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2)

那人的造化了。可惜俊傑和澧蘭是兄妹,否則我第一個就要替俊傑娶了來。”

周翰方知陳家是中表不通婚。他看俊傑,俊傑沖他癟了癟嘴。

管彤扯了澧蘭的衣角要出去玩,陳老爺揮揮手,經國随她們一同出去。不久,周翰和俊傑也借故離開。周翰想弟妹們去哪了,他和俊傑信步在園子裏游走,總沒看見澧蘭她們,他忍不住問路過的下人,婆子說在廊橋上消暑。廊橋,上為橋,下為廊,仿效《阿旁宮賦》裏“複道行空,不霁何虹”,淩空飛躍,把攬勝閣與玲珑水榭連為一體。廊橋前後貫通,八面來風,炎熱酷暑時,來這裏消暑納涼最好。廊橋前有嶙峋的太湖石聳立,所以周翰一直沒看見他們。

小囡在廊橋裏坐久了,就要去別處。小囡撒嬌,請求澧蘭抱着,随侍的顧家婆子忙說自己來,別累着姑娘。小囡不肯,澧蘭說無妨,不過抱着恐怕不行,她怕自己一眼沒看清前路,跌了管彤,要不背着吧。小囡甚喜,澧蘭蹲下身來等管彤趴上去,卻不見小囡動靜,轉頭一看,周翰正抱着管彤注視她,“我來抱。”周翰方才盯着澧蘭欺霜賽雪的後頸和秀麗的發際線出神。

“周翰哥哥。”澧蘭站起身,垂下眼睫。

“你們去哪兒?我們一起。”周翰見她桃花上面頰,把小囡在懷裏颠了颠,掩飾他方才的冒昧。

“我領你們去一個好地方。”俊傑趕緊來幫襯,他領着大家穿過玲珑水榭,跨過石橋,來到菰雨生涼軒。這是園子裏最涼爽的地方,軒名取意“涼風生菰時,細雨落平坡”。小軒橫卧水上,軒南植芭蕉,軒北蘆葦菰草蔓生。軒內隔屏上鑲嵌一大面鏡子,鏡前複設一榻,鏡中反映出門前的池水和蓮荷,人不出戶,就能坐綠擁翠,欣賞園內美景。軒下池水流淌之中,帶走夏日酷熱。

大家一進門,便覺暑氣全消。俊傑坐榻上,周翰和澧蘭對坐在椅子上,周翰把小囡放在腿上,一邊逗弄,一邊和大家聊天,經國在門前看魚。澧蘭請周翰和俊傑把學生罷課、工人罷工的始末講給自己聽,她剛回來,之前在海上漂了四十多天,幾乎與現世隔膜了。

周翰在俊傑侃侃而談中,偶爾看看對面的澧蘭,大部分時間目光都集中在俊傑和管彤身上,他提醒自己不要再失禮。他一次瞥向榻上的俊傑時,驀然發現隔屏上鏡中澧蘭的映像,那粉妝玉砌的女孩兒的側影,纖巧的鼻子翹翹的,眉不畫而橫翠,唇不點而含丹,她看着俊傑,靜聽他講述,眼睫微微閃動,她偶爾轉頭看看周翰,則回眸生花。澧蘭一只手輕搭在椅子扶手上,背部挺直,身姿綽約,鏡中的池水和荷花都是她的陪襯。俊傑發現周翰對着鏡子出神,納悶他看什麽,轉頭看鏡子,一看就笑了。澧蘭見俊傑舉止神态變化,也去看鏡子,就發現鏡中周翰的癡漢狀,她低頭不語,面暈淺春。周翰在鏡中發現澧蘭的變化,驚覺自己無狀,也訕訕的。俊傑連忙說,“經國,我們去鬧紅一舸看魚,那邊魚更多。”

