個地, 安全地在衆人手中傳了一圈。

鼓點慢慢急促起來。

每一個接到花枝的人,都像手中接了塊燒紅的鐵石一般, 忙不疊地将花枝傳送出去。男女有交叉坐的, 急促之間難免碰到手, 惹得一陣臉紅心跳。

李尤從上一個小姐手中接到花枝, 匆匆就塞進時錦手裏。

鼓聲越來越急促,接到花枝的時錦緊張得手心都冒出了汗來。她扭身将花枝塞進齊玢手裏, 不期然也碰到了齊玢的手。

花枝又在衆人手中傳了一圈。

再次傳到時錦手裏的時候,還不待她傳出去, 鼓聲停了。

時錦捏着花枝,有些發懵。馮嫂子站起身來,看向時錦, 笑道:“哎呀, 可見花也愛美人呢。”說着又笑, “大家說,懲罰什麽好呢?喝酒,獻藝,三小姐自己選一樣。”

比起喝酒,時錦更怕讓她獻藝, 她根本就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才藝啊...時錦選了喝酒。

接着就有丫鬟端了酒上來, 馮嫂子倒了平平一杯, 親自走過來, 遞給時錦。

“三小姐可要一口喝盡了。”馮嫂子笑道。

時錦笑了笑,接過酒,一口氣幹了。這酒不是果酒,辣得她直皺眉頭。

馮嫂子接過空杯子,贊了一聲,“三小姐好酒量。”

時錦坐下身來,忍不住掩唇咳嗽了兩聲。李尤探手取來桌子中間的茶杯,若無其事地放在靠近她的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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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錦也管不了這麽多了,端起茶杯來喝了兩口,才将那股辛辣壓了下去。

一旁的齊玢偏過頭來,輕聲說道:“是我的不是,才讓三小姐受了罰,下回我定當動作快些。”他聲音極輕,像有一口暖氣吹進耳裏,時錦忍住想要瑟縮的沖動,道:“齊公子言重了,本來是就戲耍,輸了就是輸了,怎能願旁人。”

話音剛落,鼓點聲又響了起來,第二輪又開始。

這一輪傳到了馮淑離。只見她落落大方地站了起來,她嫂子問她道:“小姑是作詩呢,還是喝酒呢。”

馮淑離笑道:“大家都是俗人,我也不是那等雅士。我選喝酒。”

等馮淑離痛快地喝了酒,第三輪又開始了。

剩下的那幾個沒有過來的公子,見那邊玩得熱鬧,不由有些後悔剛剛沒有放下身段跟着過去,只是這會兒無論如何都不好意思過去了的。

餘玞也看着那一邊,只是他臉上并沒有神往的神色,反而少見地緊繃着,像是布着一層寒霜。他盯着時錦身旁的那一人,攥杯子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突起。

花枝傳了一圈,又傳到時錦手裏,鼓聲就停了。時錦只好又喝了一杯酒。

鼓聲點點,幾輪過後,氣氛開始熱鬧起來了,也漸漸有歡聲笑語,小姐們在接到花枝時,也會不由自主地發出尖叫。

這局花枝竟然落在了鄭小姐手裏,她正想将花枝傳給楚薊時,鼓聲就停了。

兩人的手都還留在花枝上,楚薊将花枝從鄭小姐手中抽走,笑道:“這花鄭小姐已經傳給我了,該我受罰才是。”

衆人一陣笑,按規則這花當算是鄭小姐還沒傳出去,但是這情況誰都看得見,但笑而不語。

馮嫂子也看出苗頭來了,笑個不停,以往楚薊最是滑頭,今天趁機要好好治治他。因笑道:“人家姑娘都喝了這麽一大杯,你們這些後生家應當用碗才是。”

換了以往楚薊早就跳将起來了,但是今天,他看了一眼垂着頭的鄭小姐,笑道:“嫂子說的極是。”

