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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軒清幽,擺設甚是樸素,撐開大大的四方窗板,外邊的溪流水與盎然綠意彷佛被框成一幅畫,景色又随四時變化,總有新趣。
可惜她今日沒能坐下來陪師父好好欣賞這夏末的山谷清綠。
她沒想到當日與人鬥玉,會讓對方當家的老太爺從南邊親自趕來帝京,還直接找上她家師父……「告狀」。
若為那把家傳琢玉刀,她退還給對方便是。
一開始她也沒想将琢玉刀占為己有,只是想殺一殺對方盛氣淩人的氣勢,後來她鬥贏,對方舉步便走,她也沒主動開口讨要紅彩,還是某位大爺替她讨的。
師父九十大壽就這麽一次,她可不想那位老太爺惹得師父不痛快,更不願與對方起沖突。
還好阿爹自拿到那把琢玉刀,就天天帶在身邊把玩,她哄着阿爹交出,八成知道事态嚴重,爹難得沒跟她鬧,乖得很。
「南天宣氏的家傳琢玉刀在此,今日奉還。」她将琢玉刀從軟布套中取出,輕和有禮地放在幾上,好讓對方能仔細察看。
師父神态一貫溫和、目中含笑沒有說話,似乎那把琢玉刀她想還就還,不想還的話,那也不打緊的。
師父和師哥們總是縱着她、寵着她,她在外頭惹了事,讓人家找上門來,還是在師父的大壽之日呢,他們也沒責怪她半句。
豈料,宣老太爺竟瞧也不瞧擱在幾上的歸還之物,那張因雙頰特別削瘦而顯得顴骨十分突出的面龐甚為嚴肅,以略嘶啞的聲調徐慢道——
「老夫不是來讨要東西,是前來下戰帖。蘇姑娘當日從我南天宣氏的子弟手中贏走琢玉刀,若要這把琢玉刀重回宣家,唯有贏了姑娘奪下這紅彩,要光明正大贏回來才可。」
……下戰帖?她瞪大雙眸。
對方又道:「此事老夫适才已與姑娘的師父提過,我南天宣氏欲下戰帖的對象自然是你,就從我南天流派中另選出一位優秀子弟,與姑娘鬥玉局,今日江北昙陵源的家主亦在場,老夫便腆着老臉請雍家主作個見證,南天流派将與帝京流派公開鬥玉,若允下此事,除非身死,斷無退戰之理,就不知老夫這張戰帖,姑娘敢接不敢接?」
蘇仰娴事後想想,如若她是南天流派的家主,家傳之物被贏了去,也是要下帖子将東西贏回來才算個事。
她那時直接将琢玉刀奉還,态度與言詞盡管恭敬,此舉對宣老太爺卻是無禮的,幸而對方的重點在下戰帖,并未指責她的魯莽舉措。
事情是她惹出來的,人是她引上門的,師父大壽之日惹出這樣的風波,她若怯戰,豈不是讓師父沒了臉面!
所以,要戰就來!
她接了南天宣氏的戰帖,再一個多月便至中秋,十五中秋佳節,宣家将包下帝京洛玉江畔最大的酒樓「風海雲鶴樓」作為比試場子,并廣邀同行耆老進樓觀戰。
鬥玉三局,一比雕功,二比眼力,三比的就是「鬥」。
所謂的「鬥」如同她與宣南琮那一次,兩人第一局鬥的是他腰帶上的翡翠麒麟佩,同時對一塊玉,輪流道出其來歷,鬥到對方無話可說,便是贏。
至于評判誰勝誰負的「公斷人」,雙方避開所屬流派,各請來五名玉行裏德高望重的治玉師,而自家請來的五人還需被對方完全認可,方能成為此場鬥玉的「公斷人」。
雍紹白這位昙陵源家主正是十名「公斷人」之一,且還是宣老太爺親口相請,并非她帝京流派開出的名單。
雍紹白長住帝京與她頗有相往一事,南天宣氏必然清楚,宣老太爺此舉确是高明,就賭雍紹白寶愛自家名聲,斷不會在鬥玉會上公然偏袒她,甚至為杜絕悠悠之口,說不定待她會加倍嚴格也不一定。
蘇仰娴心想,不是「說不定」,雍大爺眼下待她就很嚴格啊!