他們順着九曲回廊走向鬧紅一舸,澧蘭牽着小囡的手讀回廊裏镂刻花窗上的詩句,“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 俊傑和周翰在前,“哎,登徒子,不要那麽窮形極相地對我家妹妹,她還小,別吓着她。”俊傑打趣說,周翰不答,只是哂笑,他也感覺自己是瘋魔了。

鬧紅一舸是個船型建築,後半部與游廊連接,前半部深入水中,由太湖石托起,而這些太湖石又好似船邊的浪花。人坐舫中,清風徐來,仿佛航行于江海之上。舸的兩側采用和合窗,既涼爽又視野寬闊。船前的游魚、池中的蓮荷、對面的夭桃秾李都點明了“鬧紅”之趣。經國、澧蘭和管彤聚在舫前的地坪上看魚,下人們拿了糕餅來讓少爺、姑娘們投食,周翰和俊傑站在門裏說話。周翰見管彤脫開澧蘭的手雀躍起來,澧蘭就雙手時時環着她的肩防她失足落水,心想這個女孩兒真是溫順體恤,沒有半點富家女子嬌生慣養的毛病。

“哎,哎,往這邊看,這還有一活人。”俊傑調侃他,“我跟你說話呢,不要那麽心不在焉。你真是丢了魂魄。”

周翰窘迫地笑笑。

孩子們玩得縱情,一會兒糕餅就散盡了,俊傑讓人再拿了些。周翰接過來,心裏一橫就走過去。他把盤子遞給經國,自己用手捧了些站到澧蘭和管彤身邊。小囡從周翰掌心裏頻頻取了魚餌喂魚,周翰卻總不見澧蘭來拿,他醒悟澧蘭是因為男女授受不親,他沒有悻悻之感,反而對澧蘭多了敬愛之情。他瞧向澧蘭,澧蘭垂着眼,睫毛微微顫動,雪膚若凝脂。周翰見那女孩兒額上有淺淺的汗,恍悟澧蘭一直背朝烈日站着,為管彤遮擋豔陽,他心裏又多了憐惜之意。

“妹妹,我們換一下位置。”澧蘭擡起眼,沖着周翰柔和地一笑,走到小囡另一側。澧蘭注視水中攢動的魚群和泛起的漣漪,夏日午後的陽光在波動的池水上跳躍,他們的影子倒映在池塘裏。她知道有周翰在身邊她就不用擔心管彤的安全,她心裏很安定。這男子多次矚目于她,她非但不以為他造次,反而心懷感念。他們在水色天光裏站着,澧蘭恍惚間感覺這一伫立竟有一世那麽長,天地初開之日,二人即深情已種,他們仿佛雷澤神和華胥氏,她走進他為試探她心意而踩下的腳印裏,與他交纏相擁,生生世世。

仆人走來說晚宴擺在“住秋樓”,請少爺、姑娘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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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秋樓”是座七楹長樓,飛跨于夏、秋兩座假山之間,兩山依樓而掇,有多條山徑直通樓上,樓前長廊環抱兩山于胸前。門前楹聯為鄭燮詩“秋從夏雨聲中入,春在梅花蕊上尋。”。從樓上俯瞰園子,則池館清幽,水木明瑟。

男、女主賓仍兩處分坐,中間用花鳥絹素圍屏隔開。飯吃到一半,陳老爺說沒有絲竹相伴不熱鬧,叫孩子們彈琴吹笛助興。丫鬟們在樓前長廊裏架上筝,澧蘭就去筝前坐下。周翰在門裏看丫鬟給澧蘭綁義甲,兩人不知說了什麽,澧蘭莞爾一笑,全無主子架子。澧蘭問彈《平沙落雁》可合大人們心意,(“大人”,舊時晚輩對父母叔伯等長輩的敬稱。)陳老爺說借大雁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甚好。澧蘭遂揮手就琴。

