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雲韶坊是京城有名的歌舞坊,三尺素臺之上,淡妝麗人長裙曳地,纖長的手指撥弄琴弦,輕啓檀口,唱的竟就是那首“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适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顧雙華雙手按在膝上,下巴微壓着,坐的規規矩矩、八風不動,水汪汪的杏眸卻一瞬不瞬盯着臺上吟唱之人,拘謹中露了幾分癡迷。
信王卻是在看他,胳膊斜撐在案邊,桃花眼半眯,就着美色剝一顆松仁扔進嘴裏,然後随着曲調自在地輕敲桌案,又問:“三小姐不吃嗎?”
顧雙華身姿不動,只是淡淡搖頭,待到一曲唱罷,才輕聲問道:“是王爺讓她們唱的這一曲嗎?”
信王将手裏的松子往桌上一抛,傾身過去盯着她道:“既然三小姐特地來陪本王聽曲兒,當然要選個你愛聽的。”
顧雙華被他看的有些臉熱,餘光瞥見他手邊的杯子空了,自然地站起去替他斟滿,問道:“王爺現在能告訴我白袍将軍的事嗎?”
信王對她這份乖巧十分滿意,耳聽得琵琶聲又起,眯着眼晃了晃腦袋道:“三小姐想聽什麽,當年有關蘇少陵的傳言我确實知道不少,可若是想知道他和姑母的閨房秘事嘛……”他故意拖長了音,眼瞅見顧雙華的耳根果然紅了,無辜摸了摸鼻子道:“本王還真不知道。”
顧雙華沒忍住瞪了他一眼,又在心中腹诽:這人真是夠浪蕩不羁的,公主到底也是他的姑母,他竟然能大剌剌說出閨房這種字眼。
可心底又隐隐有些羨慕,她這十幾年來,時時告誡自己要克己守禮,從小就将府裏的規矩牢牢記着,不敢有半點逾越。
所以會忍不住向往,這般無懼禮法的自在逍遙,究竟是何種滋味。
她想的有些出神,直到信王伸手在她面前一晃,又帶着壞笑道:“怎麽,看本王看的癡了?”
顧雙華本能地往後退,然後覺得自己還是坐回去比較安全,于是又坐到離他最遠的那個角落,一本正經地問道:“我想知道,蘇都督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既然被百姓稱為白袍将軍,可見他是受尊敬敬仰之人,為何王爺會說他是奸臣呢?”
更何況,公主怪他迂腐愚笨,心裏明明是記挂着他,若他真是大奸大惡之人,怎會引得公主如此癡戀。
信王翹着腿,閑閑扔了顆松仁到口裏道:“你坐的那麽遠,怎麽聽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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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雙華無奈,只得往這邊挪了一點,信王眯起眼看她,過了一會兒,将旁邊的椅子一敲道:“就坐這兒,本王又不會吃了你。”
顧雙華估摸了下那椅子和他之間的距離,只得小心地挪過去,依舊坐的直直問道:“王爺現在可以說了嗎?”
信王見她問的認真虔誠,像等待夫子講學的儒生,只覺得甚是有趣,幹脆也将身子坐直,将桌上的杯蓋拿起往下一敲,似模似樣道:“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
他輕敲着杯蓋,模仿說書人的語氣道:“要說這白袍将軍,可當真是個人物。當年寧王叛亂,帶着兩萬叛軍殺到城門外,他白衣束發,帶着五千禁衛軍出城死戰。據說當年那一戰,他一身白袍被血染透,卻抵死不受寧王招降,如同地府走出的閻羅一般,終于打的寧王斷旗而敗。蘇少陵自此一戰成名,被封為五城都督,連皇宮裏最嬌蠻的長樂公主都對他傾心,風頭一時無兩。”
顧雙華聽得十分入迷,忍不住問道:“他既然敢帶五千兵迎數倍之敵,誓死守住京城,可見是個忠臣良将,王爺為何還說他是奸臣呢?”
信王将杯蓋一摔,冷哼一聲道:“什麽忠臣良将,兩年後,他在渭城一仗時私通外敵,害的渭城不戰而敗,全城百姓被屠,你說是不是大奸大惡之人!”