馮嫂子給楚薊倒了滿滿一碗。楚薊端起就喝,這碗白酒雖然辛辣,他卻嘗出絲絲甜味。他喝得有點急,酒從他嘴角漏了些出來。

楚薊一喝完,叫好聲不斷,都是一些年輕公子,笑得很是暧昧。

楚薊一抹嘴角坐下來,感覺腰被輕輕碰了碰,他低頭一看,一只纖纖素手遞過來一方雪青繡帕。

楚薊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過來,卻不擦嘴,在手裏捏了一會兒後,放入了懷中。

鼓點再響,卻再次在時錦接過花枝後停了。

接下來的一輪依舊如此。

時錦已經有些喝昏了,一杯白酒也小二兩呢,這不比沒什麽酒味的果酒,再喝下去她鐵定要醉了。

時錦正想将酒接過來,酒就搶先被齊玢接了過去。

他端着酒,笑道:“是我動作太遲鈍,才害時小姐受了那麽多罰,實在過意不去,這杯酒,可否在下替三小姐喝了?”他雖是在詢問,臉上也帶着笑,但氣勢卻很強硬。

時錦連忙要去将酒接過來,“不不,花是在我手裏,是我沒傳出去,怎麽能讓齊公子喝酒?”

齊玢将酒拿開,笑道:“那就當是在下替三小姐喝一杯。不知三小姐可肯賞臉?”

齊玢将話都說得這麽清楚了,加之他一開始又将凳子搬到時錦旁邊,什麽心思也就昭然若揭了。對面的時鳶看了兩人一眼,突然站起身來,笑道:“怎好讓客人替主人喝酒呢,不若三妹妹作詩一首,便罷了。”

齊玢沒想到會有人這麽沒眼色,轉頭看去,見是一個眉眼明媚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含笑看着他。

聯系到她話中的三妹妹,他拱手俯身一禮,“時二小姐有禮了。”

時鳶也福身還禮。

時鳶二人說話間,一旁的李尤兀自倒了杯酒,放在時錦面前,笑道:“三小姐願賭服輸,別人喝了可不算。”

這話引得衆人又将眼光投到李尤處來,臨川公子的意思很明顯了,就是想替佳人将這杯酒喝了,博個好感。這李尤怎麽突然這麽沒眼力了。

時錦端起那杯酒,對齊玢道:“多謝公子好意,但我不好打破規則,我也不會做詩,這酒我自己喝了便是。”說着一口氣将那杯酒喝下去了。喝得有些急,酒又辛辣,嗆得咳嗽了幾聲。

她還以為李尤偷偷将酒換成茶水了,沒想到真的是酒。這個李尤,真是蠢死了。

李尤笑眯眯地給她遞了一杯茶水過來。時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忙接過茶水喝了兩口。

齊玢端着那杯酒,看了看兩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仰頭将那杯酒喝下了。

李姝剛想再次敲鼓,就聽她二哥朝馮嫂子笑道:“姝兒也打了好幾輪了,馮嫂子快換個人,讓她也來玩會子。”

馮嫂子心下本來就有些納悶,怎麽多半都是到了時二小姐處,鼓聲就停了。李尤這一出聲,馮嫂子也是個玲珑人,就想到了,這李家小姐莫不是和時二小姐有什麽過節?

當下也笑着圓場道:“瞧我,玩得高興忘了李小姐了,快快,春桃,快去将李小姐替過來。”

馮嫂子背後站着的丫鬟便走過去,準備接李姝手裏的鼓棍。

豈料李姝卻不肯,道:“嫂子,我倒覺得打鼓有趣呢,再讓我玩幾回?”

時錦本來就懷疑李姝對她有什麽成見,這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當下她站起身來,走到馮嫂子身邊,低聲道:“嫂子,我有些內急,你們先玩。”

馮嫂子當然說好。時錦便帶着青禾朝附近院子走去。

晚風習習,吹在臉上,散去了幾分熱意。

在席上她就喝了不少,這會兒又喝了這麽多,倒真是有些內急。

這酒有些烈,她又喝了七八兩,酒勁上頭,她感覺腳下就有些飄。青禾眼見着她喝了那麽幾杯酒,也擔心她摔了,連忙扶着她。

兩人走了半刻,才走進設了茅房的院子。等時錦從茅房出來,青禾便又扶着她往回走。

這副身子不耐酒,估計是以前沒怎麽喝過。今兒一下喝了這麽多,後勁又大,時錦意識雖然還算清醒,走路已經有些搖搖晃晃。

兩人沒有即刻回去,在一處游廊上坐下了。時錦感覺頭暈得厲害,想着吹吹風會清醒一點。

游廊兩側挂了一排大紅燈籠,時錦背靠漆柱,晚風吹在臉上很舒服,時錦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一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勉強睜開眼睛,只見眼前站着一個人,檐廊上的燈籠被風吹得晃晃悠悠,燭光很暗,看不清這人的臉。

“青禾?”

