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
洗漱完回到小屋,在玉米卷旁邊站着的時候,已經是早晨四點了。
齊越居然還拿了套睡衣出來準備換。
“就睡個窩棚還要換睡衣。”顧中随口說了一句。
“這個窩棚我睡了六年了。”齊越脫掉上衣,“換睡衣能讓人有一種“家的錯覺,不至于感覺像在流浪。”
顧中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點兒不合适了,想找補兩句:“這是你的店,你一個人住,這兒就是家……”
往齊越那邊看了一眼,他的話就沒說下去。
齊越後背上全是刀疤,深深淺淺交錯着,最長最深的一條從左肩一直延伸到了右邊腰上。
這是要直接一刀劈開的架勢。
“你要嗎睡衣。”齊越穿上睡衣問了他一句。
顧中從來沒有穿睡衣的習慣,在家在宿舍都是脫得只剩一條內褲然後往被子裏一鑽,不熟的地方,就只脫個外套了。
但齊越這裏,算熟還是算不熟,他一時半會兒判斷不出來。齊越也沒等他回答,直接拿了一套扔到了他腦袋上。淺藍帶白色小波點的。
“好……可愛。”顧中抖了抖衣服。
“跟你一樣。”齊越脫掉外褲,換上睡褲。
顧中往他腿上掃了幾眼,沒有傷。
“你打架的時候不護身上護腿啊”他說,“居然一條疤都沒有。”
“誰打架往腿上砍。”齊越坐下來,把他和玉米皮卷一塊兒往裏推了推,躺下了。
顧中換上了那套可愛小波點的睡衣,躺下的時候能聞到很淡的香味。
分不清是衣服上的,還是旁邊齊越身上的。
“你不回家沒事兒嗎”齊越問。
“沒事兒。”顧中說,“跟我媽說了,就算不說,也沒有人會注意到。
“怎麽會沒人注意到。”齊越輕輕嘆了口氣,“小孩兒,什麽都不懂。”
顧中沉默了一會兒偏過頭:“你想家嗎”
“習慣就不會想了。”齊越伸手關掉了小屋裏的燈,“不過……今天會想。”
顧中眼前的黑暗裏閃過那扇毫不猶豫關上的門。
“我每年……”齊越說,“就今天會比較矯情,想的東西特別多,說的可能也不少。”
“你想說就說,”顧中說,“我願意聽。”
“說完了。”齊越笑笑。
“再說要等到明年了嗎”顧中問。
“不知道。”齊越想了想,“我大概太久沒有碰到可以說話的人了。”
“一小時之前還嫌我傻。”顧中說。
“我饑不擇食了呗。”齊越說。
聽到齊越這樣的話時。內心居然平靜如水。顧中為自己鼓掌,他笑了笑道:“不饑的時候我也是很可口的。”
黑暗裏齊越轉過了頭。顧中突然覺得有些微妙,也許是太放松了吧,這麽尴尬的話居然就随便地說出了口。
當然,也許是因為別的。
齊越的呼吸從他耳垂上輕輕掃過,頭又轉了回去。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顧中閉上了眼睛,感覺到了困意,這一晚上居然讓他有些疲憊。
但此時此刻的疲憊感卻讓他覺得踏實,迷迷瞪瞪地很舒适。
“有機會嘗嘗是不是真的很可口。”齊越聲音很低地說了一句。
顧中只在迷糊中震驚了一秒,沒來得及開口就睡了過去。
睡着的時候就已經快天亮了,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又被吵醒了,就相當郁悶了。
但當顧中迷迷糊糊中發現吵醒他的是齊越的夢呓時,頓時顧不上郁悶了,先是一愣,好奇地努力想要聽清他說的是什麽。
聽清了之後卻有些聽不下去了。
“快走。”齊越一直在說,或快或慢,或輕或重,或清晰或含糊,卻只有這兩個字。
聽得人心裏猛地一揪。
“哎,醒醒。”顧中輕輕推了推他,小屋沒有窗,關了燈也看不清齊越的狀态,他輕聲說,“你做噩夢了吧”
齊越沒有回應,呼吸變得有些粗重,似乎有些艱難。
“快走。”他說。
“齊哥,”顧中加了點兒力,又推了推他,“齊越,齊越”
齊越呼吸頓了頓之後又回到了之前的混亂裏。
顧中坐了起來,半趴着從齊越身上越過,伸手摸到了開關,把燈打開了。
按他的理解,會做夢就不是深度睡眠,但齊越卻似乎怎麽也醒不過來,擰着眉,臉上全是細細的汗珠。
這個人不光會困在回憶裏,還會困在夢境裏。
顧中只覺得自己最後殘存着的那一點兒睡意被自己神奇的想象吓得完全煙消雲散了,他往齊越臉上“啪”的拍了一巴掌,喊道:“齊越!”