顧雙華聽得手腕一抖,總算明白,公主為何會說他死在了百姓的唾罵之下。
可她還是不明白:“可他曾以死守城,又官拜二品,怎麽會去私通外敵,令自己身敗名裂呢。”
信王的語氣難得正經起來:“世事多變、人心難測,誰也不知他為何這麽做,可他偏偏就是做了。公主當時堅信他是被人陷害,在溯陽宮外冒雨跪了半日為他求情,今上心軟,答應重審此案。可當蘇少陵被押解回京後,卻是坦坦蕩蕩認了這件事。這樣叛國通敵的罪行,就算今上想保他也保不住,只得定下日子将罪臣斬首示衆。據說蘇少陵行刑的那一日,京城百姓圍着囚車百般唾罵,公主一身紅衣立在城牆之上,默默看着囚車遠走,直到今上震怒,命令身邊侍衛強行将她帶走。可蘇少陵卻依舊是那副書生做派,始終昂頭挺胸、唾面自幹,直到被砍頭那一刻,都未說過一句辯解的話。”
他嘆了口氣,斜眼瞥過去道:“對了,當初渭城一戰,被派去增援,使大半中原免于淪陷之難,又将蘇少陵押解回京城的,正是你們長寧侯府的老侯爺。可惜他已經不在,不然你去問他,想必能知道更多秘辛。”
顧雙華未想到這個故事竟是如此慘烈,不禁聽得滿心唏噓,又想到公主那樣任性招搖的性子,竟要眼睜睜看着心上人赴死,該是如何的悲痛絕望。
可她蘇少陵不該是這樣的人,但當年的真相已随故人遠去,公主尚已放下,她一個外人又能窺探多少呢。
恍惚間,她并未察覺信王已經靠到她臉邊,伸手撩起她鬓旁一縷碎發,黑眸微沉,啞聲道:“雙華妹妹,你身上為何這麽香。”
顧雙華猛地一驚,這些日子被哥哥護的太好,她竟忘了自己身有異香這件事,而身邊坐着的又是個頂頂危險之人。
她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驚慌地壓着裙角道:“多謝王爺相告,時候不早了,我要回侯府了。”
信王不悅地挑眉,這是真把他當說書的了,聽完就要走。
他那股子浪勁兒上來,站起就要去撈她的手,顧雙華更是像受了驚的兔子,趕忙往外躲,兩相拉扯間,廂房的門突然被推開,顧遠蕭如一尊門神站在門口,冷冷往裏一掃,語氣十分不善道:“王爺,我來接我妹子回家。”
剛想調戲妹妹,人家哥哥就找上了門,信王再飛揚跋扈,這時也有點心虛,手收回來尴尬地摸了摸後腦道:“哎,本王正準備送她回去呢。”
顧遠蕭瞅了眼飛快躲到他身後的妹妹,也不戳破,拉起她的胳膊就走,只在轉身時,冷冷沉沉地瞪了信王一眼。
信王被他看的一個哆嗦,随後長長哎了一聲,手枕着後腦往下一靠,晃着腳繼續聽曲兒。
這時天已經擦黑,顧遠蕭手背在身後,頭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顧雙華低眉臊眼底在後面跟着,走一步再跑兩步,很費力才能跟上哥哥的步伐。
可顧遠蕭步伐極快,根本沒有等他的意思,一直走到馬車旁,撩袍就往車上走,顧雙華心頭一慌,腳底無來由打了個滑,索性扶着小腿賣乖,軟聲喊道:“哥哥,我追不上了,等等我好嗎?”
顧遠蕭冷着臉一回頭,見她追得滿頭是汗,鼻頭紅紅的,那顆心便硬不起來,将胳膊往那邊一伸,讓顧雙華扶着他的手上了車。
車夫一揮鞭,趕着馬車往侯府的方向走。車廂裏,顧雙華垂着頭,将手裏的帕子快揉爛,終是鼓起勇氣開口道:“哥哥,今日我知道錯了。”
顧遠蕭板着臉朝着窗外,并不去看她,過了許久,終是開口道:“你知不知道信王究竟是什麽人!”
他極少擺出這副長輩的架子,顧雙華仿佛被訓斥的孩子,垂着頭,攥着手,聽哥哥教訓道:“我從小就認識他,最清楚他是什麽樣的人,他外表放浪形骸,內裏卻是深不可測,不提別的,這些年在宮裏宮外,他不知曾欠下過多少風流債,你一個清清白白的閨閣小姐,多大的膽子,竟敢與他混在一處!”
顧雙華被他訓得快哭了,差點就要賭咒立誓了:“我以後再不敢了,再也不會與他單獨見面。”
顧遠蕭定定看着她,握拳又松開,這時馬車前方突然竄出個男童,車夫吓得猛一拉缰繩,車廂劇烈搖晃,顧雙華本就是心神恍惚之時,一個沒坐穩,被震得向前倒去。
可驚呼聲還沒出口,整個身子就落入到哥哥有力的臂彎中,大掌輕按着她的發頂,直到馬車停穩。
顧雙華先松了口氣,然後便覺得這姿勢有些不自在,可不知為何,哥哥好像沒有放手的意思。
顧遠蕭手擱在她的腰肢上,只覺得哪處都是軟的、酥的,像軟滑的水草纏纏繞繞把他往裏勾,低頭便撞見一雙驚慌失措的眸子,軟軟地喊他:“哥哥?”
他覺得小腹猛地一緊,幾乎就要按捺不住,只需再稍稍低頭,就能觸到那張紅軟誘人的唇,最好再将她按着好好懲罰,竟敢與信王私會,讓他擔心了這麽久。
可理智提醒他,還有太多事未解決,現在,還不是時候……
于是顧遠蕭強迫自己将她放開,眼看妹妹低頭整理着鬓發,傾身過去,終于問出插.在他心底的那根刺:“你老實對我說,究竟是不是對信王有意?”
顧雙華一怔,随即胸口便亂糟糟地跳了起來,其實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不是對信王有意。
可自從那件事之後,她每次見到信王,便再也難以平靜……
作者有話要說: 是什麽事呢,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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