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辰時三刻, 街市上正是熱鬧之時, 小販們沿途高聲叫賣, 将擔子放下,用搭在脖子上的布巾擦汗, 眼瞅着兩輛官家馬車從面前徑直駛過長街。

兩輛馬車在華清門前停下,顧遠蕭和公主一前一後走下來,換了乘轎子往雍和殿去。

顧遠蕭心急如焚,不斷催促轎夫快些走,可真到了雍和殿門前,卻用力壓着袖口,看着面前微微晃動的轎簾,竟不知該不該踏出這一步。

耳聽得更鼓聲響起, 顧遠蕭終于刷地撥開車簾,擡眸望見宮殿重檐上的琉璃金瓦,正被日頭照出一片華光, 他微微眯起眼, 卻發現公主的軟轎竟還未跟來。

算算時間, 他們是一同從華清門出發的, 就算轎夫腳程有快慢,也不該現在還沒到。

除非,她是被什麽事耽擱了。

于是顧遠蕭不顧李公公一再請他入殿, 只是長身站在玉石臺階上,等了大約半柱香時間,總算看見公主那頂轎子慢慢停下。

公主滿懷心事地撩開轎簾, 一見面前的顧遠蕭便露出驚訝表情,随即又垂下眸子,看起來有些心虛。

顧遠蕭面色更沉,随即向她走過來,彎腰請公主先上臺階,等到快進殿門時,小聲問了句:“公主因何事耽擱了?”

公主正有些出神地想着些什麽,聞言輕輕“啊”了一聲,然後又望向前方道:“沒什麽,先進去吧,聽聽皇兄怎麽說。”

大殿之上,皇帝一身便服坐在龍首椅之上,旁邊坐着笑意盈盈的皇後,見他們進來,揮手示意免禮,對顧遠蕭道:“今日朕喚你們過來,可是有件喜事要說。”

可他很快就看出兩人的神色都不太好,公主最是藏不住話的人,目光銳利地盯着皇帝道:“皇兄可是要說雙華的婚事?”

皇帝微微有些訝異,不過很快又釋懷,笑着搖頭道:“看來,你們已經聽到風聲了。”

可公主倏地偏頭,明顯是心裏憋着氣,而顧遠蕭始終沉着臉坐下下方,一句話都未說過。

皇帝漸漸斂起笑容,胳膊一擡,身後的李公公立即彎腰将茶遞上去,見皇帝垂眸喝茶,皇後立即将話接過來道:“玉兒昨日來找本宮,說他心儀長寧侯府的三小姐,将她接入東宮為妃。”

殿內仍是一片靜谧,皇後頓了頓,繼續道:“本宮也未想到這孩子不聲不響的,怎麽就對清平縣主留了心。可縣主雖然是公主的義女,長寧侯的妹妹,但到底不是侯府嫡出的小姐。若直接封為太子妃,身份怕是不夠,怕堵不住悠悠之口。所以本宮就想,先以良娣之禮娶進來,反正東宮并無正位,日子久了總有機會更上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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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不好明說,太子遲早要繼承大統,就算只是個妾室,未來也是能入宮為妃的,以顧雙華的身份,已經算是能飛上枝頭的榮耀,況且太子一日不立正妃,只要她夠聰明,說不定就能扶上正位。

而長寧侯府能送位姑娘進東宮,還是個出身不明的養女,對長寧侯來說,實在是件大大的便宜事,根本沒理由拒絕。

顧遠蕭十指捏緊,總算開口問道:“敢問陛下和娘娘,太子殿下現在何處?”

皇帝将茶盞一放,道:“玉兒今日舊疾發作,在宮裏歇着,怎麽,雲霆是覺得有朕同你說還不夠?”

顧遠蕭撩袍站起,朝着帝後跪下道:“多謝太子殿下和陛下擡愛,可舍妹生性膽怯,也不懂皇家規矩,怕到時候說錯話辦錯事,會惹得太子厭惡。臣便鬥膽幫舍妹謝殿下好意,但這婚事我們不敢高攀。”

皇帝聽得搖頭道:“這說的什麽話,你那妹妹朕見過幾次,明明就是娴靜知禮,與朕對答也十分大方得體,哪裏擔不起個良娣。雲霆就算舍不得妹妹,也無需拿這些話來糊弄朕。”

顧遠蕭用力握拳,臂上凸起青筋,“可三妹曾經說過,只想找一戶尋常夫君,絕不敢妄想踏入帝王家,還望陛下能體諒舍妹的心意,收回成命。”

皇後冷下臉,道:“長寧侯倒是有趣,上次在燈會上,你也是振振有詞,偏不願接受陛下賜婚。這一次本宮與陛下親自來議親,可謂給足了你們長寧侯府的面子,你卻還是諸多推辭,男婚女嫁,本就該遵從上命,你偏要數次違抗,究竟是為了哪般啊?”

她這話明擺着是帶着愠怒,皇帝的臉色也不太好,可顧遠蕭早已想明白,哪怕在殿上硬碰硬,他也絕不會妥協。

按理來說,太子看上了侯府的一名養女,別說是納為良娣,就算沒名沒分接進東宮,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可皇帝趕着将他和公主叫來商議,自然是有他的顧慮。長寧侯和魏将軍手上握着大越過半的兵權,而誰都能看出他們對雙華的疼愛,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皇帝并不想撕破臉強逼。

這件事,他們君臣之間,彼此都心照不宣,但是皇帝沒想到顧遠蕭會如此強硬,一點退讓的餘地也沒有。他氣得臉有些發白,指着顧遠蕭喝道:“好啊,你倒是同朕說說,除了那些不适合入宮的廢話,玉兒身為大越太子,怎麽就娶不得你家妹妹!”