早些年砍砍殺殺太多了的人,後遺症大概就是反應迅速過快。
齊越的眼睛剛睜開了一條縫,估計都還沒看清停留在他上方的這個腦袋是誰,他的胳膊就已經揚了起來。
顧中被他掀翻到旁邊的玉米皮卷上時忍不住罵了一句:“狼心狗肺啊你!”
“串兒”齊越帶着沒睡醒鼻音,聲音裏透着意外。
“串兒你大爺!”顧中說。
“怎麽了大爺”齊越問。
“你是不是做夢了”顧中嘆了口氣。
齊越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伸手把燈又關掉了之後才很低地應了一聲:“嗯。”
“噩夢吧”顧中也放輕了聲音。
“是。”齊越很老實地回答。
“是……”顧中偏過頭,“你一直在說‘快跑’。
“啊。”齊越輕輕地笑了笑,“是嗎”
“以後……”顧中心裏有些奇怪的感情在翻湧,說不上來是什麽,“你如果叫我跑,我一定會跑的。”
齊越像是愣了愣,幾秒鐘之後翻了個身,抱住了他,再開口的時候帶着細微的顫音道:“好孩子。”
顧中僵着,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
“我也不總這樣,就是…這幾天。”齊越說。
顧中繼續僵着。
“謝謝。”齊越又說。
“別客氣。”顧中說。
對話進行不下去了。倒不是因為氣氛有些奇怪,而是因為太困了,很困的時候被吵醒,緊張之後松口氣,睡意來襲更加控制不住了。
顧中甚至沒等到齊越的胳膊松開他,就睡着了。
起床的時候,小屋裏還是昏暗的,沒有燈,這個屋子就會讓人失去時間概念。
長期住在這裏頭,不太好。會像齊越一樣。
他打了個呵欠,發現齊越已經沒在屋裏了。換了衣服走出小屋,外面是豔陽天,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已經是中午一點多了。
手機上有老媽發來的一條消息,問他今天晚上回不回家。
回不回家。是問回不回家吃飯,還是回不回家睡覺呢
顧中一邊下樓一邊回複了老媽:還不知道。
老媽沒再理他,估計要補覺。
普通的老百姓尋仇的時候還挺給面子,打砸只在一樓,也許是怕二樓往上會有埋伏。
昨天晚上感覺還不明顯,現在正是午後陽光最好的時候,從空了的窗框裏投進來的陽光照着一地狼藉,看上去特別的落寞,而且還很冷。
顧中從倒在地上的桌椅裏挑出完整的重新放好,再把砸壞了的那些收拾到了後門外面,然後拿了掃把開始掃地。
齊越在後廚不知道忙活什麽,聽到動靜也沒出來。
一直到顧中把一樓都收拾完畢了,他才從後廚的窗口探出腦袋來看了看道:“給你發點兒獎金吧,愛崗敬業獎。”
“這兩天怎麽辦”顧中扶着掃把看着他。
“不營業呗。”齊越說,“你回家,我睡覺。”
“哦。”顧中應了一聲。
有些意外自己聲音裏的失望。
“重新開業了我再給你打電話。”齊越說。
“你這兒每年是不是都重新開業好多回啊”顧中說,“你外號叫開業大吉吧”
齊越沒說話,看着他勾了勾嘴角。
“你怎麽知道的”齊越說。
顧中看着他嘴角意味深長的笑容,伸出手指了指他道。“你牛。”
“我發現你現在脾氣好多了啊。”齊越說,“越來越禁逗了。”
“您還滿意嗎老板。”顧中拿來抹布開始擦桌子,就算現在窗戶還是空的,桌椅也不齊了,但他還是盡力讓這個店看上去不要那麽破敗。
“早幾年碰到你就好了。”齊越說
“別。”顧中說,“早幾年我頂你一句估計得讓你打廢了。”
齊越笑了好一會兒,又轉身去忙活了。
現在的齊越挺好的,懶散淡定,看什麽的眼神都是平靜的,讓人有安全感。顧中喜歡跟他待在一起,聊天兒、看片兒、偶爾被逗得無言以對:時不時猜測一下他的過去,平淡而新奇。
收拾完了之後,齊越拿着托盤從後廚出來了,一個披薩和兩盤意面,聞起來很香。
“上樓吃吧,一樓待不了人了。”齊越說。
顧中想了想,又去做了兩杯檸橡茶,拿着上了二樓。
“吃吧。”齊越說。
