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一年,大約是在顧雙華及笄前的一個月。恰逢是太後壽辰,皇帝在宮中大擺筵席,将花燈從乾清門一路擺到了東西坊。
為了讓京城百姓共享此良辰,當晚特地取消宵禁,無論民宅、官邸、街頭全是一派熱鬧景象。
而在長寧侯府裏,剛擺完一場筵席,酒肉的味道還未完全散去,丫鬟、小厮搓着手在院牆邊談笑嬉鬧,一時聊起今晚的燈會會有多熱鬧,又聽說南門那裏會放焰火,也不知在侯府搭個梯子能不能看着。
下人們如此松散,全因主子各個都無暇顧及他們。老夫人這幾日患了風寒,晚膳用了一半便說頭疼,讓貼身丫鬟伺候着回房睡下。
餘下的大房鄒氏和二房秦氏,趁着餘興未消,精心打扮一番,帶着兩房子女去逛一逛熱鬧的燈會。
不過要說所有的主子都不在,倒也不夠嚴謹,畢竟秋蕪院裏還留着位稱不上主子的主子,那位向來被下人們當作透明的三小姐,因今晚犯了錯,正被關在房裏抄佛經。
丫鬟們熱鬧的談笑議論聲,越過屋檐一路飄進房裏,顧雙華仿佛身在世外,瑩白的手指緊捏着玉骨筆杆,漂亮的臉蛋被燭火映紅,身姿端正筆直,一字一句地認真抄寫。
而在她身後,站着滿臉不痛快的李嬷嬷,她是常跟在鄒夫人身邊的嬷嬷,本想着今晚能陪夫人們出去熱鬧一番,哄得夫人小姐高興,指不定還能撈點賞錢。
誰知卻因為這倒黴的三小姐犯錯,連累自己也被留在房裏看着,夫人下了令,不守着三小姐抄完十遍佛經便不許離開,省的她偷奸耍滑,随便找個丫鬟幫忙,自己偷溜出去玩。
外面越熱鬧,李嬷嬷就越氣,大好的日子,怎麽偏就她這麽倒黴,冷冷清清地陪人在這兒抄書。
于是她時而嘆口氣,時而借着收拾桌案将紙鎮撥的噼啪亂響,顧雙華卻是不急不躁,只微微偏頭道:“李嬷嬷若是累了,便坐會兒歇着吧。”
李嬷嬷的嘆氣聲更大了,手指敲着桌案,指東打西地發着怒氣:“老奴不敢,倒是三小姐,可不能分心啊!”
顧雙華撇了撇嘴,也不再開口,只埋着頭專注抄書。
李嬷嬷歪頭看着她的側顏,心裏倒是有些稱奇:這三小姐還未到及笄的年紀,在自己眼裏也不過是個孩子,想不到竟能養成如此心境,執了筆,入了定,仿佛諸事熱鬧全不在她眼裏。
若是換了二小姐,只怕早就扔了筆墨,再發上一通脾氣,那府裏可沒幾個能招架的住。
這時,外面的吵嚷聲突然停了,所有人恭敬地叫了聲:“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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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雙華筆尖一滞,分心想到:“大哥今日不是要去宮裏赴宴,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可她很快又将心思轉回筆下,正翻了一頁佛書,卻聽見窗戶被人敲了敲,原以為只是風聲,誰知下一刻,那敲窗的聲音更大了,她擡頭疑惑地看了眼,身後的李嬷嬷已經被引出火氣,一把推開窗戶罵道:“哪個小浪蹄子手賤。”
可随着開窗的那一刻,她的罵聲立即被噎住,扶住窗棱的手止不住地抖,結結巴巴喊道:“侯……侯爺!”
顧雙華立即擡頭,只見顧遠蕭抱胸站在窗外,向來炯炯的雙眸微眯着,發冠下落着幾縷碎發,正歪靠着窗外的一棵槐樹,把玩着手裏的鼻煙壺,那神态姿勢,和他以往很不一樣,她想了想就明白:哥哥好像喝醉了。
李嬷嬷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吓出胸腔的心給塞回去,可侯爺好像根本沒看見她,只是直直盯着三小姐,然後上前幾步,趴在窗臺上,啞聲問:“這麽好的日子,你在抄書?”