顧遠蕭始終昂着下巴,正要開口,公主突然站起,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只因雙華已經有了心上人,他們早已在公主府定下終身,那人也同我保證過,十日之內就會向雙華提親。”

顧遠蕭倏地回頭看她,眼中仿佛竄出火來,公主偏過頭不敢看他的目光,皇帝和皇後被她給說懵,趕忙問道:“那人是誰?”

公主還未開口,顧遠蕭就搶先道:“此事另有苦衷,還望陛下和娘娘見諒,可太子殿下身份尊貴,舍妹出身低微,又是心有所屬,實在不堪與殿下相配。”

皇帝見面前兩人都是一副抵死不從的模樣,也覺得此事實在無趣,轉而看向皇後,想試探她的意思。

皇後低頭思忖,公主方才說的私定終身,這裏面的說頭可就大了,往小了說是德行有虧,往大了說可是貞潔有失,這樣的女子,若是進了東宮,實在是為皇家蒙羞。再回想着兒子那意思,好像也不是非她不娶,也許勸上幾句也就過去了。于是她同皇帝耳語幾句,心中已經計較。

皇帝坐回座椅冷笑一聲,将衣袖重重拂下,道:“是嗎?那朕倒想看看,十日之內,你準備将妹妹嫁給誰!”

皇後心裏不快,又再添了句:“公主可莫要那這種事诓騙本宮,若是并無這個人,本宮可就做主将她接近東宮了。”

一場風波表面上過去,顧遠蕭同公主出了華清門,目光掃向始終低着頭不敢看他的公主,手臂往前一伸,攔住了她上馬車的步伐:“公主能否陪臣走一走?”

公主嘆了口氣,同他走到僻靜地方,輕聲道:“這件事,你也不能怨本宮心狠。本宮知道,你是打定了主意抗拒到底,可皇兄到底是天子威嚴,若是他被惹惱了,直接下聖旨讓雙華做太子良娣,她可就真的毀了。”

顧遠蕭咬着牙道:“所以你就答應了信王,在陛下面前說他們已經私定終身,十日之後就會成婚。”

公主未想到他會猜中,面上閃過愧色,低頭道:“沒錯,方才進殿前,他突然攔下我的轎子,然後對我說了這個計策。本宮思前想後,莫說是太子多病,就算他長命康健,我也絕不會委屈雙華去做他的良娣。雙華若嫁給信王,至少是明媒正娶的王妃,而且信王也向本宮承諾,絕不會再納姬妾通房,會保她一生榮寵無憂,你倒是說說看,在那種境地下,本宮該怎麽選?”

顧遠蕭冷冷看着她,終是吐出口氣道:“所以,公主并不打算信我。”

公主被他逼視的不敢擡頭,向來驕縱飛揚的臉上,難得露出局促,捋了捋鬓發道:“本宮明白你對她的情,現在你們的身份還是兄妹,于情于理,你都不該插手她的婚事。站在母親的立場上,本宮自然要為雙華考慮到最妥當,至于虧欠你的,本宮會盡力補償……”

“夠了!”顧遠蕭咬着牙出聲,低頭道:“公主并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但公主最好記得今日之言,臣會讓您知道,什麽才是對她最好的。”

然後他冷着臉拂袖而去,留下公主在原地哀聲嘆氣,只覺得眼前皆是癡人,她實在不知到底哪樣才是對。

到了晚上,顧雙華正覺得屋子悶熱,吩咐寶琴給她端了碗冰鎮梅子湯進來,正準備喝上一口,突然聽見丫鬟來傳話,說侯爺喚她過去。

于是她想了想,将梅子湯分了兩碗用食盒裝好,然後讓寶琴提着陪她去了正院。

可到了院門口,守在門前的小厮告訴她,侯爺有話單獨同她說,于是只得讓寶琴回房去,自己拎着食盒往裏走,誰知剛繞過垂花門,竟看見哥哥負手站在一棵槐樹下的背影。

她見左右并無下人伺候,便走上前笑着道:“哥哥熱不熱,今日廚房做了冰鎮梅子湯,我特意給你拿了碗過來。”

可顧遠蕭轉過身來,她便被他臉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忙上前兩步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顧遠蕭一把鉗住她的手腕,沉聲道:“你聽好,我只問你一次,你究竟願不願意嫁給信王?”

顧雙華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吓到,瞪着眼怯怯道:“為何又問這個?”

顧遠蕭低頭,黑眸直直凝在她身上,加重語氣道:“你只需回答我,無需考慮任何人,任何事,僅憑你自己的心意,究竟願不願意嫁他?”

顧雙華深吸口氣,聽出他語氣裏的嚴肅,竟慌張地說不出話來,顧遠蕭眼裏的灼熱漸漸冷下來,随即放開她的手,轉過身道:“在我轉回來之前,你還有最後的時間回答,不然我便當你不願。”

他阖上雙眸,指尖微微發顫,從未覺得這靜默會如此難熬,就在他準備狠心轉身時,突然聽見她微弱卻堅定的聲音:“我不願意!”

他眼中立即燃起光亮,轉身看見她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皎亮,仰起頭,倔強看着他道:“我不想嫁給信王,不是為了別人,這就是我自己的心意。”

顧遠蕭慢慢勾起唇角,上前一步将她的身子圈進自己懷裏,低頭捏着她的下巴,一字一句道:“那你便只能嫁給我了。”

見顧雙華吓得瞪圓眼,他用手指輕壓住她的唇,臉上笑容漸深:“你已經沒機會拒絕了。”

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還是挺有行動力的吧,能不能讓你們滿意呢,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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