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1)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倚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昭明文選》
民國八年(1919年)6月,初夏的清晨,南浔鎮剛剛從夢中醒來。蜿蜒的河道上飄着一層氤氲的霧氣,埠頭邊泊着一串串赤膊船、水網船、蓬船,石階上發髻蓬松的婦人汲水回去盥洗,裏巷中隐隐傳出狗吠聲。一只四明瓦蓬船從廣惠橋下輕輕劃過,停在顧家的埠頭前,顧周翰從船頭輕松地跳上岸。“大少爺回來了”,下人們一疊聲地報進內宅。
顧周翰是顧家的長公子,聖約翰大學的學生,着一領夏布長衫,身材高大,形容疏朗清闊,風采奕奕見于眉宇。顧家是鎮中的巨富,靠經營蠶絲發跡,資本雄厚,顧家掌門人顧瑾瑜亦是上海灘上的風雲人物。
南浔古鎮位于江浙兩省交界處,鎮子河湖交錯、水網縱橫,人家枕河而居。
南浔鎮附近雪蕩河邊有一處村落,喚作“七裏村”。這小小的村莊在元末便開始生産後來享譽世界的輯裏湖絲。“湖絲甲天下”,輯裏絲又是湖絲之上品。清室規定,凡帝後所穿之龍袍、鳳衣都必須用輯裏絲精織而成。
南浔鎮趁地勢之便,成為全國湖絲貿易的集散地。鎮上的巨富都靠蠶絲業發跡,在光緒年間形成了“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豪紳大戶。“四象”之一的顧福昌就是顧瑾瑜的先輩。顧福昌經營蠶絲發家,後來經理洋務,成為怡和洋行的買辦,又經營當時上海灘唯一的外洋輪船碼頭--金利源碼頭,并大做房地産生意,財産達千萬兩白銀。
顧氏三子都繼承父業,以次子顧壽藏最有聲望,曾任上海絲公所董事長,顧瑾瑜就是顧壽藏這一支。顧福昌是國學生出身,深知“詩書傳家遠,忠厚繼世長”,顧家歷代子孫都不廢詩書,于琴棋書畫上各有造詣。顧家亦是有名的古物、金石、書畫收藏大家。顧福昌與洋人做生意,通曉洋文、眼界開闊,聖約翰大學自1879年初立時,顧家的子孫就悉數進入洋學堂就學,更有遠涉重洋深造者。
顧周翰出生于光緒26年(1900年)9月初,正逢八國聯軍荼毒京畿,皇上“西狩”,顧瑾瑜有感于時事,取《詩經·大雅·崧高》,“維申及甫,維周之翰”一句為子命名,“周翰”指周朝首都的垣牆,意為國之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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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周翰入大門,過轎廳,穿如意門樓,繞過“崇德堂”,來到二進女廳,繼母陳氏已然立于廳前。“回來了,周翰。回來就好,上海那裏學生罷課、工人罷工,亂得很。”周翰在心裏皺了下眉,俯身請安,“母親,父親問您什麽時候回上海,讓阿發報信給他,他好讓人來接。”陳氏清婉的臉上露出淺淺笑意,“累了吧?跟祖母問了安,就去梳洗休息吧,早飯我讓他們送到你屋裏去。”
“母親,我去了。”顧周翰巴不得這一句,直起身來,邁向後進院落。陳氏在廳前默默站立一會兒。