夏末秋初的午後,含蘊樓的四邊打起兩幕細竹的簾子又放下兩扇木遮,綿軟軟的天光穿透木遮上镂空雕刻的圖紋斜灑而進,在冬暖夏涼的木質地板上形成細致的光與影。
她席地而坐,坐在那一堆光與影中,手中擺弄之物甫放,眸光往旁一觑,那男人後腦杓彷佛生目,淡然閑慢問——
「這是你第幾次偷瞧我?」
蘇仰娴耳根發燙,讷聲道:「我也:……不是有意。你、你這樣……我很難專心。」
治玉之技驚世絕豔的昙陵源家主就在她身邊琢縻着他們一塊兒探玉脈、定玉靈的鎮宅玉石,是要她如何定下心來做其他事?
雍紹白右手傷指夾板在昨日已拆下,老大夫過府仔細診過又診,說是複原得很是不錯,但仍要留意,不可一下子施力太過,所以今日治玉,他僅是持刀在去掉玉皮的玉料上作淺雕。
但光是這樣就惹得她頻頻側眸,卻不能正大光明去看,一是因治玉流派不同,人家對她不避,與她同處一室展現絕技,她不能大剌剌直接撲近,那樣很有「偷師」的嫌疑。
二是因雍大爺近來頻丢「功課」給她,讓她每每進到含蘊樓,就有一方已去皮的玉料候着她,有時是半個巴掌大的尺寸,有時是拳頭那樣大,也曾擺出有半個人那麽高的玉石塊。
他要她當場雕琢,用的刀具是他贈予她的那套「九工」。
她覺得即使是師父,待她都沒有那麽嚴厲,他對她雕琢出來的作品「批評」兼「指教」時,常讓她想挖洞把自己埋了,要不就是被激得惱羞成怒,面對他卻又敢怒不敢言。
這一邊,雍紹白放下刀具,用稍早雙青備在樓內的清水淨了淨手,抓起巾子邊拭幹水珠邊朝她走來。
蘇仰娴身子不由自主挪了挪,竟徒勞無功地想将今日的「功課」藏在身後。
他姿态閑雅地站定不動,她則有些局促不安地坐着,想了想,開口問出藏在內心已好些天的疑惑——
「我與宣南琮在東大街鬥玉後,雍爺是不是早就料到我與南天宣氏必然還得再鬥一場?而且必然高調,必然弄得同行中人盡皆知……」
「何以如此認為?」居高臨下彷佛是睥睨姿态,但羽睫略斂的長目清輝爍爍,似湛笑意。
「你先是贈我『九工』,如今又盯着我操刀雕琢,是覺得宣家要求的鬥玉,手藝雕功必包含在內。」她抿抿唇,眉間略有倔色。「雕功确實是我的弱項,我就是比不上雍爺,再怎麽練也就那樣,你拿『九工』相贈,若希望我能一蹴千裏,手藝能入你的眼,怕是要失望了,雍爺最好認清。」
她也不知這算不算「未戰先怯」?抑或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實是多日承受他的「打擊」,最後幹脆來個死豬不怕滾水燙——我不行就是不行,你再逼我,我也不行。
被小小嗆了句,雍紹白不怒反笑。「你比不上我又如何?比得過別人,那便好。又即便是比不過別人,也不如何,你還有我。」
「……有、有你?」她愣了愣,不太懂。「雍爺是宣老太爺相請的『公斷人』之一,我雕功上若比不過,雍爺還想當衆護短了?」話甫出,她臉蛋漲紅,因「護短」二字竟想也未想奔出口,像自然而然把他當成自己人,也把自己當成他的人。
她心虛垂頸,卻聽雍紹白仍淡淡然道——
「就是護短了,又有什麽不可以?」
聞言,她倏地擡頭,雙眸瞠得圓溜溜。
他彎下身來,她尚未意會到他想幹什麽,下一瞬微啓的嫣唇已被他輕輕含住。
之前就一直覺得他的睫毛好濃好長好翹,他合睫貼近,兩排密睫避無可避地掃在她臉膚上,那感覺麻麻癢癢的,讓她傻傻也閉起眸子,本能地想要嘆息。
怎麽辦?怎麽辦?她的「代父償債」好像快要變成「以身相許」,這……這似乎不太對,卻又覺得這樣很對很對。