睡覺這個事兒挺神奇的,明明是休息,但又像體力活兒似的,睡久了就餓得慌。顧中拿過盤子,低頭開始吃面。齊越拿着手機扒拉着,面和披薩都沒吃。
“你不…”顧中沒問完,齊越就把電話拿到了耳邊“喂”了一聲。
他只得閉嘴,繼續吃。
“李叔過年好。”齊越說,拿了塊披薩放到了他盤子裏,“您哪天有空幫我安排兩個人過來裝玻璃吧……一樓的,全碎了……”
這個李叔大概常年給炮樓修窗戶,對于“碎窗戶專業戶店”裏的玻璃又碎了完全沒有一點驚訝。
雖說現在過年,工人都放假了,不到初六沒有人幹活,但他還是想辦法安排了,初三就過來修。
齊越打完電話之後開始慢條斯理地吃東西,似乎沒什麽胃口。倒是把兩杯檸檬茶都拿去喝光了,還嫌顧中沒給他加點兒奶油。
你是不是不餓啊”顧中問。
“嗯。”齊越把披薩推到他面前,“你都吃了吧”
顧中也沒多問,拿過來都給幹光了。然後看着電視機發愣。
一樓的電視機也被砸壞了雖說現在一樓冷得待不住人,但跟三樓小屋裏那幾年沒更新過的“片兒”相比,他本來還想抗着寒冷看看電視的。
“回去吧。”齊越說。
“嗯。”顧中靠在吧臺那兒應了一聲。
齊越拉了拉外套衣領,在一樓轉悠着,不知道是不是在檢查損失。
轉完一圈兒回到吧臺,看着顧中道:“你可以回去了,也沒什麽事兒了。”
“嗯。”顧中清了清嗓子,點點頭。
齊越雙手往兜裏一揣,從後門出去了,在後面碼着的破桌椅那兒又看了看,然後點了跟煙叼着,回到了吧臺旁邊。
“你……”
“嗯。”顧中點頭,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還是沒動。
“哦。”齊越回過神似的,從兜裏摸出了車鑰匙,“我送你,這會兒打不着車了。”
顧中盯着手機:“我一會兒再走。”
齊越也沒再說話,在窗口灌進來的寒風裏看着他。顧中眼睛都沒離開過手
機屏幕,不知道自己在劃拉些什麽,最後他擡眼瞅了瞅齊越。
他嘴上叼着的煙都已經被風吹滅了,還叼着。
“主要是我這會兒回去沒什麽意思。”顧中伸手把半截煙頭拿下來扔進了垃圾桶裏,然後往樓上走,“我爸估計沒在家,我媽睡覺,然後晚上又去奶奶家吃飯…到正月十五之前我們都去奶奶家吃,太鬧了…”
顧中上樓上得很快,小蹦着,仿佛是走慢點兒齊越就會追上來,拉着他送他回家似的。
齊越跟着上了樓,倆人坐在二樓的角落裏。
“煮一壺果茶吧。”傻坐了快半個小時之後齊越說。
“嗯”顧中起身。
二樓有一套電熱壺,他去一樓冰箱裏找了找果茶的材料,然後回到二樓開始煮茶。自打成為炮樓的雜役之後,他做各種飲料的技術見長,随手一點兒材料就能弄出點兒喝的來,冷熱都沒問題。
他突然覺得哪天應該給老爸老媽露一手,老爸的反應他猜不到,可能面無表情內心感動,也可能嘲笑他浪費時間,打了這麽久的工只當了個半吊子廚娘,将來也只能去開個奶茶店了,但老媽一定會欣慰地微笑。
看着壺裏翻滾着的水果塊兒,顧中勾了勾嘴角。
挺好的,多溫馨。
以前他不會有給父母做點兒什麽的想法,從所謂的叛逆期開始,年紀越大,跟家裏的關系越擰巴,但這個時期結束之後,那種擰着勁的關系卻似乎回不到從前了。
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但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一直到看見齊越的家時,他才有些震驚,也有些發冷。突然覺得看他橫豎都不怎麽順眼的老爸,是那麽的順眼。
他回頭看了一眼齊越。齊越正靠在牆邊,歪着腦袋也在看他。一臉的若有所思。
“快好了。”顧中說。
“哦。”齊越應了一聲。
“不用盯着我,我還能把壺摔了嗎”顧中說。
“誰知道呢”齊越說。
一分鐘之後顧中再次回過頭,齊越還是保持那個姿勢看着他
又過了一會兒他回頭,齊越還看着他。一共回頭四次,每次都能看到齊越專注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若有所思。