顧雙華眨了眨眼,有點兒被吓到,沒想到哥哥醉了以後竟是這般的……風流不羁,還沒反應過來,顧遠蕭又伸手進來,将她手裏的狼毫抽走,往桌案上一扔道:“別抄了,我帶你出去。”
驚魂未定的李嬷嬷總算找回聲音,嬉皮笑臉地道:“侯爺,這可是夫人吩咐的,三小姐今晚必須抄完十遍……”
顧遠蕭沖她一擡下巴,語氣變冷道:“你替她抄,也是一樣。”
“奴婢……奴婢……”李嬷嬷急得話都說不清了,顧雙華看着不忍,正想幫着說句話,哥哥已經冷下臉道:“怎麽,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長寧侯發了火,房裏兩人只得乖乖聽着,尤其是李嬷嬷,坐在椅上凄凄抹一把淚,沒想到今晚的噩運比她想象中悲慘。
顧雙華為求低調,專程換了身丫鬟的衣裳,被哥哥領着走出侯府的那一刻,看着滿街的火樹銀花,內心生出些隐隐的喜悅。她到底還不到十五,怎麽可能不盼着去看一看外面的熱鬧。
顧遠蕭的馬車就等在門前,顧雙華挑簾将身子探進去,意外發現裏面竟還有個人。
信王正舒服地躺在靠墊上,一見她立即坐直,挑眉道:“喲,還帶了個跟班啊。”臉湊過來仔細端詳,然後一拊掌笑道:“這不是三小姐嗎?”
顧遠蕭見顧雙華吓得猛往後縮,随手拿起把挑尺在信王伸出的狼爪上輕打,道:“她今年還未及笄,你莫要打什麽歪主意。”
信王亂來歸亂來,卻知道不能惹到顧遠蕭,眼看他是真的緊張這個妹妹,頗為遺憾地聳了聳肩,去抓桌上的蜜果吃。
顧雙華規規矩矩地坐着,她對大哥多少還是有些懼怕,這時見他還帶着醉态,想開口問他們要去哪兒,卻還是忍了下來。
總歸是跟着哥哥,她便覺得安心。
于是她偏頭去看窗外,街上熙熙攘攘,花燈照的白夜如晝,京城的小販難得遇上這樣的好時候,各個賣力吆喝,守着攤子如上戲臺打擂,你方唱罷我登場。
顧雙華扒着窗框,興奮得臉都泛紅,她從小就極少上街,如今只覺得什麽都是新鮮的,花燈、面具、糕餅、糖人……她看的入了迷,并未發覺馬車已經越走越慢,仿佛是等着讓她細細觀賞。
顧遠蕭吩咐完車夫,目光轉回時發現信王正瞪大了眼看着他,然後發出“啧啧”兩聲驚嘆。
他以往只知這兄弟向來不解風情,哪怕被他拉到風月場,也只是喝酒聽曲,将那些投懷送抱的美人兒視作桌椅擺件一般。
想不到,他也有這般細心溫柔的時候,只可惜他這妹子,癡癡只看着窗外,半點沒發覺哥哥的用心。
馬車一路駛到湖邊停下,顧雙華總算收回目光,豎着耳朵聽他們談論,才知這裏有一處湖心島,裏面建了座叫做醉月軒的酒樓,酒樓四面環湖十分清淨,又能瞧見對岸繁華,是京城的達官顯赫慣常來的地方。
湖邊停着迎接客人的畫舫,顧雙華生怕露怯,一直低頭跟在哥哥身後,誰知顧遠蕭步子突然一頓,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沖船夫道:“等一等,我還有些事要辦。”