周翰聽澧蘭彈的是浙派平沙,手法少吟猱,多逗,曲調動靜相宜,古樸、典雅、又跌宕,簡練中見奇趣,很适合她的韻致。傍晚的陽光從側面斜照過來,澧蘭的襟上、發上、手臂上都染了金色。周翰注視餘晖中玲珑剔透的女孩兒,想“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原來還有另一種解釋。一曲終了,衆人都稱好。“不錯,差池其羽,上下颉颃,回翔瞻顧,驚而複起之态必現;”陳老爺說,“既落則沙平水遠,意适心閑,朋侶無猜,雌雄有序,從容之意鹹集。”澧蘭的伯父感慨震烨教女有方,這“不上心”就把筝曲彈成這樣,上了心可還得了?

澧蘭讓到一旁,俊傑橫笛在口,吹了一首《鹧鸪天》,“一別齊雲幾歲華,南屏結屋戀煙霞。青山已問林逋借,綠绮還教卓女誇。”陳老爺頻頻點頭,“好,這原是古琴曲,用蘆管來演繹也很好。”

早有顧家的仆役取了周翰的笛和蕭來,周翰于是也吹了一首笛曲《梅花三弄》。 “一弄清風,二弄飛雪,三弄光影,”陳老爺說,“當年桓伊為王徽之出笛奏三弄梅花之調,大概就是這樣吧。”

“父親太誇獎他了。”顧瑾瑜忙說。

“周翰一出手,俊傑的笛子真是沒法聽了。而且周翰又有桓伊敦和又風雅的氣度。好!”陳老爺矚目周翰,見他人物濟楚、氣度雄遠,心裏贊嘆。

大家都要周翰再來一首,周翰就用蕭奏了一曲《關山月》,這本是一曲月夜戍客思歸,閨中高樓傷別的征人怨,卻被周翰吹出金戈鐵馬,關山飛渡的昂揚。曲風疏宕放逸、雄渾壯美、境界闊大,而音色變化随心所欲。澧蘭不由得注目這雄姿英發的男子,周翰身材高大,在南人中很突兀,澧蘭記得父親說相書上講,“南人北相者貴”,因其機敏而能厚重。不料周翰在吹奏之間回顧澧蘭,見她正瞧自己,便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暮色中看不出她顏色的變化,只見她低下頭,伸手撫一下自己頸後的發絲。

“曲風古樸大氣,聲勢渾然磅礴,情懷壯逸,周翰真是好男兒!”震烨情不自禁地贊嘆。

“張馳有致、開阖自如、縱橫跌宕、大氣盤旋,濟世安棒 可賴此佳兒。”陳老爺說,大家都齊聲附和。

“父親、兄長這樣贊譽他,只怕折殺了他。”顧瑾瑜勸住大家。

俊傑說雖然不精于絲竹,肉竹還是可以的,懇請為大人們讴歌一曲,衆人皆笑,陳老爺揮揮手。俊傑說要唱聖約翰大學的校歌,請周翰伴奏。這校歌的旋律極簡單,俊傑卻要伴奏,周翰猜他要彩衣娛親,當下心領神會。

初時,周翰起調平緩、舒展,俊傑和而歌。

Leaving the lowlands,faces to the dawning, Scaling the mountain heights, heeding not fears warning, Sons of the Orient, children of morning, Seekers of light wee!

(離開低地,面對黎明,登上高山,不懼警告,東方之子,晨曦之子,光明的探索者我們來了!)

“這歌詞真好!”澧蘭想。

轉到第二段時,周翰将旋律由慢而快,音色由弱而強,曲調變為深沉熱烈,俊傑做激動不已狀。

Heirs to the wisdom,taught by saints and sages,Gathered from every clime,treasures of ages. Never closing wisdom’s book, turning still new pages,Seekers of truth wee!

(智慧的繼承人,由聖賢教導,從各個地方彙集,是時代的精英。永遠不要合上智慧的書,翻開新的一頁,追求真理的人我們來了!)

