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強撐着回到丞相府的院子,祁子臻又站在風口吹了半會兒冷風清醒頭腦,之後才邁步回房。
院子房間內一如既往地冷清空蕩,沒有一個下人,正順了他的意願。
祁子臻随手關上房門,本想回床榻稍作休息,忽地又看見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放置于他床邊。
是今晨在國師別院裏他換上的那套。
因為難受而混沌的大腦使得他沒辦法思考太多,将那衣裳随意丢去專門放衣服的地方。
然而還沒等他有上床的動作,門口又傳來一陣敲門聲。
“大、大公子,您在嗎?”
是小厮的聲音,估摸着時辰應當是來送午膳的。
祁子臻捏了捏眉心,就着桌上尚未撤走的冷水浸濕手帕擦了幾把臉,勉強恢複些精神。
“進。”
“吱呀——”
房門被小厮小心翼翼地推開,他拎着食盒站在門口,面露猶豫。
祁子臻沒工夫和他面對面相視,冷淡地掃去一眼,藏在兜帽下的黑眸中是比平日還要森然的冷意。
小厮被他這一眼掃得背後生寒,慌忙磕磕絆絆地說:“那、那個,小、小公子欲、欲與大公子同食……”
祁子善?
祁子臻眸色未變。他沒記錯的話,就是在這次同桌而食時祁子善得知他有入宮的想法,于是跑去丞相房前跪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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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意再聽一遍虛假僞善的客套話,漠然道:“請離。”
小厮不敢多言,連聲稱“是”後将食盒裏的飯菜擺出來,逃也似的離開房間。
房門關上後還能聽見門後小厮與祁子善在對話。
祁子臻沒理會外面的動靜,走到桌前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他在丞相府中備受冷落,但總歸是嫡長子,即便他那位繼母有意苛待他,日常吃穿用度方面她也下不了手,依照的都是府中最好的規格。
今日他實在無甚胃口,坐下來随意吃上幾口便停筷放碗,按揉着太陽穴緩解眩暈感與疲憊感。
許是由于發燒,祁子臻無端感到愈發煩悶,心緒燥亂不寧,甚至想把自己置于一場大雪之中,任由冰涼雪花将他覆沒。
他坐在原地緩神片刻,一直到門外小厮和祁子善交談的聲音逐漸消失,才終于起身回到內室,寬衣小憩。
但是身體的不舒服讓他這一覺睡得也不安穩,迷迷糊糊之間醒來好幾次,越睡越沒精神。
最後祁子臻幹脆還是坐起身來,倒了杯溫水一飲而盡,準備到院子裏去走走。
然後一開門就看見不知等候了多久的祁子善。
“子臻哥!”原本等得有些昏昏欲睡的祁子善一見到祁子臻,立即恢複了精神,視線觸及祁子臻面容時又頓住一瞬。
“子臻哥,你面色有些不好,方才的午膳好似也沒用多少,是身體不舒服麽?”
祁子臻忽視祁子善的關心詢問,扯了扯兜帽,邁步走出房門。
午後的陽光比早晨更暖和些,也更刺眼些。
小路積雪被姍姍來遲的下人們清掃幹淨,經過午後日照沒有殘存太多冰碎,不算滑,足以平穩前行。
被抛棄在身後的祁子善很快緩神,小跑着追到祁子臻身側。
之前祁子臻就長時間受寒受凍,狀态一直不太好,祁子善沒有繼續追問他身體的事情,轉而找起其他話題。
祁子臻嫌他聒噪,對他後來說的話左耳入右耳出,半個字的印記都沒留下,更別提回應。
直到好一會兒後,祁子善忽然裝作不經意地問:“子臻哥,你……想入宮嗎?”