“看什麽呢”顧中問,把煮好的茶從小電爐上拿了下來。
“随便看看。”齊越終于換了姿勢,伸了個懶腰之後把腿搭到了旁邊的椅子上,懶洋洋地半靠着,“我發現吧,你長得也就那樣,身材也就那樣…”
“哪樣”顧中馬上問,他向來不回避對自己外形的在意,非常誠懇地承認自己還處于支棱着毛的小公雞年齡段。
“就……那樣。”齊越說。
顧中看着他,這樣的回答非常不能讓人滿意。
齊越跟他對視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了下去:“但是湊一塊兒還是很舒服的,所以我就願意多看看。”
綜合這句話的意思,顧中的理解就是“你的零部件都不怎麽樣,只能組裝起來看,跟誇人有氣質差不多”。
他噴了一聲表示不服,倒了杯果茶放到齊越面前道:“你這輩子沒怎麽誇過人吧”
“除了你。”齊越喝了一口果茶,“我就沒誇過別人了。”
“你這人就是活得太獨了。”顧中坐下,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把杯沿頂在下巴上,用熱氣蒸着自己,舒服地眯了一下眼睛,“有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沒有炮樓,是不是也就沒有你這個人了。”
“咱能不總炮樓來炮樓去的嗎”齊越說。
“你什麽時候不沖着我叫串兒了……”顧中說,“我就認真地管這兒叫炮。”
“炮樓就炮樓吧。”齊越笑了笑。
顧中無奈地嘆了口氣。
“如果有一天,炮樓沒了。”齊越看着他,“你還會記得我這個人嗎”
顧中愣了愣。
“這兒是租的,總有到期的時候,總有一天會沒有的。”齊越說。
顧中好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認識齊越這麽長時間,在他的認知裏,齊越就不是能說出這種話的人設,從昨天說不願意一個人待着到現在說出這句話,顧中覺得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一個在大年夜開始變成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變回去的中年老妖怪。
他輕輕嘆了口氣。
畢竟有些事出在了這個特殊的日子裏。
齊越的問題他沒有回答,齊越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在這個還響着連片炮仗聲的大年初一裏,在這個被砸得呼呼漏風的炮樓裏,平靜祥和地用兩個小時喝完了兩壺果茶。
齊越往後一靠,拉長聲音打了個呵欠。
“我回去了。”顧中看了看時問,這會兒直接去奶奶家,正好趕上吃飯。
“嗯。”齊越點了點頭,站了起來,走到旁邊的酒水櫃前,拉開抽屜拿出了個信封,“等等。”
“怎麽”顧中馬上問。
齊越從信封裏抽出了一張十塊錢,又拿了個紅包裝上了。
“你不是吧。”顧中嘆了口氣,“壓歲錢不是給過了嗎
“這是我家…我的習慣,那要不你挑一個理由吧,加班費或者……”齊越手指在紅包上彈了彈。
“加班費。”顧中搶着打斷了他的話,“我也算是高風亮節了。”
齊越笑笑,把紅包遞給了他,“福星高照。”
顧中接過紅包,放進兜裏,輕輕拍了拍。
炮樓的大門因為窗戶都大開着而失去了作用,齊越也沒鎖門,開車把他送回了奶奶家。
“謝謝。”顧中看了看奶奶家亮着燈的窗戶。
“初二上不了班了,這幾天你跟同學玩去吧。”齊越說,“初六再過去。”
“嗯。”顧中聲音很低,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又答了一遍,“嗯。”
“你……”齊越還想說什麽,擡頭往上看了一眼之後突然推了他一把,“趕緊下去!”