澧蘭方知道他們要耍怪,她瞥向周翰,周翰沖她微笑。她只好瞅着俊傑,周翰見她用手覆住臉龐,眼睛裏笑意盈盈。

待到第三段時,曲調越發激越,俊傑怒發上指,目眦盡裂。

Then college days done,stirred by high ambition,Armed’ gainst the foes of man,vice and superstition,Our native land to serve, this shall be our mission,So light and truth shalle!

(大學時代結束了,在雄心壯志的鼓動下,武裝起來反抗人類、邪惡和迷信的敵人,為我們的祖國服務,這将是我們的使命,光明和真理将到來!)

周翰也把笛子丢到一邊,慷慨激昂、瞋目而歌。

周翰忙中偷閑看澧蘭,那女孩兒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纨扇,她用扇子半遮住臉,掩口而笑。兩個青年将第三段反複詠嘆,達到了情緒的頂峰後便戛然而止。一衆絕倒,陳老爺說周翰這孩子本來君子如玉,卻被俊傑帶歪了。“才沒有呢,你沒看他平時那痞樣。”俊傑笑着看周翰,心想。

陳老爺說鬧過了,也笑夠了,值此良夜,就讓孩子們自去玩耍吧,省得他們跟着大人們拘束,讓顧瑾瑜一家今晚不要回去,又囑咐俊傑留宿周翰。周翰問經國要不要同去,周翰的心思俊傑了然在胸,就隔了圍屏問管彤可願意跟哥哥們一同玩耍,小囡自然願去,林氏就叫澧蘭跟去照顧妹妹。結果除了朝宗太小離不開母親,少年人又聚到了一起。陳家長房媳婦蔣氏讓仆役們在樓下靠近“探幽”門的“海棠春塢”另安放桌子,備了酒食,讓孩子們盡興。

“海棠春塢”是個小小庭院,清靜優雅。院內建築只有一大一小一間半屋,坐北朝南。幾樹海棠,一叢翠竹,和皺瘦漏透的太湖石一起依着粉牆,“海棠春塢”的磚額,如一卷打開的書,刻在院牆上。庭院地面用青紅白三色鵝卵石鋪嵌成海棠花紋,院內四、五漏窗的裝飾圖案均為海棠紋樣。酒食擺在大間裏,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放一個什錦攢心食盒和自斟壺。澧蘭讓家人把她和管彤的高幾并到一起,這樣方便她照顧妹妹,周翰心裏很愛她溫存和善。周翰和俊傑喝酒,澧蘭他們則喝茶。經國要嘗一下酒,被周翰禁住。

周翰突然問澧蘭,“妹妹喝過酒嗎?”

“父親喝酒時,偶爾會給我嘗一點。”

“你都喝過什麽酒?”周翰很感興趣。

“葡萄酒、香槟酒、蘋果酒、啤酒,不過每次只喝一點點。”

“最喜歡什麽酒?”

“我不會品酒,但凡帶點甜味的,我都喜歡。”澧蘭老老實實地回答,兩個男子都笑,“有一種意大利的甜白起泡酒,我很喜歡,只是忘了名字。還有西班牙的 PX Sherry, 葡萄牙的Port酒,我都喜歡。父親還經常讓廚子調潘趣酒,用果汁加蘇打水和葡萄酒,很好喝。”

周翰聽了眼睛發亮,“來,妹妹嘗嘗這個酒,上等的女兒紅,你看喜歡嗎?”