祁子臻早料到他會提及這話題,始終淡然,看都不曾看祁子善一眼。
依舊沒得到回複的祁子善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話裏話外都是在說入宮的好處,顯然是想和前世一樣勸他入宮。
祁子臻本就暈得難受,聽到祁子善和前世意思相差不大的話之後,沒有多少耐心繼續聽下去。
“夠了。”他忽地停下腳步,冷聲開口。
祁子善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子、子臻哥……”
十二歲的小孩身高才至祁子臻肩膀,陽光傾灑在他身側,一對杏眼靈動可愛,幹幹淨淨的一眼看去就是個乖孩子,此刻卻猶如受驚的小獸,懵懂無措,似是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祁子臻看着他,眸色淡然,和平時別無二致。
他把兜帽更往下扯,遮住大半神色,冷淡開口:“以後換個稱呼,莫要再如此無規無矩。”
說完他轉身就走,獨留祁子善一人留在原地。
祁子善怔怔地望着銀裝素裹中那抹墨色身影一點點走遠,直至消失不見。
良久過後他才像是想明白方才祁子臻說的話是什麽意思,緩緩低下頭收住所有的情緒,雙手緊握成拳,微微顫抖。
“……是,兄長。”
……
自那之後,祁子善果然沒再來找過祁子臻,祁子臻也因身體不再出門,每日只在房中敲奏石琴。
他無意去看病,最多只會在敲奏石琴後将染血的繃帶換成新的。
就這樣在房間裏悶了兩日,祁子臻總算接到了皇帝的召見口谕。
不過或許是受此前他外出的十九日影響,這次召見的緣由是觀王聽聞他琴藝高超,召他入宮敲奏一曲。
祁子臻沉默地聽太監說完,依言轉身回房去準備。
既是入宮,儀容姿态皆不得随意,他命人将石琴搬至轎中後,到內室去束發更衣。
此次召見選在下朝之後,他那丞相爹不見露面,顯然是還留在皇宮內。
作為丞相府的嫡長子,他必須注意丞相府的顏面。
稍微挑選以後,祁子臻換上一襲暗紅長衫,再裹上紅底白細花紋的狐裘,腳踏一雙烏金長靴,還用羊脂白玉發簪将發絲簡單束起。
随後他又喚人端來一盆溫水洗了把臉,讓自己看起來多少更精神些。
因為還要演奏,換完着裝後祁子臻還将指尖纏繞的繃帶拆掉,随意擦拭幹淨。
等再打開房門,原本穿着樸素神情恹恹的祁子臻仿佛換了個樣子,多出幾□□為丞相府嫡長子該有的矜傲貴氣,更像一朵紅梅,綻放于冰霜之中,逸散着獨特的幽香。
暈着墨梅沒有的活氣,又同樣冷淡高傲,從不任人随意攀折。
起初對他有些不在意的太監見狀,收斂起原先的散漫,陪笑引路。
祁子臻對他的态度變化沒有興趣,施施然跟在身後,淡然而不慌亂,平靜得不像是初次面聖的少年。
太監不再自讨沒趣,安靜地做自己的本職工作。
丞相府與皇宮之間距離不算太遠,待他入宮之後恰好已過文武百官散朝之時,宮內秩序井然。
祁子臻身無實職,按例入宮一段路後便下轎,步行至皇上召見他的禦書房。
太監繼續在他面前引路,石琴就由專門的侍從幫忙搬運。
祁子臻始終氣定神閑,借着沉靜斂去幾分病色。
所幸下轎之處與去往禦書房的路相距不遠,在他感到疲倦之前抵達了目的地。
等候太監通報完畢,祁子臻才一步一步緩慢走進禦書房。
禦書房內地龍旺盛,剛一踏入便是撲面而來的暖意。
候在一側的宮女上前替祁子臻暫拿狐裘,借着這個空擋他略微掃視了一眼。
弘初帝毫不意外地坐在中間書案之後,書案的一左一右兩側分別是觀王和他那位丞相爹。只是在弘初帝的身後,意外地還站了一襲杏黃太子服的宋堯旭。
“草民見過陛下、太子殿下、觀王爺。”
祁子臻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規矩行禮,言行舉止與之前別無二致,卻帶上了真正的恭敬歸順,比之前更像與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初次見面。
也更有高低貴賤的距離感。
弘初帝心情正好,随意地說:“免禮平身。”
“謝陛下。”祁子臻謝恩起身,雙手自然垂落在兩側,指尖微蜷縮在袖口之中,挺直腰板低垂眼睫,姿态乖順而不卑微,恭敬的同時不削減意氣少年該有的風華傲骨。
弘初帝似乎對他的舉止感到十分滿意,笑呵呵地對丞相說:“不錯,是個才貌雙全的孩子,祁愛卿可真是生了一個好兒子啊。”
丞相慌忙回應:“陛下謬贊,犬子深居簡出才疏學淺,當不得陛下一言。”
祁子臻發燒未好,聽着弘初帝和丞相爹的交談不作任何反應,趁此空隙悄悄握緊指尖企圖驅散些許的暈沉感。
為分散注意力,他将視線重新放在前邊那群大人物身上,不經意間恰好對上宋堯旭擔憂的神色。
祁子臻不知宋堯旭為何會在此處出現,也不覺得這位廢物太子能影響什麽結果,很快又将視線偏移,看向一旁的觀王。
觀王在外端的都是一副寬厚仁愛,忠心耿耿協助管理朝政的姿态,見祁子臻看過去時還對他颔首微笑,像是在安撫孩子的長輩,看起來親切和善極了。
祁子臻禮節上颔首回應,神情始終淡漠。
那頭的弘初帝和丞相客套得差不多了,才終于想起今日正事,轉而對祁子臻說:“聽聞祁大公子琴意高超,不知今日可否讓朕開開眼界啊?”
“承蒙陛下擡愛。”祁子臻應聲一句,又沒了下文。
按照禮儀,此時他應接上一句“獻醜”後開始演奏,可是卻在開口時猶豫了。
禦書房不比他那簡陋小屋,暖氣充足得很,這種時候帶傷敲奏石琴會很痛的。
但是……
祁子臻掀起眼皮看了眼弘初帝興致勃勃的模樣,最終輕吐一口氣,準備開口應下。
就在這時,原本站在弘初帝身後的宋堯旭上前一步,面帶歉意的淺笑。
“父皇可否稍等片刻,聽兒臣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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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