陳氏閨名蕙雪,南浔“八牛”陳家的女兒。陳家原屬海寧望族陳氏的一支,同治年間遷居到南浔。陳氏是詩禮簪纓之家,無論男丁女眷,世代都要讀書,蕙雪生得綽約多姿又柳絮才高。顧陳兩家世交,顧瑾瑜和蕙雪青梅竹馬兩無猜,早早訂下婚約。
熟料顧瑾瑜17歲時父親突然得了頑疾,一病不起,顧家要趕着替顧瑾瑜辦婚事來沖喜,而陳父寵愛的姨娘剛剛難産故去,一屍兩命,蕙雪有喪在身沖不得喜,顧瑾瑜不得已娶了窮秀才周文彬的女兒。大家閨秀斷沒有給人做妾的道理,蕙雪由此自誓不嫁,要孤獨終老,誰也勉強不得。
周氏雖然清秀可人、知書達理,但珠玉在前,顧瑾瑜對周氏十分不在意。周氏和顧瑾瑜僅得一子,就是顧周翰。
周氏在周翰9歲時過世,未及半載,顧瑾瑜複娶蕙雪做填房。顧瑾瑜對蕙雪百般鐘愛,蕙雪先後産下經國、管彤、朝宗、二男一女。顧瑾瑜和妻、子常年在上海居住,寡母寧願在鄉下躲清靜,蕙雪每年冬夏都要回鄉半個月侍奉婆母。顧瑾瑜思念妻子,屢屢催歸,恨不能效吳越王錢镠寫一封“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的信。
陳氏對周翰不可謂不厚,飲食起居都親自打理,噓寒問暖,但周翰幼年時目睹母親不得夫婿愛慕,終日寡歡、郁郁而終,他耿耿在懷,對陳氏疏遠得很。
第三進宅院的廳堂是全家人平時休閑、聚談的地方。粉牆上嵌着硬木漏明窗,雕着芭蕉葉圖案,所以叫“蕉葉廳”。祖母吳氏在裏面笑着沖周翰招手。吳氏還未到“花甲之年”,果然是富貴人家的婦人,烏發白膚,儀态雍容。吳氏在衆兒孫中最喜周翰。
“你們在上海鬧什麽呢?怎的就不上課了?又請願又集會的?工人也罷工了。”
“祖母,我們是戰勝國,在巴黎和會上提出取消各國在華特權,歸還租借地,廢除袁世凱跟日本簽訂的‘二十一條’,收回山東的權益。沒想到巴黎和會不但拒絕了我們代表的要求,還要把德國在山東的特權全部轉讓給日本。我們覺得很悲憤,就出去給國民演講,號召大家奮起救國,抵制日貨,要求我們的專使們堅決不在合約上簽字。”
“我是婦道人家,不懂國家大事。自古強者為王,弱者就要受欺負。所以做學生的要一心向學,将來就能幫着國家富國強兵。梁任公不是說‘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強則國強’嗎?你回來了很好,在家好好溫習功課,明年不是還要去美國嗎?聽說學生被抓了很多,你父親、母親很擔心你。”
周翰低頭不語,吳氏又笑着說,“是不是坐船回來的?好好地放着車不坐,去坐船。”
周翰笑笑,坐船回家對顧周翰是件悠閑舒心的事,白日裏,水光潋滟,雲天相映,左右都是碧綠的鄉野。石橋、塘岸、水車、寺廟、村墟如水墨長卷般徐徐展開。船頭是潺潺的激水聲,後梢傳來富有節奏的橹聲,“欸乃一聲山水綠”,兩岸花樹的清香夾雜在水汽中撲面而來。夜裏,漫天的星鬥、兩岸婆娑的樹影和水上的漁火,蟲兒唱着,船下偶爾傳來潑喇一聲,是魚兒躍出水面。若是雨天,拉上船篷,聽那淅淅瀝瀝的雨聲,手執一卷,香茗一盞,又是另一番滋味。
說話間,經國牽着管彤跑進來。經國八歲,酷似顧瑾瑜,前額寬闊、鼻敦口正,神韻內收。管彤剛五歲,粉嘟嘟的小囡,眉眼清清亮亮的,鼻子微微上翹,很俏皮。“大哥哥、大哥哥回來了!”小囡伸手就要抱,周翰趕緊俯下身來,笑意寫在臉上。周翰把管彤擎在手上,颠了兩颠,複又抱在膝上,一邊伸手把經國拉到身邊。周翰對繼母陳氏生分,但不影響兄弟情分。
“管彤這麽早就起床了?”