“二小姐。”

“青禾?”

“我不是青禾,二小姐不認得我了嗎?”

時錦感覺這聲音聽着耳熟,腦中卻一片混沌,怎麽也想不起來這人是誰。

“二小姐喝多了,我送二小姐回去。”

“你是誰?”

那人沒說話,俯身伸手想扶起她。

挨得近了,時錦就看清了他的臉,“原來是...齊公子啊。”

時錦感覺吹了風後,腦袋好像更暈了,連意識都開始不清醒起來。齊玢扶住她的手臂時,她下意識推開了他。自己撐住欄杆,想要起身,腳下就一軟,一下坐倒在地。

齊玢連忙扶起她,“三小姐醉了,我送三小姐回去。”說着他雙臂夾着時錦的肩,朝前走去。

時錦腦袋昏沉得厲害,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她推不開齊玢,只能順着他的力道朝前走去。

夜更加黑沉了,只有燈籠下的方寸之地稍微明亮一些。時錦連路也分辨不清了。

走至一處,齊玢突然停了下來。時錦還在繼續朝前走,走了兩步走不動了,她轉過頭,就見齊玢好像停了下來,檐廊下的燈籠不知為何早已熄滅,他整個人隐在黑暗中。

“齊公子...你怎麽不走...”

時錦話還沒說完,突然一股大力将她往回一拉,她感覺自己撞上了一堵肉牆,鼻子撞得生疼,她剛哎喲了一聲,又感覺那股力量摟着她的腰一轉,背後又撞上了牆。

這兩個大幅晃蕩,時錦只感覺暈得想吐。還不待她彎腰,一道身子就欺身壓了上來。

時錦被他緊緊地壓在牆上,“齊公子...你做什麽...”

齊玢沒有說話,他緊緊地箍着時錦的腰。探身在時錦耳邊輕輕說道:“第一次我見你,就想世間怎麽會有如此尤物?三小姐這副天仙模樣,真是叫人愛到心裏去了。沒想到你竟然是時家的女兒,這麽大膽的貴門小姐,倒是有趣...”齊玢說到這裏,頓了頓,兀自搖頭,“可惜,可惜...”可惜若娶回家就無趣了。

“你放開我,我要叫人了。”時錦使勁推了推他,手上卻沒什麽力氣。

齊玢呵呵笑了兩聲,笑道:“我知道三小姐不是那尋常的小姐,做那等烈女姿态就無趣了。”說着俯身親了親時錦的臉頰,“不過我也喜歡,三小姐怎樣我都喜歡。”

兩人貼得太緊,時錦清楚地感覺到齊玢身體上起的變化,她心底升起一陣恐懼,使勁推了推齊玢,“你放尊重點!”可她真的渾身無力,這古代嬌養的小姐本來就是扶風弱柳的身子,加之醉得厲害,這樣狠厲的話,說出來也輕飄飄的。

懷裏的溫香軟玉讓齊玢有些把持不住,他低頭看了看她柔軟的唇,到底擔心将她吓壞,垂頭在時錦柔軟的脖子處吸了一口,擡起頭來,才道:“三小姐,我是太過愛慕你,有些把持不住,三小姐別害怕。”

話畢齊玢正準備将她放開,突然背後有人拉住了他的肩,他回過頭,還沒看清人,被人一拳打在左臉上。

齊玢猝不及防,被這一記狠拳打得往一旁一個踉跄,順帶時錦也被他拉着朝地上栽去。只是那人出手拉住了時錦,等她站穩,才又朝地上的齊玢撲将而去。

齊玢還沒爬起身,迎面又飛來一腳,正踢在他面門上,又将他踢翻在地。

接着就是一陣狠厲地拳打腳踢,他邊踢邊罵。

“狗賊,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輕薄她,你找死...”