他的舌探得更深,纏綿得更熱烈,她禁不住嘤咛,有些想退開,想緩着點兒慢慢來,人往後縮了縮,卻被他按倒在木質地板上。
他粗糙溫暖的掌心掌着她的頰面,她一把抓住,但不敢用力抓握或推開,小嘴徹底淪陷,裏裏外外皆被吮吻得泛紅潮濕,他尤其喜歡她的唇珠,含在嘴裏舔過又舔,十分流連。
他忽而低笑,平坦寬闊的胸膛內逸出笑聲,輕震着她的心口。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到,他之所以笑出聲,是因她竟把「代父償債」快變成「以身相許」的感想,傻乎乎道出口。
「按理,報恩或償債,事情的發展合該要那樣才是。」他以額輕抵她的眉心,鼻尖輕挲她的嫩膚,氣息與她的體馨交融。
「阿妞若想改成以身相許,也不是不行。」他再次低笑。
「我沒想的!」蘇仰娴沖口而出,熱到腦門都要冒煙。
他稍稍擡起俊顏,漂亮的雙目微眯。「為何沒想?」
蘇仰娴忽覺他的問話令她好難回答,再加上他過分認真的注視,像有意無意逼迫着她,要她毫無保留吐露一切。
他一直在探她的底線,卻将自己藏得很好,嘴上說着撩撥話語,讓她一顆心起伏驟顫,跳脫再跳脫,而他仍是氣質高華難以深進的雍家家主。
她确實傾心于他,帶着點兒全然無知的盲目,僅憑自年少時候那些純然的傾慕,她就把心魂與神志給了出去,只因他是她心中的花,是小花的養分和神氣,是單純又璀璨的心之所向。
但他現在卻逼迫她回答,她答不出,眼眶些微泛紅,不知怎地忽然感到委屈,有些想哭。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終于擠出話。「雍爺……很好。是、是我不夠好,若以身相許,只怕是委屈了你。」
他瞪着她,陰切切道:「你是不喜我?」
「沒有、沒有!」她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
「所以是喜愛我的?」他緊追再問,非常懂得抓緊時機,咄咄逼近。
蘇仰娴頭昏昏、腦脹脹,都不知該怎麽答話了。
她推開他坐起,十指相互絞着,垂着螓首,靜了會兒才道——
「當年卓老家主公祭,正值『守心』的我随師父遠行東海,那是師父有意試我,我本覺得在那麽多同行同業、那麽多優秀匠人和名手聚集的場合,要守住那門五感大開卻不能言語的功課,實也不會太難,直到……直到你來了。」
雍紹白屈起一膝坐在她身側,聽着她的話,朗眉帶着興然微微挑起。
蘇仰娴的嗓音略低,再次出聲。「年少之時初見雍家家主的大作,勃勃生氣從玉作中透出,玉靈似活泉從深底湧現,既是柔中帶剛,亦是剛中見柔,無比耐人尋味……師父告訴我,你完成那些玉作時年歲不過十五,自那時起,我就很想見到你,很想與你說說話……」
她擡起臉容,眸光落在前方某個點,唇角微翹——
「那時在東海卓家的湖中小亭與你獨處,實是一大考驗,『守心』的功課我本以為能輕易闖過,豈知你的到來成了我最大的障礙,光是受了吸引主動靠近就已不對,即便從頭到尾忍着不言不語,還是對你動了念。」
雍紹白忍住欲張揚的唇角,探出手不動聲色輕揉她垂背而下的發尾,聽她又道——
「然後……你問我對你是否喜愛?」
他突然五指一緊,握住她的發,望向她緋紅的側顏。
蘇仰娴咬咬唇,頰面血色更盛,她吐氣如蘭。「我對你是佩服、是仰慕、是欽羨、是……是喜愛的,是真心的,所以想請雍爺高擡貴手……我蠢笨得很,不知道該怎麽玩,雍爺天資過人、聰穎無端,我、我已經很盡力了,還是弄不明白的,我不會玩也玩不起……」