“唉,”俊傑忙攔着,“讓我娘知道了,要罵死我。我剛才叫管彤,她已經不高興了。”

“沒事兒,與你無關,就說是我讓的。”周翰取了個幹淨杯子,倒了半盅,給澧蘭送過去。澧蘭看周翰鼓勵的眼神,就淺嘗了一口,周翰看她忽閃着眼睫細細品味,說,“有點甜、酸、苦、澀,還有點辛辣。”她一點也不矯揉造作,不掩口,不假裝咳嗦,小說裏常常描述的女人喝酒的形狀,澧蘭全然沒有,周翰心裏愛極了她坦白的樣子。

“蘭姐姐可以喝,我卻不可以,重色輕友!”經國突然抱怨,澧蘭羞得低下頭,俊傑已經絕倒,周翰笑着對經國說,“你太小了,酒精會傷大腦,你再大些,就可以喝。‘重色輕友’這個詞不能亂講。”

俊傑趕緊轉移話題,他問經國學校裏的事,先生都教什麽書,上什麽課,經國最喜歡的課程是什麽。經國一一作答。周翰旁觀澧蘭,見她并沒有把“女兒紅”冷落到一邊,而是又嘗了幾次。周翰問她還要嗎,澧蘭忙說,“我不要了,謝謝!”。周翰明白她不是真喜歡“女兒紅”,但不願駁自己的情面,他越發喜歡這善于體諒他人的好女孩兒。

林氏遣婆子端來湯面,說今天是姑娘的生日,請親戚們幫着攢點福氣。

“妹妹多大了?”周翰忍不住問,澧蘭一時愣住,周翰懊悔自己出語唐突。俊傑噗的一聲笑出來,周翰恨不得眼前沒這個人。

“按我們中國的算法,我15歲了。”他知她久在英國,英國人是算周歲的。周翰也深感澧蘭寬容體貼,她這一句替他解了尴尬。

管彤要去庭院裏玩,大家一起走到院子裏。小囡要看月亮,周翰就把她舉起來,初十的半輪皓月挂在天上,散發出清冷的光。

“大哥哥,你看月亮上的陰影,娘親說那是廣寒宮和桂花樹,可我看着不像。”

“其實那些陰影都是些坑坑窪窪的地方,是隕石撞擊形成的隕石坑,大的叫環形山。”周翰說。

“我們都說月球的表面就像麻子的臉。”俊傑補充。

“月球,好難聽!我還是喜歡娘親管它叫‘太陰’、‘玄兔’。”小囡說。

“你知道嗎,月亮是我們地球的衛星,”,周翰繼續說,“月球繞着地球轉動,它的引力形成了地球上的潮汐。”

“這麽小的孩子,你跟她講科學?你應該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才對。”俊傑取笑他。

“你不要愚弄我妹妹。”周翰笑。他看向澧蘭,銀白的月光灑在澧蘭身上,周翰想怪不得張潮說“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此刻,這個女孩兒纖腰秀項,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她該翩翩作霓裳舞,歌曰:“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于廣寒乎!”,其聲清越,烈如簫管。

“唉,唉,管彤的哥哥,你妹妹叫你呢!”俊傑喊他。周翰才發現自己太失态,澧蘭轉身走到一邊去。

“什麽?管彤?”

“大哥哥,我們畫月亮好嗎?蘭姐姐,我哥哥的畫好極了!”

“天這麽黑,怎麽畫?”周翰哄她。

“不妨,等一下!”澧蘭說。這一夜的月色很好,花樹的影子投在粉牆上,澧蘭忽發奇想,學《浮生六記》裏所述,讓丫鬟們取來宣紙覆在牆上,拿了筆墨邀周翰一起在紙上勾勒樹影。兩人就依着影子的明暗,用墨或濃或淡地描摹塗寫。小囡頭一次看到這樣的畫法,興奮得直拍手。俊傑微笑着和經國站在一旁觀看。剛才澧蘭叫他“二哥哥”,并遞給他筆時,他覺察到周翰敏感的眼神,謝絕了。

“難道我不是澧蘭的‘二哥哥’嗎?白天就是這麽叫的,這家夥魔怔了!”俊傑想。他要是接過筆來,恐怕周翰就要改用銳利的目光瞄他了。

周翰不像澧蘭那麽用心,他的心思不全在畫上。當他們走筆偶爾靠近時,他能感受到那女孩兒清新的氣息,他的心就跳一下。周翰走筆如飛,他畫的月影舒朗大氣,澧蘭的月影則是由女性的纖細、敏感締造的俊雅逸遠。周翰先畫完了他這一半,就停筆瞧着澧蘭,月下的女孩兒真美,她轉頭對周翰微笑,“周翰哥哥,我畫得慢,請等我一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周翰騷然心動,不能自寧。