顧雙華不明就裏地頓住步子,連信王也有些摸不着頭腦,可還沒來得及喊一聲,顧遠蕭已經策馬而去,等回來時,手裏多了個糖人,抛進她懷裏道:“方才見你看的不願轉眼,收着玩吧。”
顧雙華怔怔捧着手裏的糖人,方才她見這個糖人做的精巧,确實是多看了兩眼,怎麽也沒想到哥哥會留了心。
她很想說,自己已經過了玩糖人的年紀,可嘴角還是止不住地往上揚,一直到坐上畫舫,生怕被兩人笑話,趕緊掐着自己的手背,逼自己別再偷笑得像個傻子。
因為兩人是熟客,一進門就被帶進了包好的上房。顧遠蕭又叫了一壺酒,歪靠在榻上和信王閑聊,顧雙華始終安靜地坐在一旁,頗為自得地盯着外面臺上的歌舞,若是發現他們壺裏的酒不夠了,便喚來小二為他們加酒。
信王邊飲酒邊眯眼看她,突然明白為什麽顧遠蕭對這個妹妹如此寵愛,她就像獨自開在水中的青蓮,明明可以妖豔張揚,卻默默收着朵兒,不作态、不顯擺,靜靜坐在那兒,就總能讓身邊的人感覺舒心自在,
顧遠蕭原本在宮中喝得就有些醉,這時被信王有意無意地又灌幾杯,便覺得十分上頭,臉頰微紅,手肘撐在桌上輕按着額頭,将眉心擰的緊緊。
顧雙華見他臉色可怕,忙走過來擔憂地問:“大哥,你很不舒服嗎?”
顧遠蕭擡頭想安撫她兩句,可面前的景物都被攪成一團,連她的臉也看不清,令他十分焦躁,放在桌案上的手指用力屈起,整個人都散發出戾氣。
信王生怕他待會發酒瘋把桌子給掀了,忙對顧雙華道:“裏間有床榻,你扶他過去歇一下吧。”
顧雙華去将哥哥扶起,可顧遠蕭醉的不輕,只将半邊身子靠着她,她就有點不會走路了。
幸好那床榻就在隔間,顧雙華滿頭大汗地将人給扶進去,可扶他躺下時實在沒了力氣,手上勁兒一松,顧遠蕭身子就歪歪斜斜往下倒,後腦重重給撞到了瓷枕上。
顧雙華吓了一跳,忙俯身下去,用快哭出來的語調問:“哥哥,你怎麽樣,沒撞疼吧?”
顧遠蕭倒沒覺得多疼,只是腦中越發暈乎,再凝起目光時,發現她的臉離自己極近,眼角染一絲酡紅,濃黑的羽睫微顫,杏眸裏仿佛盈着一汪清泉,未束起的青絲帶着玫瑰頭油的香氣,飄飄散散,掉落到他的眉上、眼上、唇間……
他眯了眯眼,突然伸手按住她的後頸,拇指不輕不重地在那嫩豆腐似的肌膚上摩挲,鼻息有些灼熱,啞聲問:“今年多大了?”
顧雙華覺得哥哥這醉态太可怕,吓得舌頭都不太利索,道:“下……下個月及笄。”
顧遠蕭微皺了下眉,喉結滾了滾,然後總算松了手上的力道,翻身過去對着牆,按着額角道:“還不是時候,不是時候……”
顧雙華按了按亂跳的心口,也不知他所說的“不到時候”究竟什麽意思。
但她總覺得喝醉了的哥哥和以往矜貴清冷的模樣很不同,活像要把她吃了一般,于是趁他鼻息漸沉之時,趕緊提着裙擺溜了出去。
可躲了頭狼,外面還坐着只狐貍。
信王見她出來,笑眯眯攬了只酒杯過來,斟滿了遞過去,道:“既然你哥哥醉了,就由三小姐陪本王喝杯酒吧。”
顧雙華吓得連連擺手:“我不會喝酒。”
信王一瞪眼,故意板起臉孔吓唬她:“本王親自給你斟的酒,你竟不喝嗎!”
