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另一個房間內,祁子善和寧清衛面對面坐在一張八仙桌旁。
寧清衛輕抿一口茶水,片刻後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問:“你說此前你兄長遭遇事故,是何事故?”
祁子善拽着衣角,模樣緊張,聽聞寧清衛的問話後更是臉色一變,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寧清衛也不催促,握着茶杯細細把玩,只是面具下的那對黑眸中仿佛藏着絲絲冷意。
祁子善咬唇糾結好半晌,衣角都被他攥得皺巴巴,才終于一咬牙,豁出去似的回答:“是……是元日前夜的一次、一次中毒……”
……
“啪——”
積雪從枯枝中墜落,碎雪濺落到一雙布鞋上,給原本素黑的布面染上星點潔白。
祁子臻低頭看着落下的積雪,隐約間似乎還能看見被雪白吞沒了二十日的那攤鮮紅。
那是他重生回來,也是穿書進來的那個除夕夜。
因為喝了祁子善送來的、下了毒的參湯,原身在除夕夜回房的路上吐血身亡,他就正好在原身徹底消亡前進入了這副身體。
或許是由于那時兩個靈魂之間短暫的共處,祁子臻對于原身的幼年回憶總有幾分共情之感。
最近重生得多,腦海中還多出不少原身幼年的記憶。
他凝視着地下那堆消融又落下的積雪,須臾後轉身離開。
在除夕夜他重新醒來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哭着道歉說不知湯裏有毒的祁子善,還口口聲聲說什麽他有錯在先,不論自己怎麽懲罰他都可以。
前世他聽得心軟,最後只當他那好弟弟确實無意,最終不了了之,反倒将自己推向更深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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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咔嚓。”
細微清脆的踩雪聲一下接着一下,在積雪覆蓋的小路中留下一串緩慢的印記。
不知為何,從遇見太子起,他心底就多出幾分別樣的煩悶,還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祁子善的所作所為。
他不知自己在煩躁些什麽,只是一想到太子那份過分溫和的模樣,就會聯想到他最讨厭的春天。
冰雪消融萬物複蘇,生機勃勃的一切好似無窮無盡的希望,輕柔地浸潤着萬物,唯獨他被排斥在外,被推着走進更深的絕望。
不管是在原來的現世,還是在穿書後的前世,他所有的不幸都是從春天開始破土、生長,最後如荊棘般纏繞在他的身上。
越是掙紮就越是鮮血淋漓。
祁子臻輕吐一口冷氣,加快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間。
由于出門前他将火盆拿了出去,簡陋的房間內沒有絲毫暖意,冷風順着未關的窗戶鑽進房間的每個角落。
這正合祁子臻之意。
他回到房間後不顧寒意森然,解下披風随手挂在書案一側的素衣架上,轉身打開琴盒,輕撫放置于書案之上的石琴。
石質的冰涼如冷霜凝結在祁子臻指尖,也撫慰着他起伏不定的心緒。
“叮。”
纏着繃帶的指尖落在琴鍵上,跳躍着敲擊出第一個音符,緊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
無數的音符練成一串冷冽琴音,悠然浸入寒風之中,裹挾着所有煩亂思緒,如紛揚飛絮般散落、消融。
祁子臻借着琴音一點點平複心情,直至指尖繃帶再次被鮮紅浸染。
“叮——”
最後一聲脆響砸落,祁子臻單手撐在石琴上,緩解忽如其來的眩暈感。
他沉默地看着石琴上星星點點的幹涸血跡,轉身找來一塊淨布執拗般的細細擦拭,直至琴鍵幹淨如新才終于停手。
祁子臻眸底流轉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光彩,原本雜亂的思緒顯而易見地被撫平。
歷經兩世,只有石琴是他一直以來最忠實的朋友。他從現世的幼年時期開始學習石琴,統共都有二十餘載。
穿書前他正好就在練習石琴,來到這個世界後一睜眼他就發覺原身房中有架一模一樣的石琴,而且據他所知原身并不精通此道,所以他早就默認這石琴是他從現世一起帶過來的。
在這無依無靠的陌生世界中,石琴給予了他最大的撫慰。沉重的琴鍵一如壘在他心間的石壁,圈出一塊獨屬于他的、純粹幹淨的小天地。
在這塊小天地裏,他只需要做他自己,表達他自己內心的祈願。任誰都進不來,也出不去。
平複完心情,他重新合上琴盒,估摸着時辰尚早,披起披風戴上兜帽,準備再出門去走走。
前世穿書以後他一直安安分分做着不愛出門的丞相府嫡長子,成為觀王世子伴讀後更是沒了多少自由時間,鮮少會在京城中閑逛。
如今他雖不喜人多熱鬧之處,但閑來無事時随處走走也是他現世習慣的放松方式。
按照時間線,明後日他就要被召見入宮,再想閑逛便不是易事。
“大、大公子。”
臨出門前祁子臻又撞見了恰好在此時過來的小厮。
小厮神色怯懦,戰戰兢兢地問:“大公子可是、可是又要出門?”