待畫完取來燈下一看,雖然沒有章法,但花葉潇灑舒朗,很有自然之趣。兩人在畫上各自題款。

林氏遣人來說太晚了,姑娘們早點休息吧。

“周翰哥哥,這畫你要嗎?”

“怎麽?”

“你若是不要,我想留着。”

“你收着吧。”周翰心裏一動。

周翰抱着小囡,澧蘭捧着畫,衆人往回走。他們先送經國和管彤去父母安歇處,小囡一定要和姐姐一起睡,陳氏勸不住,澧蘭就攜了管彤去。周翰、俊傑二人再送妹妹們回閨房。

澧蘭、管彤進去後,周翰站着沒走,“公子,人家姑娘已經進去了,你就收了那‘牆頭馬上’的架勢吧。”俊傑說。

周翰笑着踢俊傑一腳。

“我幫閑了一天,落得這個下場。”

周翰懶得理他。

“這麽小就讓你神魂颠倒,等她長大了,你是不是要瘋?”

周翰讪笑。父親常帶他出席豪門舉辦的各種晚會,世家望族中正值妙齡的閨秀他見過不少,皆不放在心上,他意不在此。但這一未長成的小女孩卻教他魂不守舍。

“我認為經國說得很對,重色輕友的家夥!我妹妹叫我聲‘二哥哥’,看你那神态。從小就這麽叫的,有錯嗎?你以為是賈寶玉和史湘雲?我們是兄妹,你沒聽我娘提醒我嗎?”俊傑掐着嗓子說,“可惜俊傑和澧蘭是兄妹。”周翰笑。“再說年紀那麽小,實在等不起。你要是很介意,我就跟我妹妹說‘請息交以絕游’。”

周翰又踢他一腳。

周翰早上起來洗漱,和俊傑用過飯後,就要出去轉轉,俊傑知他心意,說,“不如,我們先去接了管彤,再跟姑父、姑母請安。”

“我現在是七竅玲珑心。”他們一邊走,俊傑一邊說。

“怎麽?”

“妙解人意。”

周翰又要踢他,被俊傑躲過,“不要這樣,否則,等你抱得美人歸,我這條腿也廢了。”

“讓你多嘴!”周翰笑。

他們去震烨夫婦和澧蘭住的院落,站在門內等,讓婆子回了進去。須臾就見澧蘭從抄手游廊上走來,她穿着鵝黃底色的衣裙,隐約撒着淡綠、淺粉的花,衣服的滾邊和扣絆都用酒紅色,姱容修态,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澧蘭說妹妹正在吃早飯,請哥哥們暫去書房等一下。又問哥哥們吃飯了沒有,她好叫仆役們安排。

一會兒,澧蘭送管彤來,陳震烨夫婦也走過來,俊傑和周翰忙請安,叔侄、舅甥間敘了一會話,周翰和俊傑就起身告退。

“管彤,跟姐姐再見吧,待會要回家,沒機會說了。”俊傑說。

“姐姐陪我去好嗎?我現在不要說再見。”

周翰心中爆笑,俊傑真是個幫閑的好手。澧蘭為難地看看父母,震烨揮手讓她跟去。

“這兩個男孩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昨晚就扯了澧蘭去,現在又來。”林氏望着他們背影說。

“我看俊傑是個清客。昨晚難道不是你自己讓澧蘭跟去的嗎?現在卻怪別人。”

林氏瞪他一眼,“俊傑他們耍心機,你不是不知道。也不懂得男女要避嫌。”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現在是什麽年代了,枉你在歐洲待了這麽久,迂腐。再說,那麽多丫鬟、婆子們跟着,會出什麽事?”