果然小姑娘不經吓,一臉為難,拎着杯子閉眼輕抿了口。
出乎她的意料,這酒的味道雖有些辣,但喝下去血是燙的,暈乎乎,勾着她壓抑多年的那些情緒,一股腦地往外翻滾。
信王觀察她的神色,不禁撫掌大笑:“看來三小姐酒量應該不錯,來來來,把這杯喝光,本王再給你斟。”
顧雙華端着杯子,又再輕啜一口,然後同信王軟聲商量道:“雙華真的不會喝酒,就陪王爺将這杯喝完好不好。”
信王被她嬌嬌嫩嫩的腔調一戳,心都酥了一半,那股浪勁兒上來卻無處發洩,便用銀箸敲着桌案道:“三小姐賞臉陪本王飲酒,本王就來唱一段給你助興如何?”
顧雙華捏着酒杯眨眼,她大概是真醉了,什麽時候能有這種面子,讓信王給她唱戲助興。
可信王說唱就唱,無需西皮二黃,張口就是一段《貴妃醉酒》: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廣寒宮。玉石橋斜倚把欄杆靠,鴛鴦來戲水。
他不但唱,還唱的是旦角,煞有介事地尖着嗓子,唱的荒腔走板,卻不妨礙他勾着小指,朝座兒抛媚眼。
顧雙華瞪着眼灌了半杯酒下去,這時頭暈腦脹,膽子卻變大,實在沒忍住大聲笑了出來。
信王見佳人開心,唱的越發起勁,将桌案如鑼鼓般敲得當當作響。兩人都未發覺,背後的紗簾上,正投下一個高大的黑影……
顧雙華陪信王胡鬧一陣,手裏的酒杯可是真空了,這時候她開始覺得自己玩的有點過了,漸漸清醒過來時,便覺得四肢發軟,胃也翻騰,生怕在信王面前失禮,忙站起道:“王爺,雙華先告退一會兒。”
她匆匆繞到屋外的一個角落,面對着粼粼湖水,抱膝蹲着壓抑着胃裏的不适,冷汗流了一陣,才總算恢複些清明。
擡起頭,發現今晚的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住,這裏沒有挂燈籠,四周都是黑茫茫一片,而隔岸卻是飛花流雲,繁華人世。
許是因為方才喝得那杯酒,她突然覺得鼻子一陣發酸,差點就要落下淚來。
眼前一切,不正是她從小所在的處境,不知來處,不知去處,如這湖中孤島,遠遠隔着熱鬧,注定漂泊無依。
她抱緊膝蓋,肩頭微微聳動,然後低頭抹了把眼淚,突然聽見身後有響動,吓得猛地一個激靈,然後才反應過來,這地方十分僻靜,只有他們方才那間廂房才能通過來。
四周太黑,她看不清來人的臉,身形也是恍惚難辨,可哥哥既然還在內間沉睡,想必就是信王來喊她回去。
忙吸了吸鼻子站起,正要喊一聲王爺,那人卻大步上前,手臂霸道地攬上她的腰,将她抵在背後牆壁上,低頭壓上她的唇。
那張唇滾燙濕潤,好像還微微發着顫,柔柔壓着她的,小心翼翼地摩挲、吸吮,粗重的鼻息與她混在一處,在夜色中開出一片绮靡。
顧雙華像被抽了魂兒的布偶,呆了、傻了,整個背脊都竄着麻意,直到那人身上濃濃的酒味沖進鼻翼,才勉強拾回不知流落何方的魂兒,努力将那人推開一些,顫聲道:“王爺,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她記得方才曾撞見信王和一個婢女親熱調笑,可能是現在喝的多了些,把自己當成了那個婢女。
這是她在混亂中唯一能想出的解釋。
她喊出這句話,便感覺鉗住她腰肢的大掌一抖,然後那人放開她,熱切變成冷硬,轉身大步往回走去。
顧雙華大口喘着氣,臉紅心跳地撫着唇上殘留的熱意,仿佛做了一個飄渺的夢。
可正是這夢,為方才凄楚孤寂的心境,平添了一層旖旎的暖意。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猜猜看,是哪個大豬蹄子親完了就跑→ →
還是送66個紅包,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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