她的話讓坐姿随興的雍紹白瞬間挺直背脊,黝瞳中一掃慵懶閑情,銳光激迸。
「阿妞以為我在玩?」頓了一息,嗓聲更厲。「你以為我在玩你?」
蘇仰娴忽覺不敢看他。
心口火燒火燎一般,喉中發燥,她将臉蛋埋進屈高的雙膝間,眸底有熱熱的潮濕感一直擴開,有什麽東西威脅着就要岀來,她不想讓他看到。
此時此際,雍紹白如何能容忍她的沉默和退卻!
他一把抓住她豐柔發絲,卷在掌中和腕間,俊龐不管不顧貼靠過去,額才抵上她的額角,話還不及多說,雙青的身影陡地出現在含蘊樓外廊下,垂首傳話——
「爺,外頭有事。有……有人尋來。」
雍紹白面色不善,氣息微沉,之所以能按捺睥氣,将自己從女兒家那一頭溫暖豐發中拔離的,正是因雙青的大膽闖進。
貼身服侍之人深知他脾性,此時卻敢來攪擾,定然是起了大事。
「何人來尋?」他沉聲問,手仍占有似揪住女兒家的發。
門外垂首的雙青道:「不是前來尋爺的,而是東大街『福寶齋』的底下人來了,尋的是蘇姑娘……那個被蘇姑娘喚作川叔的中年漢子說了,蘇家大爹今早偷偷溜岀未,溜得不見人影,還把南天流派那把琢玉刀帶了出去,而蘇大爹尋常會去的地方,川叔全都尋遍,仍一無所獲,實在沒法子了,才來知會姑娘快些返家。」
「我爹又偷跑出去!」蘇仰娴一張臉瞬間失了血色,她陡然立起,頭皮被雍紹白扯得發疼也沒知覺。
含在眸中的淚此時順頰滑落,她沒有理會,僅對雍紹白行了個禮,快聲道——
「望雍爺海涵,我得走了。我爹他……他神識時好時壞,發病時認不得人、認不得歸家的路,連自個兒也認不得的,我得去尋他,我……我說了不得體的話,還請雍爺全忘了吧,告辭。」
道完,她紅着臉、紅着眼微微屈膝行禮,随即快步踏下木質地板套上素鞋,頭也不回地奔岀含蘊樓。
含蘊樓內,集鐘靈毓秀之氣于一身的男子顯然怔住了。
他緩緩擰起眉峰,擰得兩眉間形成山巒之狀,嘴角緊繃,俊頰泛紅,瞧起來……欸,當真被氣得不輕啊。
蘇大爹忘記自己為何會來到城裏的邀月湖畔,好像走着走着,就走來這兒。
這座風景秀麗的邀月湖,每一年在中秋佳節前夕都會舉辦「撈月節」,湖中漂浮各式各樣的彩禮箱子,供姑娘家乘舟來撈取,每年中秋時節總熱鬧非常,但今天游湖的人倒是不多,有點冷冷清清……
此刻,坐在清冷湖畔發呆的蘇大爹兩邊嘴角卻翹得高高的,記起曾真真實實擁有過的、柔軟入心腸的濃情與蜜意——
中秋夜,年輕漢子與三五好友在湖中蕩舟,邂逅了一位美麗姑娘。
姑娘後來變成了他的親親娘子。
娘子很好,是出身于秀才家的大閨女兒,知書達禮,什麽都比他懂上一些,性子還溫柔得不得了,笑起來那樣美,總令他挪不開眼,一顆心狂跳。
他真喜愛她,入骨入心、入神入魂,他與娘子過得很快活,娘子還為他誕下一個女娃娃,是好可愛、好可愛的娃啊,光瞧上一眼、嗅着娃兒身上的奶香,他都覺一顆心就要化掉。
可是娘子的身子骨變得越發不好,隔三差五就着涼發燒,他心疼極了。
然後……然後娘子忽然就不在了,他讓她受苦,走的時候她卻還對着他笑,他痛到不行,要不是還有個稚齡的娃兒得撫養,他都想随她去。
閨女兒一直陪着他,越長越标致,那模樣真像她的阿娘。
他把閨女兒拉拔大了,發須也已斑白,但他好驕傲呀,他家阿妞是天底下最好最聰明的姑娘,疼他這個當爹的疼得不得了,阿妞她、她……
他好像是要拿什麽東西給阿妞,很重要的東西啊,是什麽?