“啊”顧中愣了愣,跟着往上看了看,頓時跟被電了似地蹦了起來打開車門跳下去,起飛躍過花壇,沖進了樓道裏。
炮仗在空中炸響的時候,齊越的車掉了頭往門口方向開走了。
顧中有些不爽,一邊慢吞吞地上樓一邊從走廊往外看,想判斷一下是誰家這麽煩人,放鞭炮也不往下看看就點,害得他都沒跟齊越好好道別。
雖然他也不知道就送他回個家為什麽還需要好好道別。
“喲!”奶奶的大嗓門兒在炮仗聲停的同時響了起來,“回來了啊你媽說你十五才回來呢!”
彌漫着硝煙的樓道裏站着一大堆人。炮仗居然是自己家放的。
“我放暑假都浪不了半個月不回家的。”顧中說,“她也太看得起我了……”
家裏人多,也沒太多規矩,人齊了往桌子旁邊一圍,大家舉杯亂七八糟地通喊,就開始吃了。
顧中同輩的孩子沒幾個,所以奶奶一直抱怨人丁不夠興旺,顧中倒沒什麽感覺,反正幾個小輩幾年紀也不整齊,玩不到一塊兒,多幾個少幾個的也就這樣。
看着電視吃飯,吃完飯看電視。
玩手機、聊天,每年都這麽過,如同程序。
但就是今年,顧中過得要比以往都認真。他認真地聽了奶奶說話,認真地嘗了每一個菜,還喝了兩碗湯,老媽問他晚上還出不出門時,他認真地回答了“不”。
“你不用陪女朋友了啊”老媽問。
“不用…”顧中答得有些尴尬,但也不能說別的,“還能天天摞一塊兒嗎。”
看樣子老媽還想繼續問下去,顧中正想假裝去喝水站起來走開的時候,手機響了一聲,他趕緊拿出手機來,一邊看一邊走到了餐廳的窗戶邊是一個微信加好友的請求。
齊越。
顧中飛快地點了通過,然後看着對話框。
齊越跟他一樣,微信就用真名,不過他是為了找個地方表達自己希望自己名字叫“顧中”,齊越為什麽用真名,就不太清楚了。
五分鐘過去了,齊越什麽也沒說,顧中猶豫了一下,發了個“”,齊越回複倒是很快,也回了個“”
“有事啊
顧中只得再回複
“沒事不能加啊”
“……”
“我就是加一下,沒有事。”
“哦。”
顧中有些尴尬,齊越又發過來一條。
“我正在看你對生活充滿了不滿的朋友圈。”
“我就随便吐個槽。”
齊越沒再理他,他轉了轉手機,忍不住又翻看了一下自己最近發過的朋友圈……
最近半年他都沒太吐過槽,看上去應該還算是一個陽光燦爛積極向上還有點兒二的青年。至于不滿,半年前倒是挺多的,高中的時候壓力一直挺大,跟老爸的關系也不怎麽舒适……齊越都翻到那麽前頭去了,果然是太閑了。
顧中的朋友圈從來不分組,無所謂誰會看到,但現在突然第一次有了不好意思的感覺。
一想到那些他滿不在乎的日常,就這麽展現在齊越面前,他有種想退回去把過于“中二”的內容都删掉的沖動。
為了緩解這種尴尬的情緒,他開始研究齊越的朋友圈。但是不知道是分了組還是齊越就是這麽無聊,朋友圈一個月兩三條,全是店裏的吃吃喝喝。每次都是幾張圖,連文字都懶得配,簡直非常是他的風格了。
就連招聘信息這樣的事也做得非常随意,對着那他寫的那張破紙殼拍了張照片就發出來了,都不如開假發票的廣告正式。
因為內容很少,顧中幾下就翻到了幾個月之前,終于看到了不一樣的一條,這人居然還會發小視頻。
本來還以為他連字都不會打呢,但這條小視頻還配了字。
“新來的吧臺練了快一星期了連奶泡都打不出,笨啊。”
顧中嘆了口氣,有點兒想笑。點開視頻,看到自己前腿兒弓後腿兒繃,一副如臨大敵,死死盯着蒸汽噴口的樣子,沒忍住還是樂了。
他真沒想到自己認真起來是這德行。他點了個贊,又評論了一條。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老板。”
“中中是談戀愛了吧”剛發完,他就聽到了表哥的聲音。
中什麽中中!