“聽家人們喊你回來了,我就爬起來,還沒梳洗呢。娘說馬上就要去學堂了,以後可不能再晚起。”
“喔,你要開始讀書了!我來問你,你知道你名字的來歷嗎?”
“靜女其娈,贻我彤管。娘說這是《詩經·邶風·靜女》裏的話。彤管就是古代女史用來記事的筆,筆杆上塗朱紅色。娘說我要做個有學問的女子,宜家宜室。”
“了不起!”
“我還知道二哥哥的名字,‘蓋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父親希望二哥哥有經天緯地的才能。”
“好!好!”
“還有弟弟,‘沔波流水,朝宗于海’,這是《詩經小雅沔水》裏的話,娘說取百川歸海的意思。”管彤一口氣說下去,周翰在心裏暗嘆繼母陳氏教子有方。
“哥,聽說你要回來,我們盼了一夜呢。待會兒講講你學校裏的事情,好嗎”
周翰拍拍經國的肩。
“你們別胡混你兄長了,讓他去梳洗休息吧,在船上估計睡不好。”
“我們一起去,我給管彤紮個沖天小抓鬏”
顧周翰在家裏呆了幾天,過了端午學校還沒有複課,父親不許他回上海鬧事。陳氏怕他憋悶,就叫劉貴、張富和王榮陪少爺去輯裏村走走。幾個人在門前埠頭點開船、出了橋、架起橹,順着雪蕩河,飛一般地向輯裏村而去。河水清澈見底,碧綠的荇菜在軟泥上招搖,兩岸是綠油油的豆麥田地,蟬在樹上噪着。漸漸望見依稀的村莊了,繞過村口的桑樹林和祠堂,船拐進汊港,靠了岸。村莊不大,為桑樹環抱,村民沿雪蕩河造屋,河上每隔幾米就架起長木板作橋。光滑的石板路、青黑的馬頭牆、被風雨剝蝕的粉牆都昭示出這個村莊的古老。村民認出顧家的下人,親熱地請他們進屋喝茶,茶湯清澈,入口清香甘甜,與周翰常喝的迥然不同。一問才知道是桑葉茶,物盡其用,他覺得很有意思。
村民又帶他們去關帝廟轉轉,輯裏村從元末開始建村,頗有些歷史,明代崇祯朝的首輔溫體仁就出身于輯裏村。崇祯帝涼薄寡恩,生性多疑,執政十七年,換了五十內閣大學士,溫體仁卻位居內閣首輔大臣八年之久,《明史》評價他說,“為人外謹而中猛鸷,機深刺骨。”可惜溫體仁于政事上碌碌無為,結黨營私、排除異己,在《明史》中入了奸臣列傳。
顧周翰他們剛走到廟前,就見幾個家人、婆子們簇擁着個美婦和女孩兒從裏面出來。女孩兒才十三、四歲,身量還未長成,穿着玉色衣裙,那一身的水秀、清澈的眉眼、婉麗之極。顧周翰從未見過此等美貌的女子,一時愣住了。女孩兒瞥見周翰的注視,低下頭,周翰才意識到自己唐突失禮,把目光轉開。這一行人上了廟前的蓬船,解纜離去,周翰不由得回頭又看一眼。他豈知這一回頭卻與那女孩兒結下一生的糾葛,是一段将要歷經滄海桑田的愛的開端。
周翰的一回顧被船艙中的女孩兒看了個正着,女孩兒紅了臉。
“他們不像是村子裏的人。”
“二奶奶,那是姑奶奶家前房留下的少爺。”
“剛才怎的不說?澧蘭該和哥哥見個禮。昨天去妹妹那兒沒見着他,說是出門拜客了。”
“才剛從廟裏出來,光顧着看二奶奶和姑娘的腳下,我沒留意。” 婆子陪着笑。
“幾年不見,倒變了模樣,長成大人了。”
船裏的婦人正是南浔陳家的二奶奶林氏,也是顧周翰繼母陳氏的二嫂,才和丈夫陳震烨從駐英公使的任上回來。女孩兒閨名澧(lǐ)蘭,從七歲起就随父母、兄長去英國,到十四歲才回國。
南浔陳家是海寧陳氏的一支,滿清一朝,海寧陳氏號稱“海內第一望族”,素有“一門三閣老,六部五尚書”的美譽。詩禮簪纓之族的女兒絕不比尋常人家女性終日與女紅為伴,澧蘭三歲起就開始讀書,陳家延請名師悉心栽培,于詩書之外,琴棋書畫四項也要通曉。即使到了海外,也有父親的幕僚們教導、指點。澧蘭11歲時入倫敦聖保羅女中讀書,除了學習洋文、數理,又修習音樂、戲劇和美術。
“明兒就是芒種了,二奶奶在外可還過這個節?”