時錦看着那人揍齊玢,沒看清是誰,但他一說話,她就認出他來了。

“李尤,你快住手!”

李尤沒聽她的,拳腳相加,繼續狠揍着地上的人。

時錦心中焦急,話出來卻軟綿綿的,她擔心李尤将齊玢打出個好歹來,只好上前,想要拉住他。

李尤沒想到她會上前來,揮手間,一下将她推倒在地。

李尤慌忙停了手,将倒在地上的時錦扶了起來。

“錦兒,你沒事?”

“別打了...”時錦拉住他的手臂。

地上的齊玢終于得以片刻喘息,他吐出一口血,本來黑峻峻的,他沒認出這人是誰,但時錦叫了他名字。

他陰狠地盯着李尤。

齊玢伸手抹去嘴角的血,又咳了兩聲,晃悠着撐起身來,又看了兩人一眼,轉身跄踉着走了。

齊玢走到亮處,李尤就認出他來。

他冷眼看着齊玢一瘸一拐消失在拱月門後。他雖然跟這臨川公子不熟,但也知道,這人表面看着和氣,卻是個心狠手辣的,絕不是會吃下悶虧的主。但也正好,他也不是會吃虧的人。

時錦忍不住一陣心煩意亂,明明是她被騷擾了,她卻不得不擔心後果,只因這人身份不凡。他今兒被李尤這麽一頓狠揍,不記恨才怪了。難怪她一見這人,感覺就不好。

“錦兒,你沒事。”李尤貼過來,輕聲問她。

時錦正心煩,一把推開他,“你打他做什麽?”

李尤睜大眼睛,很是委屈,“他欺負你呀。”

時錦說出那話就後悔了,可不就是因為齊玢欺負她李尤才出手打他的嗎,李尤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李尤見時錦低頭不說話,突然伸手抱住她。

時錦一驚,掙紮起來。

“別動。”李尤輕聲喝止了她。

他只是肩膀貼着她,接着他的手輕輕抱住她的頭,将她的腦袋貼在他的肩頸處。

他一句話也沒說。

他身上是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是不知名的花香。不同于齊玢身上那股有些厚重的檀香。很好聞。時錦聞着卻有些鼻酸。

“都怪你,都怪你讓我喝酒。”時錦一邊推他,一邊說道。

李尤緊緊地摟着她的肩,軟語哄着她,“都怪我都怪我...”

那陣恐懼這時才從心底傾瀉而出,時錦忍不住一陣戰栗。感覺到李尤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時錦不自覺地伸手摟住他的腰。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片刻。見她平靜下來,李尤放開了她,轉而輕輕牽住她的手。

時錦微微有些不自在,但也沒有掙脫。

“你...你怎麽來了?”

“我見你很久都沒有回去,就出來找你。”李尤難得正經地回答了她一次。

經過剛剛那一吓,時錦酒勁也吓得散得差不多了,意識早已清醒,只是頭還有些暈沉。

“你直接回房去。”李尤左右看了看,“你丫鬟呢?你不是帶着她來的嗎?”

時錦搖搖頭,“我不知道啊,我醒來就沒看到她,青禾不會留下我一個人在那裏,她不會出什麽事?”搖頭的動作引起一陣頭暈,時錦伸手揉着太陽穴。

“應該不會。”李尤想了想,“可能是...齊玢幹的。”

“那他将青禾弄到哪去了?”

“這裏是你家,他肯定也不敢對青禾怎麽樣的,我先送你回去。”

時錦急道:“這裏是我家,他就敢這樣輕薄我,他還有什麽不敢幹?”