祁子臻瞥了眼他手中拿的一件衣服,沒有過多在意,漠然道:“嗯。此次你們不必跟着。”
話音落下,小厮似乎還松了口氣,勉強挂起一絲笑意應聲:“好、好的。”
祁子臻沒再管他,擡腳往院外走去。
經歷昨日一場大雪之後,今日天氣晴好,臨近午間太陽也多了幾分暖意,灑在大街小巷之中,暈染着京城內未散盡的年味。
走入小巷,路遇私塾,過完了熱鬧喜慶的元宵,适齡孩童也回到私塾,用朗朗讀書聲揮灑他們的年少意氣。
轉身走回熱鬧的大街,茶館客棧人來人往,各色店鋪亦是來客不絕,談笑間可見京城繁華安定。
自先皇開創的盛世以來,大淩境內百姓安居樂業,京城中更是富庶安然。
但祁子臻知道,這只是表面上。
當今聖上是先皇幼子,原本無意皇位只想做個逍遙王爺,誰知當時的太子短命,在先皇病重時先一步去了,先皇便将皇位傳給今上。
今上素來逍遙懶散成慣,登基後更是軟弱無能,政事随波逐流,哪邊人多聽哪邊,處理得一塌糊塗,原本充盈的國庫被一點點敗光。
再過些許時日,邊境敵國開戰之時,便是這大淩王朝衰弱之日。
而觀王是今上的皇兄,觊觎皇位許久。太子宋堯旭的優柔寡斷性子便是觀王一手帶出來的,可謂謀逆之心昭昭。
前世祁子臻不曾接觸朝政,反倒被那觀王世子利用去做些謀朝篡位的預備之事。
今生重活,祁子臻不打算做什麽來逆天改命,只想本分地走他的劇情。
反正他連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了,又何必操那份閑心,管這些動亂反複?
什麽護一方百姓,穩一處安定的遠大抱負,早就被埋沒在前世最後的那場大雪之中了。
祁子臻在小巷的陰影處看着茶館客棧前往來談笑的人們,最終斂眸,扯了扯兜帽轉身走去別處。
偌大個京城,總有一處予他容身。
他漫無目的地繼續閑逛,不知不覺又走到了澄明湖岸。在岸邊明顯能望見湖心冰面破碎,正是他早晨落水之處。
四分五裂的冰面有再聯結的趨勢,只不過速度緩慢。岸邊也有人駐足,似是好奇湖心為何忽然裂開,但最終都沒有深究,安分地過着他們自己的日子。
祁子臻在湖邊吹了小半會兒冷風,掩唇輕咳幾聲,預備再走幾圈就回丞相府去。
結果剛轉身,他便對上一個詫異的目光。
“子臻?”
來者正是祁子臻最不想見到的太子宋堯旭。
宋堯旭已換回他的純白披風,身後跟着一位侍衛。見到祁子臻後他先是詫異,随後眉間輕蹙:“怎麽不在屋中好好休息?”
祁子臻沒有理會他的問話,畢恭畢敬地行禮:“草民見過太子殿下。”
許是感覺到他疏遠之意,宋堯旭頓了片刻後,才緩和語氣轉移話題:“不必多禮。下次莫要再往冰面上亂走了,若非我正巧路過,你可知會是後什麽後果?”
祁子臻“嗯”了一聲,沒有下文。明晃晃的就是“我知道我還敢”。
聯想到昨日聽到的琴音與前世祁子臻的遭遇,宋堯旭又靜默片刻,不知該說什麽,神色中多出幾抹憐惜。
祁子臻不關心他有什麽想法,垂下眼睫,冷淡道:“太子殿下若是無事,草民便先行告退了。”
說完還沒等到宋堯旭回複,他就直接擡腳,作勢要離開。
只是才邁出一步,他就因為再一次襲來的眩暈感頓住。
宋堯旭注意到他動作的停滞,原本的些許無奈被擔憂覆蓋。
“怎麽了,可是身體哪裏不舒服?”
祁子臻在原地緩了緩神,等眩暈感過去後依舊維持着拒人千裏的神色,回答:“不勞殿下挂心,草民告退。”
說完他不等宋堯旭再作回應,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等走過拐角到一個陰暗小角落,确保宋堯旭沒有跟上來以後,他才停下腳步,一手撐着冰涼牆面,緊緊地皺着眉頭。
在寬大兜帽的遮蓋下,沒有人能察覺到此刻的他面容中浮現着不正常的潮紅,唇色蒼白到仿佛下一刻就會倒地不起。
他待在陰冷角落裏兀自咬唇忍耐,時不時地壓抑着低咳幾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于勉強站起身,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回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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