“在國外哪裏有梅子可煮、花神可餞?不過在庭院裏賞賞花、喝喝茶罷了,倫敦的天氣又濕冷。再讓廚子蒸個發糕,捏個五谷六畜、瓜果蔬菜,權且寬慰大家。”
“這下回家來,奶奶和姑娘可要好好過個節。”
“可不,端午節那天下午才下船,一大堆行李要收拾,吃了點粽子,馬馬虎虎地打發了。”
第二天澧蘭早早起來,洗漱後就來到後園, 園子裏每棵樹上、每株花上都系了繡帶、旌幢;空地上放了供桌,擺設各色禮物,祭餞花神;丫鬟們還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因為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群芳搖落、花神退位,人間要隆重地為她餞行。廚房裏用新麥蒸成發糕,捏了各種形狀,又用蔬菜汁來染色。梅雨之初收存的雨水這會兒正好用來沏茶,配上冰糖煎煮的梅子。澧蘭久在國外,鄉俗已淡忘,此時倍感新奇。
午後,林氏收拾了拜客的禮物同澧蘭父女一起去顧家。因為是至親,三人被直接讓到“蕉葉廳”。顧周翰聽下人說舅老爺來了,老爺叫去見禮,便走過去,剛邁進廳堂,一眼瞥見昨日關帝廟前的女孩兒,藕荷色的上衫、灰紫色的下裙,眉目如畫、儀态娴雅。兩家人各自見禮,一一落座。節日裏,顧瑾瑜從上海回來,郎舅間多年不見,相談甚歡。
“浩初怎麽沒來?”
“他剛考取了牛津大學,就留在英國。”
“兄長這次回來述職後,可還要再出使?”
“常年在外,思鄉情切,不願再受颠簸之苦。只想在上海尋個公職,順便看顧家裏的生意。”
顧瑾瑜見澧蘭門閥高華、風度端凝,很是喜愛,細細地問她上過什麽學,讀了哪些書,澧蘭一一作答,顧瑾瑜頻頻颔首,心下暗動。
陳氏讓周翰領澧蘭和弟妹們去園子裏走走。衆人穿過廳後的屏門,來到四進院落。第四進的大廳是個西式風格的舞廳,紅、灰兩色的磚相間着砌成立面和山牆,科林斯式的立柱挑出前廊,樓上是鑄鐵雕花的陽臺。舞廳地上鋪就的地磚、窗戶上的彩色花玻璃、牆上的油畫都從歐洲進口;舞廳裏還設有更衣室和化妝間。
管彤和經國鑽進壁爐裏戲耍,周翰和澧蘭兩個就立在壁爐前。沉默的氣氛有些尴尬,周翰就問妹妹回國後再去哪裏讀書,澧蘭說父親已經聯系好了“中西女塾”,只待上海學生複課後就去入學。周翰又問妹妹在英國這麽久,最喜歡英國什麽地方,澧蘭說最喜歡科茲沃爾德的鄉村,那裏離倫敦并不很遠,散布了很多古村落。古老的蜜色石頭房子被藤蔓覆蓋,清澈的河流穿過村子,河上有野鴨和天鵝戲水。村子中心是集市和教堂,村子外圍就是碧綠的草場,莎士比亞的故居就在科茲沃爾德。澧蘭還說自己也喜歡Cambridge大學,Cambridge 是個風景秀麗的小鎮,曲曲折折的康河從鎮子穿過,河上架了許多設計精巧的橋梁,最有名的就是數學橋、格蕾橋和嘆息橋,劍橋的許多學院都臨水而建,分布在康河的兩岸。澧蘭說希望将來可以去劍橋讀書……周翰只覺着這聲音婉轉嬌柔,十分動聽。