“你先回去,要是青禾一會兒不回來,再派人來找。”李尤安撫她道,他心裏清楚,青禾肯定沒什麽事,齊玢不會将事情鬧大。

時錦慢慢冷靜下來,她知道李尤說的有道理。李尤見她不說話了,拉着她朝後院走去。

“你對我家還挺熟悉的。”時錦道。

李尤輕笑一聲,“也不想想我來了多少次了。”

到了垂花門,就聽到裏面一陣說話聲,由遠而近傳來。

“你趕緊走。”時錦推了推他,兩人這樣被人看到,怎麽也說不清了。

李尤幽怨地看了她一眼,時錦就不好意思起來。

她拉着李尤退出門,身子貼在門邊的牆上,朝門裏張望。轉過頭見李尤還愣愣地站在一旁,忙拉了他一下。

李尤看着她,無聲一笑,貼在她旁邊,靠在牆上。

一會兒,果然見兩個小丫鬟走出門來,說笑着走遠了。

時錦這才放松下來,轉過頭,就見李尤正看着她,目光熠熠。

“怎麽了?”時錦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別開頭,就想往回抽手。

難得見時錦嬌羞,李尤心癢癢的,他輕輕撓了撓時錦的手心,放開了手。

為了化解別扭的氛圍,時錦拼命想話頭,突然想到了柳玄京。“你認識那個柳玄京?”

“他啊...”李尤頓了頓,不是很情願說起他。

“我看他和你好像很熟的樣子。”

李尤點點頭,“是很熟,我們一起長大的。”

時錦哦了一下,又問道:“那你是不是知道他...是斷袖?”

李尤笑了一聲,“他不是斷袖啊。他只是...”李尤想了想措辭,“有點黏人。”

和時湛的評價一樣。

見時錦不解,李尤又道:“他是肅王爺最小的孩子,你知道嗎,肅王。”

時錦搖搖頭,不管是在她的書中還是穿進來後,她都沒有聽過肅王。

“就是鎮守北疆的那位王爺。”李尤沒有多說這個,“玄京他從小就和常人不同,很小的時候,就最會撒嬌扮可愛哄人,不僅把我們哄得團團轉,就是京裏的那些長輩,也是無一個不喜歡他的。”

李尤話中似乎有些痛苦,時錦不由問道:“怎麽,你也着了他的道?”

李尤呲了一下牙,點點頭。

“你不知道他小時候模樣有多可愛,他往人面前一站,甚至只需要皺皺眉頭,就能讓人情不自禁地給他想要的東西。雖然大家都很恨他,又忍不住想慣着他。我小時候身上經常一個子都沒有,全給他買零嘴了。”

時錦想象了一下,按柳玄京現在白淨的圓臉,他小時候應該也是圓乎乎的腦袋,白白淨淨的,唇紅齒白,像個散財童子。

李尤見時錦撲哧一下笑出來,拉住她的手晃了晃,“我這麽慘,你還笑得出來。”

時錦收住笑,“他真的不是斷袖嗎?我看他和我二哥關系有點奇怪。”

“不是。”李尤搖頭,“他有所求的時候,才會扮出那副可愛模樣。他其實很懶的,去哪都是能躺絕不坐着,連話也懶得說。後來,也就是幾年前,他一文錢沒帶,留下一封信就跑了。他連字也懶得多寫,只寫了我走了。他娘哭得死去活來的,卻又沒有派人找他。我猜他娘對他也是又愛又恨了。”

“我們都感覺解脫了,恨不得他餓死在外面,永不回京才好。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他,還活蹦亂跳的,活得很滋潤。”

柳玄京跟她撒嬌的時候,時錦也差點把持不住。她不禁感慨,世上竟有如此神人。

“行了,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回房。萬一青禾沒回來,我也可以幫着找。”

時錦想了想,這件事不宜張揚,若是青禾找不見,時府中能用的人幾乎沒有,要是李尤在,以他的身手,還能幫幫她。

兩人一路避着人,回了梨蘭院。

時錦房中亮着燈,窗上映着兩個人影。時錦看了一眼李尤,他就隐在一顆海棠花後。時錦上前推開了門,就見青禾和綠晚兩人正在燈下做衣裳。

“青禾?”