“誰知道他。”老爸不屑地說。
“肯定是談戀愛了啊,這還用問嗎”表姐一邊碼着麻将一邊說,“沒看他在那兒看着手機笑了都有十分鐘了啊”
“我笑了嗎”顧中說。
“是啊。”牌桌旁邊傳來好幾聲回答。
“你們眼神幾真好。”顧中說。
“中中啊。”奶奶推了推老花鏡,“你談朋友了啊”
“我沒……”顧中話沒說完,窗外響起了炮仗聲,他松了口氣。
在炮仗聲中,大家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牌桌上,顧中站到老媽身後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又打開了手機。
高中同學群裏聊得挺熱鬧,大家正在約着哪天出去聚會。
有幾條私聊問他哪天有空的,他回了句“哪天都行”,然後又點開了齊越的聊天框。
“在打牌嗎”
齊越突然發過來的消息跳出來的時候,他居然被吓了一跳。
“在看打牌。”
“秒回呢,看得不怎麽認真吧”
“我沒有打牌的腦子,你在看片嗎”
“嗯,《寂靜嶺》。”
顧中都想給他抱個拳了昨天晚上剛看完第一百O八遍,第二天晚上居然還能再看第一百○九遍。
齊越應該是不愛這麽聊天,之後就沒再理他了。
他這邊盯着兩桌麻将,鬧哄哄的也找不到什麽話題,于是坐到了沙發上瞪着什麽也聽不見的電視出神。
居然就睡着了還做了個夢。
也不能說是夢,應該就是些片段。
老媽推醒他的時候,他能記得的片段也沒幾個了,但全是齊越。
肯對看他做牛小排的齊越;叫他滾的齊越間他“如果有一天,炮樓沒了,你還會記得我這個人嗎”的齊越。
不過他沒來得及回答。坐在老爸的車上回家的時候,他看着外面從星星點點到連成片再到星星點點的燈光,這個還真不好回答。
如果沒有了這個店,齊越還會記得他嗎多少人就這麽來來去去的,這才多久,高中同學裏好幾個他都已經想不起來名字了。
齊越說初六上班,從初二開始就沒再聯系過他。
他跟着同學吃吃喝喝、看望老師、鬧騰着,每天早出晚歸。一直到初五跟幾個同學去吃涮羊肉,他看到齊越的時候,突然有一種遠不止幾天沒見的感覺。
一個月、三個月、一年。
差不多吧,反正走進飯店看到跟幾個人坐在桌邊眼神游離的齊越時,顧中猛地停了腳步。
“怎麽了”後頭的同學一腦袋紮到了他脖子後頭。
“沒,看到我……”顧中迅速在“我老板”和“我朋友”進行了挑選個朋友。”
“要去打個招呼嗎”同學問。
“不用了。”顧中看了看那桌的幾個人,似乎就是上回齊越住院的時候去看他的那幫人,一個個的自帶社會氣場,讓人不願意接近,而且顧中到現在都還記得病房裏尴尬的場面。
齊越沒看到他,一指用手指頂着額角,有些心不在焉地聽着幾個朋友說話。顧中轉開頭,跟同學一塊兒跟着服務員往裏,找了個位置。
坐下的時候他坐到了臉沖外的椅子上,結果一擡頭卻發現精心挑選的這個角度居然看不到齊越那桌。
不過開始聊天吃飯之後,他就忘掉了那桌的齊越,邊喝邊聊邊吃肉。
看來如果炮樓沒有了,他還真有可能不再記得有過那麽一個人。
“其實打工也不耽誤什麽時間。”顧中喝了口湯,桌上的菜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不過也可能是我們學校課太少,神奇的中專部都比我們正規……”
顧中說完才發現似乎沒有人在聽他說話,都往他正前方看着。
他跟着擡起眼睛看了過去。
靠,這場面,還是非常拉風的。
幾個社會大哥一塊兒抱着胳膊站在不遠的地方看着他們這桌,一個社會大哥們的大哥正目标明确地沖他們走過來。
而且這個大哥的大哥穿的還是件短袖T恤,搭在胳膊上的外套都擋不住他的花臂。
幾個同學還沒來得及竊竊私語,齊越已經站到了他們邊兒上,沖顧中擡了擡下巴。
同學們立馬整齊地又轉頭看向顧中。
“我朋友。”顧中站了起來繞過桌子走到了齊越跟前兒“齊老板您拍戲呢”
齊越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人,笑了起來道:“都是老藝術家了。”