澧蘭隔着花窗望見廳前的兩棵廣玉蘭樹,樹齡已經有一百多年,枝繁葉茂。正值花期,滿樹繁花、一園清香,陽光穿過樹梢、花窗灑落在身邊的青年男子身上,光影裏的這一幕,澧蘭很多年後仍不能忘記。
“管彤出來玩好不好?別碰着頭。”
小囡很喜歡這美麗的姐姐,焉有不從的理。管彤拉着澧蘭往園子裏去,出了門竟是一道粉牆,透過牆上迷離掩映的漏窗,園中的湖光山色若隐若現。繞過月洞門,無邊春色才到眼前。園中疊石為山、引流為瀑,回廊複折、松楓參差,風亭月榭迤逦相屬。造園的人巧妙地将穿鎮而過的河水引入園中,河水曲折向前,沿岸遍植桃柳,河水在園子中心聚成一泓清池,複從西北角流出。
“這條河家父取名叫活潑潑河。”
“多好的名字!”
一行人來到池邊,水清如碧,池邊的建築就叫“涵碧山房”,門前一副楹聯,“地拓三弓喜幾淨窗明柳眼花須齊掩映,塘開一鑒看鳶飛魚躍天光雲影共徘徊”。南浔地勢雖有限,這個園子卻不小,竟得數十畝,有迂回不盡之致,不出城郭而獲山林之趣。
四人聚在水邊看魚,午後的陽光直照到水底,柳樹的影子映在湖石上,游魚翕忽往來。周翰注視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有一些恍惚,好像一個古老、溫暖而朦胧的記憶正向他走來,慢慢地籠住他。人類的童年是依附于河流成長的,在世代相傳的基因中有關于水的記憶,親水是心中永恒的情感。
“大哥哥,大哥哥,你看那只水蜻蜓!”
周翰輕甩一下頭,回到現實,管彤和澧蘭俯身在水面,正擡頭笑盈盈地看着他。微風吹來,澧蘭的頭發橫散在前額上,她就用手指掠開。周翰看見她雪白、潤澤的手腕和水光中靈動的臉龐,心想希臘神話中河神的女兒大概就是這樣吧。
丫鬟走來說太太請少爺、姑娘們都到老太太那裏去坐。衆人走回二進女廳,上樓來到吳氏的屋子。這居所雕梁畫棟、高敞風涼,視野極好,吳氏見了澧蘭就拉到身邊,對林氏說,“也就是你們陳家才得這麽标致的女兒!”又問澧蘭“怎麽好幾天不來?”澧蘭說怕擾了祖母清靜。
“什麽清靜,我最怕清靜。即是在鎮上,就天天過來,大家熱鬧熱鬧,等回了上海就不能常見了。”又指着周翰說,“你這哥哥在上海聖約翰大學讀書,年輕人在一起正好有話說。等回上海時可以一起走,大家彼此有個照應。”
閑話間,顧瑾瑜遣人來叫周翰,“舅老爺和老爺在書房裏欣賞字畫,讓大少爺過去陪着。”周翰起身告退。
晚飯後,陳震烨一家告辭,周翰才在自己書房裏坐下溫書。婆子過來說老爺、太太明天去陳家回拜,讓少爺同去;要送舅老爺的字畫讓少爺抄個禮單。周翰心中苦笑,這個舅老爺與他有什麽幹系,與他相幹的那個卻是因門第懸殊而羞于往來的初等小學教員。
顧瑾瑜靠在榻上抽着煙若有所思。
“想什麽呢?”