“小姐,你回來了。”青禾連忙站起身來。

“你怎麽先回來了?”時錦問道。

青禾一臉疑惑,“不是小姐讓我先回來的嗎?當時小姐說渴,我就去端茶,回來小姐就不見了,只有一個小丫頭等在那裏,說您吩咐讓我先回來。”

時錦咬了咬牙,這齊玢真是有預謀的。

她回過頭,朝李尤處點了點頭。又對青禾道:“你快去硯池那,和二小姐說一聲,說我喝醉了,先回來了。”

青禾應聲去了。

時錦又看了一眼海棠樹那邊,沒見李尤露出身來,只當他走了。便進了房去了。

沐浴更衣後,時錦只覺得極累,便叫綠晚下去了。

她踢掉鞋,躺上了床。腦中昏昏沉沉的,她閉上眼,卻不自覺地就想起被齊玢壓在牆上的那一幕。時錦倏地睜開眼,她拉過一旁疊得整齊的被子,蓋在身上。

房中的蠟燭還亮着,綠晚走前要吹的時候,時錦制止了她。

時錦睜着眼睛,盯着帳頂上的繡花。

突然輕輕的推門聲傳來。

“是青禾嗎?和二小姐說了,她怎麽說?”

過了好一會兒,一直沒人應聲。

時錦感到一陣恐懼從心底冒出來,她霍地坐起身,朝紗簾處看着。

李尤揭開紗簾,就見時錦坐在床上,睜大了雙眼,驚恐地看着這邊。

李尤笑嘻嘻地走過去,剛揭開床上的紗帳,迎面就被一個枕頭砸中。

“你要死啊?不出聲。”時錦吼道。

李尤被砸得一懵,他摸着在床沿上坐下來。

“幹嘛?我以為你走了。”時錦沒好氣地說道。

“我...”李尤有些氣短,“我有話跟你說。”

難得見李尤服軟,時錦別開頭,“說。”

“我妹妹她...她不太懂事,你別怪她。”

說到李姝,這場無妄之災的源頭,時錦又生出一股邪火,她呵呵冷笑一聲,“她無故算計我,害我喝醉酒被齊玢非禮,你還讓我別怪她?”

李尤看着時錦臉上的冷笑,知道她當真是生氣了。

“其實都怪我。”李尤輕聲道。

時錦依然不說話。

“有一回我從你這回去,我妹妹聞到我身上的香味,就問我是不是又去煙花之地了,問我去見了哪個姑娘,我不願讓她将你想做那些女子,就把來你這的事說了...”

“又去煙花之地,看來李公子也是個花叢老手嘛。”時錦冷笑道。

李尤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想要補救,“那都是年少不懂事的時候幹的事了,我現在可沒有...”

“李公子不必和我解釋,你去不去,去哪裏,也跟我沒有幹系。”

“我...”李尤擡眼望向時錦,就見她別着頭,也不看他。李尤只好閉嘴了。

房中一時沉默起來。

李尤見時錦大熱天蓋着被子,“錦兒?還頭暈嗎?”

時錦搖搖頭,突然又反應過來他的稱呼,“誰是你的錦兒。”

李尤嘿嘿一笑,沒作聲。

“我要睡了,沒事你就回去。”

李尤看了看她,見她面上掩不住倦意,只好嗯了一聲,朝簾外走去。

走至簾邊,他又轉過頭來。“我...我真的以後不會去那些地方了。”說完他等了等,時錦依舊別着頭。

李尤只好揭起簾子,正要出去,就聽背後傳來時錦的聲音,“你回來。”

李尤連忙轉過頭來,“錦兒?”

時錦揭開被子,起身坐在床沿上。

“你知道城西柳巷在哪裏嗎?”

李尤搖頭,“怎麽了?”

時錦看了他一眼,她不想将時卿的事告訴他。“我去那有事。”

“什麽事?”李尤下意識問了句,見時錦閉嘴不說話了,他連忙改口,“要不要我替你去?”

時錦搖頭,這事她答應了時卿,自然要親手将銀票交到宋洵手裏。

“什麽時候去?”李尤又問道。

“明天。”