啊啊啊!阿妞在等他,他要去找閨女兒……
「你來啦?東西帶來了嗎?噢,對,就是你手裏握着的東西,可以交給我,我會帶給你家阿妞的。」那人在他起身要離開時來到他身邊,笑得很溫和,聲音很好聽。
「不認得我嗎?怎麽可能呢?我常上你家玩,不記得嗎?唔……原來又發病。好,不記得也好,不記得最好,把東西給我吧。」
那人直接伸手過來拿,蘇大爹吓了一大跳,兩手握得更緊。
想起來了,他要把這琢玉刀給閨女兒送去,阿妞跟人鬥玉,要比雕工呢。
「這是阿妞的,阿妞贏來給我的,她要跟人鬥玉,我要趕緊送過去給她!」
「啊!」那人痛呼一聲,掌心被劃出一小道口子,突然就發起狠,使盡力氣狠狠推了推蘇大爹,将東西硬搶到手。
湖畔泥地較為濕滑,蘇大爺腳步不穩,腳跟又被突出的石塊一絆,整個人往後摔,倒地時,後腦杓很結實地撞了一記,他「咿咿唔唔」地哼疼,好一會兒爬坐起來,坐着坐着,他又忘記為何會坐在湖邊,忘記為何跌倒,把自己撞得那麽痛。
撞到的地方腫起一坨,好疼啊,他邊捂着,邊撐起渾圓的身軀勉強站直。
剛站起,他颠了颠,人再次仰倒,倒進湖裏。
琢玉刀不見了,但蘇大爹在偷溜出門後的隔日被尋到了。
蘇仰娴見到人時,自家老爹已是一具冰冷屍身,被游湖的百姓發現浮屍在邀月湖上。
仵作驗了屍,說是除後腦杓有一處腫起處,身上并無任何處傷,而那處腫起亦不像被人持棒棍或硬物毆打,倒有可能是湖畔濕滑自個兒跌跤撞上的。
總之官府那邊很快下定論,以意外落水結案,讓家裏人領回屍身辦理後事。
蘇家的帛事辦得簡單且隆重,到底是東大街上的人,停靈在「福寶齋」家中時,許多相熟相往的行裏人皆前來撚香吊唁。
身為喪家主事的蘇仰娴從小殓、報喪、守靈等等全都親力親為,川叔川嬸幫着她,大師哥、二師哥和三師哥都來了,甚至連師父他老人家也進了城探看她,與她說了許久的話,還有芷蘭,芷蘭幾是天天來陪她。
好多人幫着她,可以為她分擔許多事,但她還是一直做一直做,停不下來。
接着是大斂、出殡、下葬……她将阿爺葬在阿娘旁邊、兩座墳茔位在半山腰上,齊齊對着帝京,彷佛爹娘仍一直照看着她。
喪之禮盡數完成後,帝京已然入秋。
一身深藍錦袍、頭戴墨玉冠的貴公子踏進「福寶齋」後院宅子時,就見一個全身犒素、發上別着白紙小花的大姑娘坐在廊下石階上,她望着大把灑進天井的秋光,傻了似的動也不動,連眸子都忘記要眨。
川叔本要出聲通報,見貴公子擡手制止随即收住,僅低聲道——
「老爺的那些事兒一忙完,小姐就成這模樣了,彷佛三魂少了七魄,常一坐就好幾個時辰,連口茶水都懶得喝。」
雍紹白微擰眉峰,點點頭,待川叔離開後,他迳自走向望着天際發呆的姑娘。
蘇仰娴察覺到似乎哪邊不對勁了,眸珠微動,才發現大片天光被一道高大修長的身影擋住,那人背光而立,居高臨下注視着她。
她眨眨眼睛,迷惑不見了,已認出來者,想也未想便說——