“蕙雪,你來,我有個事和你商量。”
“什麽事這麽要緊,你好生鄭重!”
顧瑾瑜微笑“我今天看見震烨的女兒娴雅又敏慧,知書識禮,覺着跟周翰很相配,不如我們跟震烨做個兒女親家,怎麽樣?”
“嗯,我們陳家的女子都要伺候你們顧家的男人不成?”
顧瑾瑜笑着拉起蕙雪的手輕拍,“我說真的,周翰不小了,該給他尋一門好親事。”
“不知道周翰怎麽想?再說明年他不就要出國留學嗎?而且澧蘭才十四歲,急什麽!”
“這事等不得,好的女孩兒轉眼就被別人聘去了。”
“兄長若是不願意,我們連親戚也不好做了。”
“我們兩家門當戶對,兩個孩子又年歲相應,才貌相當,親上加親,我看震烨不會拒絕。”
“相差5歲怎麽算年齡相當?”
“我們不也相差3歲嗎?”若不是相差3歲,他們早就結婚了,如何會有當年別人沖喜一轍?顧瑾瑜深以為憾。
“媽倒是很喜歡澧蘭,但你要問問周翰的意思。”
早晨,顧瑾瑜給吳氏請安的時候,順便說了婚事的想法,問母親的意思。“我一見她就喜歡,相貌好、讀書多、性情可人,左近這些親戚朋友家裏再沒這麽個可心的人。雖說在國外長大,可全不像那些上了洋學堂的女子們,張張狂狂,瘋瘋癫癫。況且陳氏和林氏都是名門望族,只有她才配得上我的孫兒!”
“再說,你終究對不住周翰母親,與他婚事上該多做補償。”
顧瑾瑜低頭不語。
顧瑾瑜攜妻、子到陳家,陳家老爺、太太和兩房子孫都出來見客,一大家子圍坐在正廳,個個歡喜。正廳上方懸挂黑漆金字的“尊德堂”匾額,中堂畫為吳昌碩的《牡丹圖》,大筆潑灑、濃淡相間,畫、字、印俱工。兩側亦是吳昌碩題寫的一副對聯:“詩禮襲遺訓,風雪入壯懷。”。抱柱對聯為翁同龢所寫:“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澧蘭穿了杏紅色的百蝶穿花刺繡上衣,領口和袖口鑲着粉色花邊,下面是粉色的裙,裙擺處又散落着紅花,眉如春山,明豔照人。周翰見了兀自發愣,心裏反反複複就一句詩,“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
陳家長房的次子陳俊傑亦在聖約翰讀書,這次xue運裏也做了學生代表,本來要赴京請願,結果被家長們攔下。兩人相遇,無奈地相視苦笑。
林氏思量管彤和經國年齡小,怕他們耐不住大人們閑談,便讓澧蘭帶他們去玩。
“長生無極、長樂未央,”小囡用脆脆的聲音念着,澧蘭陪弟弟、妹妹數花窗。陳家的花窗很特別,除了常見的樹木花卉、翎毛走獸、山水風景、戲曲故事、以及回雲紋、冰裂紋、萬字紋以外,還有篆字。周翰和俊傑走過來,兩人商議明年去美國讀書的事,周翰要去哈佛,俊傑想去普林斯頓,因為俊傑的兄長在普林斯頓,嫂子陪讀,他們說普林斯頓的學術氛圍很濃厚。俊傑問澧蘭以後要去哪裏留學,澧蘭說想去英國劍橋,周翰說,“英國是個漸趨沒落的國家,美國行将取代英國成為世界第一強國,為什麽不去美國?”