李尤點點頭,出了簾去了。

時錦張了張嘴,還是沒有叫住他。看着簾子一晃一蕩的,沒了李尤的身影。時錦有些後悔,她該讓他陪她坐一會兒的。

次日。

時錦清早起來的時候,頭還是有些疼。

她依舊洗漱完畢後,先去老夫人處請安。卻得知老夫人昨兒喝多了酒,還沒起身,又去了李氏處。

李氏正在忙碌着,壽宴還有一大堆事要收尾。

時錦将自己要出府的事說了,李氏沒有多說什麽,只囑咐她要小心。

時錦回院後,換了一身尋常的衣裳,沒有帶丫鬟,自己出了府門。

時錦本來以為在大門口可能會被攔下,誰知府門口沒有一個人,她順順利利地就出了府。

時錦走出大門,回身看了看。這就這麽一道朱紅大門,關了她數月,也許也将關她一生。

她不知道柳巷在什麽地方,只能嘗試着往西走去。

時複坐落在臨川城中心,周圍都是高門大院。大門前都有兩尊石獅,威嚴森森。直走出這條街,才開始有市井的煙火氣。街道兩側有商販叫賣商品,街道中間有穿行的人群和挑着擔子走街串鄉叫賣的貨郎。

時錦走到一個賣包子的鋪子前,店家是個胖胖的中年大嬸,看着挺和氣的。

“大嬸,請問您知道柳巷怎麽走嗎?”

“我知道我知道。”

聲音有些怪怪的,像是捏着嗓子在說話。

時錦感覺有些奇怪,又笑問道:“嬸子,那怎麽走呢?”

“跟着我跟着我。”

聲音從背後傳來,時錦吓了一跳,轉過身,就見李尤站在她身後,一臉嬉笑。

時錦這才反應過來,難怪她覺得奇怪,那大嬸根本就沒有說話,聲音一直是從身後傳來的。

“你幹嘛呀?”時錦看着李尤一臉嬉笑,氣就不打一處來。

李尤微微皺了皺眉頭,“我可是好心幫你指路的,你怎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吶?”

“你說誰是狗?”

“....我,說我自己。”

時錦哼了一聲,轉身就往前走。

“柳巷從這邊去呀。”李尤在身後喊道。

時錦轉過身,往李尤指的那邊走去。

“我騙你的,從這邊。”

時錦猛然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朝李尤一步一步走去。

李尤咽了口唾沫,“別生氣,我錯了...”

時錦走到他身邊,并沒有動手,而是心平氣和地道:“帶路。”

李尤意外地一挑眉,便轉身朝一邊走去。時錦跟在他身後。

李尤走着走着,放慢了腳速,和時錦并肩走在一起。

“你和餘玞的事怎麽樣了?”李尤正色問道。

時錦擡眼看了看他,本來想說不知道,到嘴不知為何,突然咽下了,轉而道:“應該會定下來,聽說餘夫人想要年內就完婚,那應該快了。”

李尤猛然停下來,轉頭看向她,“那我怎麽辦?”

時錦別開頭,“什麽你怎麽辦,你愛怎麽辦就怎麽辦咯。”

“好啊,原來你是這種吃幹抹淨不負責的人。”

“你瞎說什麽呢?”時錦瞪了他一眼。

“我瞎說什麽,我什麽也沒瞎說。你自己說,你的身子我看過,你還想嫁給誰?”李尤輕聲說道。

“你瞎嚷什麽,你什麽時候看過我身子?”時錦冷笑一聲,“別說你沒看過,就是你看過了,那又如何?”

李尤愣在原地,看着時錦快步遠去,連忙追了上去。

追上時錦,李尤哼了一聲,“我說餘老二有了心上人,你不信,我就帶你親自去看看,你去不去?”

時錦轉頭看向李尤,他看着極認真。她想起李尤一而再再而三地說過餘二公子有心儀之人。認識李尤雖然不久,可時錦能感覺到他雖然看着不正經,但也不會無中生有,诋毀他人。

時錦考慮幾番,雖然餘玞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選,但是如果他真的有了心儀之人...時錦看了一眼李尤,點了點頭。