「這兩天……啊,再加上今早也是……你遣了馬車過來,我沒有去,是因為我家辦喪事,剛辦完,按習俗禁忌,百日內不好随意去別人家裏走動,所以……所以……」
「我沒有那層顧忌。」他淡道,仔細打量她。
從蘇大爹意外過世到葬禮結束,短短二十天不到,她已瘦了一大圈,以往的潤頰變得憔悴,秀颚又尖又明顯,此際她眨着一雙泛血絲的眸子望着他,鼻頭紅紅的,唇卻微微上揚,讓他看得胸中發緊,氣息不順。
「入秋了,風冷,進屋裏去。」他對她伸出一手。
蘇仰娴還在說:「川叔都跟我說了,我爹出殡和入土時所請的那些人手,雍爺在事前事後都打理過,讓一切事儀都能進行順利,多謝雍爺了,真的……真的……」她愣了好一會兒才留意到他的手,順從本能,她擡手去碰,柔荑一下子被他的大手包裹。
她順着他的力道起身,結果保持同樣的坐姿太久,她兩腿都坐到發麻了,身軀不禁晃啊晃的,在雙膝無力即要軟下之際,人已被攔腰抱起。
「雍爺的手……老大夫說不能太用力的。」她動了動,卻被更用力抱住,遂不敢再亂動。
「放心,你瘦得跟竹竿似的,半點不費力。」語調一貫清冷。
他話中有挖苦的意味,她不确定他是否在生氣,也不明白他為何生氣。
但他将她抱進屋內,讓她在阿爹生前最愛的羅漢榻上落坐時,動作是那樣輕那樣溫柔,以至于當他直起身時,她竟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她沒有那樣做。
她猶然記得上次在含蘊樓中,他們倆處得并不好,話談到最後都僵了,他像是那時就被她惹惱,而當她在為自己的情事煩惱惆悵之際,卻不知阿爹那時已再度發病、茫茫然在外邊游蕩。
眼淚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她甫垂首,男人一只粗糙掌心将她的臉捧起,拇指一下拭掉那些無聲湧出眸眶的濕意。
雍紹白徐聲道:「說好是『代父償債』直到我指傷完全痊愈,以及那十塊玉石完成雕琢為止,如今蘇大爺不在了,你便拒上雍家馬車,還拿什麽百日內不方便随意走動當藉口,你覺得我能接受嗎?」
蘇仰娴一愣,像一時間沒聽懂他所說的,待明白過來,蒼白臉色透岀些些紅澤,眸子雖潮濕仍瞠得又圓又大,似被激起倔性兒。
心田裏的小花才因為見到他、被他碰觸而緩緩搖曳着花莖和花瓣,忽然間又垂頭喪氣。
她撇開臉,躲開那令她眷戀的掌心溫度,嗓聲略硬——
「該還的,會仔細償清,絕不會賴帳不認的,今日竟讓雍爺追債追到這裏來,實是我想得不夠周全,錯在我,以後……以後不會了。」
「你莫忘,與南天宣氏的那場鬥玉會即将到來,若要贏,雕工就需得加強再加強,一日不可松懈,可你已多日未使『九工』。」
他的面龐俊美清冷,垂目看她的眼神似藏深意,她卻已無力分辨,只覺胸中被許多情緒填滿,是難受、自厭、悵然若失,亦是倔強、傷心甚至生出了憤怒,也帶着點兒,自知之明。
她雕工就是不如他,非常非常不如,他眼中難道只看重這事?