“聽說昨晚周翰居然讓澧蘭喝酒。”

“我不也總是給澧蘭一點酒喝嗎?我倒是很喜歡周翰落拓不羁的名士風範。《北史·楊素傳》怎麽說的來着,我忘了。”

“少落拓有大志,不拘小節。”

“還是夫人博學!澧蘭有你這樣的母親教導,我十分放心!”

“你不要借着誇我轉移話題。”

管彤拉着澧蘭的手,俊傑在前面引路,周翰走在澧蘭身後。俊傑故意繞遠路走,從偌大的園子裏穿過。澧蘭心下明白,她可以感受到周翰灼灼的目光,如芒在背。澧蘭害羞、緊張,管彤跟她說話,她都神思恍惚,應答不來。

“蘭姐姐,你陪我回家好嗎?陪我一起住。”

管彤不愧是周翰的妹妹,真是應景,俊傑想。

“不好吧。”

“可奶奶說讓你天天過來玩的。你不是答應了嗎?”

澧蘭想那只不過是禮貌的回複,哪裏能當真!

“娘親常跟我說,‘君子重然諾’,姐姐怎麽說了不算呢?”

“我大概不是君子吧。要不你來我這裏,你喜歡這園子,我陪你到處走走?

“不好!只我來了,哥哥們又不能來,我想你跟我、大哥、二哥一起玩。”

澧蘭一時語噎。

“管彤,俊傑哥哥難道不要了嗎?”俊傑打趣。

“你也很好。可是,若你來了,蘭姐姐就要分心跟你說話,不會一心一意對我和哥哥。我不高興,大哥哥也不會高興。”

俊傑歡快地笑。

“管彤,不要糾纏,”周翰看澧蘭一臉窘态,上前把管彤抱起來,“等我們回家請示奶奶,接你蘭姐姐來玩,好不好?”他說到“好不好”時就看向澧蘭,像是征求她的意見。

澧蘭低頭不語,她不知說什麽好。周翰這個人跟她父兄很不一樣,做事有自己的想法,不受禮數約束,她也不知這樣好還是不好,可她并不讨厭。

俊傑再繞遠,終不能繞到園子裏去,說話間就到了顧瑾瑜夫婦休息的地方。澧蘭并不進去,跟哥哥、妹妹們道別。周翰望着澧蘭背影兀自發愣,想一會兒堂上作別不知澧蘭會不會來。

“十八相送,終有一別,可以了。你實在放不下,不是還有一種職業叫‘媒妁’嗎?”

周翰作勢要踢,俊傑跳過一旁,“我這兩天萬死不辭地成全你,你都不知道報恩。我一大清早又把良家女孩兒拐出來,我娘知道了,非剝了我的皮不可。”

周翰攤在桌上的書好久沒翻過去一頁,他在想澧蘭。他第一次看見這女孩兒,心中便有所動,等再見了兩次,心裏就放不下了。昨天在陳家廳堂上,澧蘭沒出來送客,周翰心裏很遺憾。張潮在《幽夢影》裏說,“所謂美人,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态,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他想澧蘭确實當得起這樣的句子。想她小小年紀就把自己魅惑至此,等她長大了不知要怎樣颠倒衆生。他的母親因陳家的女子而誤了終身,而他卻又被陳家的女孩兒所惑,若是母親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想法。

周翰逼着自己神思回到書上,他矢志哈佛,要實現一番抱負,不欲被兒女情長左右。他明年就去美國,一走就三年,期間凡事多有變化,他現在也不必這樣勞神妄想。明年、三年,他驚覺澧蘭到時就是18周歲了,即使沒嫁人,也早有人納彩,俊傑母親的話猶在耳邊,那樣的女孩兒,不知多少人會惦記,他或許應該跟父親說說他的心思。他剛把書推開,想出去走走靜下心,就有仆役過來說老爺叫大少爺去老太太房裏。

顧瑾瑜指着椅子要周翰坐下,“本來這件事我不欲跟你說,但你母親一定要我問問你的意思。我看你舅家的女兒生得體面,門第、學識都好,性情也溫和,與你匹配再好不過。你要是願意,我就請人去說合。”

真是想什麽,就來什麽。周翰一時愣住了。

“怎麽樣?”