“我剛看到你了。”顧中小聲說,“不過我看那麽多人,就沒過去打招呼……你怎麽知道我在這邊兒啊”
“你們進來我就看到了。”齊越說。
“我以為你發呆呢。”顧中愣了愣。
“你接着吃吧。”齊越拍了拍他胳膊,又偏頭沖幾個同學點了點頭,壓低聲音,“我走了,我過來找你也沒什麽事,就是提醒你明天上班了。”
“哦。”顧中點了點頭,“我記着呢。”
齊越帶着他的一幫前小弟走了之後,顧中回到桌旁坐下,用了半小時給同學們說明自己并沒有突然去混社會。
并且給齊越的身份做了非常清晰明确簡潔的定位:“他就是個咖啡店的老板,做的牛小排非常好吃。”
但是說完之後他就後悔了。
大家興致勃勃地讨論了一番去炮樓吃牛小排之後,一個同學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們不白吃,我們給錢。”
顧中嘆了口氣。
“你們是白癡也不用給錢。”他說,“我請客。”
過年的時候大家都拿了不少壓歲錢,雖然按顧中家的傳統,他拿到手的壓歲錢都差點兒湊不出個整數,但畢竟他一直打工,老板給工資不算大方,工資之外名目下的錢給得卻不少。
什麽加班費、辛苦費、遣散費、過年費,他請同學們去吃個成本價的牛小排沒有什麽壓力。
現在就是要跟齊越商量一下這個成本價,以及需要的牛小排數量。他知道齊越每天進的新鮮牛小排也就兩三份,多了沒有。
按說他跟齊越現在的關系,他要請客,跟齊越商量一下應該沒什麽問題,但他卻的确心裏沒什麽底。
齊越這人的性子不太有規律,前一秒還樂呵呵的,下一秒可能就會損你到天涯海角,有可能會說:“來吧,我提前準備好,也有可能說不,一天就做兩份小牛小排。”
“那沒辦法,我一般一天就做三份,多了沒有。”齊越胳膊撐在吧臺上,看着他非常平靜地回答。
果然,雖然兩份和三份略有區別,但顧中還是覺得自己對齊越的認識算得上是非常深刻了。
“那我請他們去吃別的吧。”顧中說。
“吃什麽”齊越很有興趣地一邊扒拉着手機一邊問。
“除了牛小排之外的東西。”顧中說。
雖然能猜到齊越這人就是這樣,但顧中多少還是對他抱着希望的,總覺得他倆的關系…應該不至于這樣。
齊越幹脆利落的回答讓他有些失落。大概是自己對自己的定位不太準确吧,啧。
他轉身拿了抹布去收拾桌子。
店裏的窗戶已經恢複了原狀,壞的桌椅能修的也都修好了,看上去一片祥和,基本已經看不出那晚的慘狀。唯一的變化大概就是還有一套桌椅湊不出來了,齊越補了新的。
不過今天客人很少,過年期間就算出來吃飯,一般人也不會跑咖啡館去坐着,今天一上午就兩桌小情侶過來喝了咖啡,點心都沒配,估計是還要留着肚子中午吃大餐去。
所以除了他這個雜役,都不需要別的員工來上班,他一個人兼了除廚子之外的全部工作,還能有空看看街景。
心懷郁閱地把桌子擦了一遍之後,他回到吧臺後面洗抹布,剛轉過去就被蹲在後面的齊越吓了一跳。
“店裏沒有椅子嗎”他壓着聲音。
齊越轉頭看了他一眼,繼續打電話,聲音很低,但顧中還是聽到了。
“起碼六人份,”齊越說,“就這兩三天哪天都行……嗯,重要的客人…好,謝謝了。”
齊越挂掉電話轉回頭,跟顧中對視着:“怎麽”
顧中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簡直百感交集,都挑不出合适的表情來面對齊越了。
“加你就六個人是吧”齊越問。
“啊。”顧中應了一聲。
“也就是你,換個人我根本不費這個勁。”齊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齊哥。”顧中非常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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