他贈她「九工」雕琢之具,只因她挂着他所贈之物,就不允她輸了鬥玉會嗎?
「我沒忘。」她咬唇瞪他,頰面更紅了,鼻翼微微歙張。「鬥玉會在即,我沒忘,但雍爺是否忘了一件至關緊要的事?」
雍紹白淡然挑眉,「至關緊要的事?倘若你以為當作贏家紅彩的玉刀消失不見,宣家老太爺便會将鬥玉會取消的話,勸你還是早些将事情看清。宣家老太爺眼中最最重視的,難道是那把琢玉刀嗎?」
蘇仰娴猛地心頭悸顫。
是,若然她是宣家老太爺,象征家主的家傳寶物不見,而餘下的賽事比還是不出?
當然比。
還非比不可!
須知琢玉刀畢竟是死物,要再造出一個象征家主之物的玩意兒并不難,但如果能正大光明當着衆多同行面前贏了鬥玉會,那才是紮紮實實地贏,贏得流派聲名,誰也奪不走,誰也弄不失。
她背部和額面乍然滲出薄汗,整個人熱呼呼,因自己的見識淺薄和不可思議的短視而感到羞慚,但處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又不想讓他看出窘态,只好繃着臉強化表情,不肯也不甘心對他示弱。
「要戰就來!我也不會退卻。」
将話道出口的同時,眸中太燙,她禁不住緊緊地、用力地閉眼,将那份難受的酸澀感死命眨掉,然而張眸,眼中流出兩行淚來,還一流再流,才被他拭淨的臉頰又一次濕淋淋。姑娘家此時掉着淚,模樣好狼狽,一雙麗眸卻亮如藍天碧洗。
雍紹白藏在袖底的五指悄悄緊了緊,忍住想再次碰觸她的想望。
他沉眉眯目,淡淡勾起唇角。「好個要戰就來,不會退卻,望你說到做到,這般姿态可比死氣沉沉的一張臉好上太多,瞧着也順眼許多。」
忽地,蘇仰娴額心爆開一記輕疼。
待她回過神,彈了她額頭一記小栗爆的雍大爺早都旋身跨出小廳門檻。
她定定然地望,沉默追尋,才那麽一小會兒,那抹修長漂亮的墨藍身影已在廊道那端的轉彎處消失不見。
第十一竟 自要瞞你到底
從西大街趕來的馬車在主子的吩咐下離開了「福寶齋」蘇家,卻未立時離開東大街。
當馬車停在東大街「明玉堂」的鋪頭大門前,「明玉堂」裏負責招待貴客的小管事眼神一亮,認出了那是誰家的馬車,他趕忙上前,殷勤招呼,馬車裏的貴客竟沒打算下車,卻是要他代為通報。
通報什麽呢?
