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當日未時,祁子臻準時在太子卧房前等候,懷中抱着懶洋洋的靈寧。

“祁公子請。”守在門口的崔良一見到來人便做了個“請”的手勢,多半是早已得宋堯旭叮囑。

祁子臻禮貌致意後不緊不慢地走進去。

宋堯旭深受觀王溫良恭儉讓的教導,貴為太子但卧房布置并不奢華。

外室看起來更似一間小書房,放置有一個小書架與一個博古架。博古架上圓下方,酷似一面架起的高鼓,零星擺了幾樣文玩。兩側各安置一盞杵在長柱上的籠燈,頂上牆面挂有一副栩栩如生的墨梅圖。

墨梅圖的右下角蓋了個小紅章,由于距離稍遠看不清章上的字。

博古架與書架一北一東,前邊各有一張書案。博古架前的書案擺着筆墨紙硯,隐約可見攤開的畫卷上似乎是未完成的墨竹。

而書架前的桌案則放置着祁子臻最熟悉不過的石琴。

“喵~”

靈寧輕輕叫喚一聲,從祁子臻懷中跳下去,踱步走到室內一處有太陽的地方,慵懶地窩在那兒不動了。

正好這時宋堯旭從連接內室的垂簾門走出來,見到祁子臻後微笑着說:“你來啦。不必行禮了,坐罷。”

一句話打斷祁子臻原本要行禮的想法,他不再多言,謝過宋堯旭後走到石琴後坐下,擡手輕輕掀開琴盒的蓋子。

他指尖的繃帶已經拆除,唯有右手手心還裹着一層白。修長分明的指節滑過冰涼琴鍵,久違的觸感留存在指尖,令他不舍得放開。

“叮、叮、叮……”

雜亂無章的清脆響聲有零碎跳躍在琴鍵上,卻不像之前一般連成一段音律,始終散亂,仿佛只是在随意敲擊。

祁子臻左手指尖忽起忽落,但似乎并不打算進行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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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堯旭不催促,任由他憑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走到書案前繼續去完成那副墨竹圖。

兩人之間相互都不打擾,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氛圍和諧融洽。

須臾,祁子臻似是想到什麽,右手也搭到琴鍵上,清脆的音符宛若跨過了淩亂碎石,漸漸彙聚成一道清泉,注入幹涸許久的河道。

平和、柔緩,如春日般和煦溫柔,但是聽着總欠缺些什麽。

祁子臻拼接起方才随意敲出的音符,眼睫微垂。

他很明白,演奏最重要的就是融入情感,沒有情感的樂曲表現不出最大感染力,但是他不打算融入。

他讨厭春天,讨厭溫暖的一切,可他也清醒地知道他讨厭是因為他不配擁有。他不配在春天來臨時卸下冬日裏厚重的防備,去享受萬物複蘇與風和日麗。

他的宿命便是在冰冷的冬日污濁地死去。

“叮——”

原本平緩的曲子突然摻入一個極不和諧的音符,曲調戛然而止。

祁子臻雙手搭在石琴上,停頓小半會兒又從頭開始敲奏,可是接下來每一次都會在同樣的地方斷掉。

如此循環往複數次,就在祁子臻準備再次重來時,他的右手手腕忽然被不知何時靠近的宋堯旭輕輕握住。

“好了,是時候該休息一下了。”宋堯旭淺笑着将他的右手放到桌面上,同時遞來一杯溫熱的茶水。

祁子臻沉默片刻後規矩謝恩,端起茶水輕抿一口。

茶水入口微澀,随後悠悠蔓延出幾分回甘,淡雅清香。

他只稍微喝了幾口便将茶杯放至桌面上,旋即又見自己的視野範圍內多出一冊書卷。

書卷紙張微微泛黃,頁角微翹稍有破損,看起來似乎是古籍。

接着他又聽聞宋堯旭笑着解釋道:“此書多為舊時樂譜章法一類,或許能讓你有所啓發。”

祁子臻這才留意到宋堯旭不知何時已繞到他身側,站在小書架前。

許是早晨時接待了來訪的國師,宋堯旭身上依舊是一襲杏色太子服,華貴紋飾精美細致,四龍紋樣仿佛游離在衣料之上。

他淺淺蘊着幾分笑意,自身的柔和氣質将龍紋的威武壓下一頭。

祁子臻沒有多言,再次謝恩後翻開書頁浏覽。

古籍中許多文字都是舊體,但原身天資聰穎,文學功底深厚。如今他徹底與原身相容為一人,舊體字基本也能看懂。

古籍中記載的多為古琴、石鼓等常見樂器,有些曲調以石琴的音色來演奏并不适合,他仔細斟酌揣摩不同調子之間的韻律,指尖不知不覺又在石琴上徐徐游動。

靜谧幾瞬的小房間內很快被新的旋律圍繞,與之前他反複敲奏的音律聽似截然不同,卻在不經意的一個剎那轉折間竟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一側的宋堯旭看着面色冷淡的祁子臻,微露詫異。

這本古籍是流傳下來的孤本,他敢肯定祁子臻不曾看過,然而他居然可在不到兩刻鐘的時間摸透其間韻律與節奏感,這該是何等天賦?

他甚至開始遺憾前世沒能早早發掘少年的這一才能,倘若能夠給他一個發揮的平臺,他必然驚豔世人,怎至于淪落為一名小小的伴讀?

祁子臻一心投入在樂曲中,沒有留意到宋堯旭愈發灼熱的視線,更不知曉宋堯旭此刻心緒。

他好似漫不經心地看着古籍某頁,不曾繼續往下翻閱,約摸又改掉幾個音調後合上書,不斷重複方才心血來潮敲奏出來的旋律。

此段旋律不長,只能作為曲子的其中一小部分,在融合古籍樂譜後顯得更為明朗澄澈,同時多出一分極難察覺的沉重,填補了曲調中原本欠缺的部分。

石琴的樂聲本就清脆輕靈,給人以通透明澈之感,要麽至冷,要麽至清,祁子臻卻偏讓它籠上了一層摸不透的陰郁霧氣。

但是在接下來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中,曲調中的朦胧霧氣一點點消散,愈發透徹明快——也變得愈發空泛,喪失了最初獨特的靈性。

“叮。”

最後一遍琴音落下,原本旋律中的朦胧之美消散在祁子臻指尖,也消散在祁子臻心中。

半晌後,他垂眸起身,輕輕合上琴盒。

“未時已過,草民告退。”

祁子臻冷漠地行禮告退,抱起曬足了太陽的靈寧離開宋堯旭房間。

宋堯旭尚且沉浸在他方才一遍又一遍修正的樂曲中,許久後才終于回神,看着靜靜躺在書案上的琴盒。

他能聽出方才那曲調中最初的絲縷陰郁才是整曲靈魂所在,能如此堅定剝除靈魂之人必然不會只因一場冤案變成如今這幅模樣。

又回憶起那對沾血的琴錘,宋堯旭突然很想探求祁子臻究竟經歷了什麽事情,才會陷入如此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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