“婚姻大事,由父親定奪。”

“我說吧,”吳氏笑,“蕙雪多慮了。我前日見他看澧蘭的神情,已是上心了。”

周翰低頭不語。

“這樣最好。我該請誰去提親呢?母親?”

“我倒覺着最好你自己去,我們是至親,沒什麽好避諱。陳家要是同意了,我們再請媒妁正式納‘采擇之禮’。陳家要是不同意,這事未經過他人轉達,雙方都不失面子,也還有親戚可做。”

顧瑾瑜覺得這話很在理,當下備了厚禮前往。

周翰晚間給吳氏請安時,父親恰好進來,顧瑾瑜揮手要他回避,吳氏止住。“是他的事,早晚要告訴他,讓他在這裏聽聽無妨。”

“震烨很有意思,”顧瑾瑜笑着說,“他說,承周翰見愛,不嫌他家女兒齒稚,不知那女孩兒何福能消。況且周翰是佳婿,玉韞珠藏,前途不可限量。他本人是極願意的,他內人的态度也一概包在他身上,沒個不同意的理。只是要問問澧蘭的心思,畢竟是女孩兒一輩子的事,總要她願意才行。”

“有什麽可笑,确實很在理。我們不也要問問周翰的心意嗎?澧蘭怎麽說?”吳氏問。

“陳家的女孩兒随母親走訪親戚,明天才回。”

周翰這一夜真是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他未料到“思無邪”開篇第一首卻是自己的寫照。他反複猜度澧蘭對他的态度,他對那女孩兒屢次行為無狀,而澧蘭只是害羞,并無厭惡之情。他不知這女孩兒會怎麽回應,他怕澧蘭答應了,他就要對不住母親,母親一生寡歡,郁郁不樂的樣子猶在眼前,而他卻要與陳家的女兒結緣;要是澧蘭回絕,他對她心中屬意而不能釋,他凡事都争做最好的,也要最好的,假如這女孩兒歸了別人,他心意難平!

“妹妹也是,澧蘭還這麽小,就要結親,我們若是拒絕,親戚也不得做了。”

“誰說要拒絕?澧蘭周歲都十四了,往前推二十年,這個年齡就該嫁人。何況現在只是定親,瑾瑜說等四年以後周翰從美國回來再成婚。”

“可澧蘭也要讀書啊!”

“哪裏不讓她讀了?不是讓她去中西女塾嗎?再去女子大學。”

“澧蘭可是想去劍橋讀書。”

“若是有機會,就去。”陳震烨思量道,“要是周翰着急成親,也沒辦法。不然,還可以讓她随周翰去美國讀書。”

“你糊塗了!那麽小,兩個人在一起,要是把持不住,全族的臉都丢盡了。”

“倒是。”震烨笑笑。

“周翰是前房留下的孩子,孤獨一枝,不曉得能分得幾多家産。”

“蕙雪不是那樣的人。”

“周翰的詩書功底固然深厚,但我看他意不在此,怕是和澧蘭性情不和。”

“婦人之見。現在是民國,不用科舉取士。而且玩物最是喪志,男子專心琴棋書畫反而誤了前程。我看他銳意進取,又韬光晦跡,未來不可限量!”

“周翰的母親不是望族出身,恐怕配不上澧蘭。”

“朱重八、劉邦也不是望族出身。再說,澧蘭和周翰成了一家子,以你家林氏的門閥,足以壓得住陣腳,沒人敢瞧不起他們。望族出身的人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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