這事可就奇了,貴客要找的人竟是「明玉堂」明家的庶出小姐明芷蘭。
接到前頭小管事的知會,在後院忙着雜務的明芷蘭先是一愣,吃驚得很,随即趕緊往前頭店鋪趕去,邊快步行走還不忘邊整理儀容。
她被邀請上了雍家馬車,在「明玉堂」大小管事和夥計們的注目下,踩着為她落下的踏凳,彎身鑽進馬車裏,鑽進這輛以往只有蘇大爹和蘇仰娴才會被邀請上來的馬車裏。
明芷蘭內心其實知曉不該覺得虛榮,但她就是虛榮了,被當衆邀請上了馬車,而那個具天人之姿、清俊無端的雍家家主就在車廂內相候,讓她一顆心悸動不已,她都懷疑自己若張口,鮮紅跳動的心說不準就嘔出喉頭,落在掌心。
斂裙坐定,她溫柔軟地垂下粉頸,輕聲言語。
「想來雍爺是剛去探望過仰娴,這幾日我一得空,亦是往『福寶齋』蘇家跑,仰娴與蘇大爹父女倆的感情一向好得不能再好,她頓失相依為命的至親,确實需要周遭親朋好友多多關懷……我在這兒替仰娴跟您致謝了。」
美如良玉的男子好半晌不說話,她卻可感受到對方直勾勾的注視,心頭一熱,遂鼓起勇氣擡眼相迎。
她胸中驟顫,頭皮發床,竟覺他一雙美目像能洞悉一切幽穢,直探人心。
明芷蘭暗暗調整呼吸,徐徐吐納,勉強笑問:「……不知雍爺今日前來尋我,究竟所為何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還以為明姑娘冰雪聰明,應該不難猜出。」俊美公子牽唇笑開,瞳底一片寒色。
明芷蘭喉頭一哽。「雍爺的意思……恕我不甚明白。」
「不明白嗎?」雍紹白譏笑了聲,随即從袖底掏岀一物扔到她膝上,「明姑娘且仔細瞧瞧,這東西可是屬于你?」
丢到她膝上的是一條編織精細的絡子,紫金線一圈環着一圈、一個結纏着另一個結,具吉祥喻意的線紋圖形将一只白色玉環圈在央心,底下流蘇飄飄,十分潇灑可人……明芷蘭登時臉色大變,瞬間僵化。
見到她大受驚吓的表情,雍紹白冷笑又道——
「我讓人在蘇大爹浮屍的地方畫方圓仔細去搜,确認了蘇大爹失足落水的那處湖畔,奇詭的是,那地方除了絆倒大爹的石塊和他跌倒的痕跡,竟還留下另一個人的鞋印,瞧那秀氣尺寸,實是姑娘家無誤……更詭谲的是,現場的草地中竟尋到這條絡子。」
明芷蘭臉色不是發白而已,是一陣青陣紅又一陣白,彷佛下一瞬便要暈厥。
「不是我……我、我不是的……」她下意識搖頭。
「這絡子是蘇仰娴打給你的,她一條,你一條,樣式一模一樣,只除了線繩顏色不同,別跟我說它不是你的。」目光如炬,語氣凜然中帶嘲諷。
明芷蘭緊緊咬着唇,已将唇瓣咬破也彷佛無感。
好一會兒,她緩緩擡頭微顫道:「我沒有……我是瞧見蘇大爹了,在那處湖畔……我跟他說了話,但大爹失足落水,與我……與我無關的……」
雍紹白再次勾唇,「據川叔所說,蘇大爺當時是發病了,才會把閨女兒平時耳提面命、要他絕不可單獨溜出門的話忘個一幹二淨,你與蘇家相熟,見大爹獨自落單,僅是與他說了話,卻不覺有異,還說一切與你不相幹,你覺這話可信嗎?」
明芷蘭渾身一凜,仍舊搖頭。「不是我,我沒有,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從他身上拿走琢玉刀,你取走刀,把發病的他留在那裏,你只是做了這些。」話中嘲弄之意更盛,見她抖得更厲害,他表情更冷,「你在意的是那把琢玉刀,也許為了奪刀,你跟大爹有過一番拉扯,大爹被石塊絆倒,你則倉皇逃走……」
雍紹白所說的,全是按湖畔現場留下的足印和細微痕跡所作的推敲,此時當着明芷蘭的面道出,當真将她吓得雙膝發軟,冷汗直流。
「大爹只是跌倒,他、他那時還自個兒坐起來了,我親眼看見的,然後……然後我就跑開了,就這樣而已,接下來的事跟我無關的,是真的!」
眼前男人用一種令她無地自容的目光睥睨着她,好像她是只再低賤不過的臭蟲,她心中難受至極,費着勁收斂外顯的驚懼,讓自身冷靜下來。
「雍爺既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