兩人七轉八轉,越往西,房屋就越低矮,看着也很是破舊。

終于,兩人轉到了一條巷子前。巷口有一棵碗大的柳樹。

巷子兩側的牆上的粉白牆已經有些剝落,裏面住着幾戶人家,巷中有幾個追逐打鬧的孩子。

正好一個貨郎挑着擔子,吆喝叫賣着麻糖。

時錦叫住了他,從荷包中掏出幾紋銅板,買了好幾塊麻糖。

李尤背着手,看着她從貨郎手中接過糖,“你喜歡吃這個嗎?”這糖看着有些粗糙,小姐們幾乎都不會吃這種,城裏有精致的糕點鋪。

時錦搖頭,拿着麻糖走到那幾個小孩身邊。

“小朋友...小弟弟,你們知道宋洵住在哪嗎?”時錦将其中一塊糖遞給一個挂着鼻涕,穿着褐色麻衣的小孩,問道。

小孩接過糖,塞進嘴裏舔了舔,又取出來捏在手上。

另外幾個孩子看到她給二狗糖,都圍了上來,眼巴巴地看着她手裏的糖。

時錦将麻糖給幾個小孩分了,再次問道:“你們知道宋洵住在哪嗎?”

一個**歲的小孩,紮着朝天辮,咋呼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問酸秀才?”他回過身,指了指最裏面那家,“那裏就是。”

時錦摸了摸他的朝天辮,“謝謝你了,小弟弟。”

李尤一直站在身後看着她問路,她臉上挂着微笑。李尤看得心裏暖暖的,又軟軟的。

時錦站起身來,見李尤臉上挂着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走。”

李尤點點頭,兩人走到了巷子最裏側。

門是兩扇黑乎乎的大門,一扇門上的鐵環已經掉了,另一扇門也歪着,中間開着一個縫。透過那條縫,能看到裏面灰暗的木房。

李尤正準備上前敲門,就被時錦攔住了。

“你不要進去,就在這裏等我。”時錦道。

李尤轉頭看向她,目光中有疑惑,但他還是什麽都沒問,只是點點頭。

“有什麽事,你就叫我,我就在這裏等你。”

時錦點點頭,自己上前敲了門。

過了會兒,才聽到一陣腳步朝這邊走來。

大門被拉來,一張清瘦的蒼白的臉出現在兩人面前。

“敢問兩位找誰?”他問道。

時錦只看過他的側顏,那時候也瘦,但如今更瘦,瘦得顴骨都突了出來,臉上還有些剛冒出來的青色的胡茬。

“就是來找你的。”時錦說道,“可以進去說話嗎?”

男子看了看她,認出她來,“時三小姐?”

時錦一驚,這男子見過她。轉而釋懷,可能是見過原主,畢竟他在時家住了這麽多年。

“是我,可以進去說話嗎?”

宋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尤,猶豫片刻,還是朝一邊讓了讓。

李尤并不認識宋洵,看着時錦走進去,他握緊了拳頭,忍住不安,還是沒有跟進去。

“三小姐有何貴幹?”宋洵也沒有倒茶,也沒有讓座,直接問道。當然,可能也沒有茶。

時錦進來時大致看了一眼,這院子不大,只有三間房間,左邊那間一支竹竿撐着破舊的竹簾。一邊還有一間低矮的茅草屋,可能是廚房。院子另一側晾着幾件舊衫,院子打掃得很幹淨。

時錦也沒有拐彎抹角,直接道:“是我大姐姐托我來的。”

在她話畢後,時錦感覺宋洵原本蒼白的臉色更白了一分。他沒有說話,可能是在等時錦的下文。

“三姐姐托我把這些銀票給你。”時錦說着從荷包裏取出銀票,遞了過去。

宋洵沒有接,他慘笑一下,“這算是什麽,睡我給的補償嗎?”

“大姐姐說她對不起你。”時錦想了想,還是說道。

宋洵垂着頭,沉默片刻,“三小姐請回去。”

“這是大姐姐所有的積蓄了,大姐姐她過得并不好,她希望你能過得好一些。”時錦還是勸道。

“我不會收的,三小姐請回去。”

時錦見他油鹽不進,将銀票往他懷裏一塞,口氣也惱火了起來,“難道你睡了大姐姐就不用負責了嗎?你這副樣子怎麽負責?不久就是秋闱了,你最好在秋闱裏考出個樣子來。你想講骨氣,也得先活下命來,才有資格講骨氣。不然你就去和閻王爺講!”

話畢,時錦扭頭就走,留下被罵懵的宋洵,懷裏的銀票落下地都沒發覺,只是愣愣地看着時錦走了出去,哐當一聲關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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