“可我喜歡歐洲的歷史、文學和藝術。”
“女孩子總是迷戀這些,”俊傑說,“她們不用繼承家業,只要嫁到富貴人家做少奶奶,繼續她們吟風弄月的雅事。”
周翰怪俊傑唐突,看澧蘭羞得低下頭。
管彤拽着周翰去園子裏玩。陳家的園子分為內外兩園。內園疊石成山,半山蒼松,半山紅楓,山路曲折回環,整個內園宛如一座盆景。外園中心是蓮池,池邊點綴着亭臺樓閣,移步換景。
小囡要乘船去采蓮,俊傑和周翰先下船,澧蘭扶着管彤,周翰先接管彤下來。待到澧蘭邁步時,經國調皮,從旁一躍而下,船猛然一晃,澧蘭沒站穩,立時撲了出去。周翰忙雙手攬住,一個柔軟的身體入了懷中。澧蘭站穩,輕輕推開周翰,周翰看她連耳朵都羞紅了,自己也訕訕的。
“妹妹,我……”, “是我沒站穩,不關你事。”澧蘭垂着眼。俊傑咳嗦一聲,遞給周翰船槳,一衆人就往湖心裏去。船在亭亭荷葉間穿行、停下,小囡和澧蘭伸手去摘荷花。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大哥哥,母親教我‘西洲曲’,說的就是采蓮的事,我沒記全,你念給我聽,好嗎?”
“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周翰開口念,俊傑突然笑了,周翰這一刻想把他踢下船去,澧蘭倒沒覺察。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經國接過來。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澧蘭往下接,她笑意盈盈地轉過身來,周翰見她雙瞳剪水,靡顏膩理,确是垂手如玉。
林氏招手讓他們上岸。“瘋瘋癫癫的丫頭,讓你陪弟弟妹妹們玩,你倒陪到了水中。他倆年紀小,落了水怎生好?”
澧蘭低頭不語。
“舅母,我和俊傑水性都好,不會有事。”周翰不忍心。周翰是客,林氏不好再說什麽。
午宴擺在“小山叢桂軒”,軒南取太湖石疊成假山,玲珑剔透;軒北以黃石堆砌成雲崗,渾拙古樸。兩山勢成幽谷,周匝又遍植桂樹,取“桂樹叢生山之阿”的意境。門前照舊一副對聯,孫星衍的“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軒內四周一圈漏窗,透過漏窗,山水撲進廳軒,人仿佛落座在山水中。酒過數巡,賓主們談起生意和時局來。女眷們另安一桌,中間垂個簾子。
“震烨,這次學生、工人、文藝界鬧得這麽兇,不許我們的代表們在合約上簽字,英、美他們會不會讓步?”蕙雪的長兄問。
“孱弱的國家在外交上哪有話語權,顧少川很清楚,合約簽或不簽,日本始終要占據山東。我這些年在外出使,心裏其實很悲涼,國家積貧積弱,哪有人看你在眼裏?對外不過唯唯諾諾罷了。”
“所以周翰、俊傑你們這番出國就是要學習人家富國強兵的手段,國家的未來也許在你們這一輩人身上,我這一輩就算了。”
“震烨,你才四十歲就暮氣沉沉了?想當年民國初立時,你不是意氣風發,一心要為國家做事情嗎?”
“父親,官場上混久了,不是應酬疏通、就是互相傾軋,明白很多事情。國家的金錢都花在戰事上,國庫空空如洗,動不動就是借款,拿什麽來治國。主政的人又都是争權奪利,哪有心思治國?可惜當年那些人,抛灑了多少熱血造就共和,如今都成虛空。”
女眷那邊靜悄悄的,沒人言語。
“周翰和俊傑他們就要去國外,興興頭頭的,你不要盡說那些敗興的話。”陳父說。
“我看他們雄心壯志的,終究也要受打擊的。周翰、俊傑,不要入官場,也許在工商界上,還有可為的事業。”
“你今天喝了點酒,有些颠三倒四。一會兒讓他們救國、一會兒又打擊他們。”
“父親,震烨這是感觸太多,又愛國心切。”顧瑾瑜忙替他解圍。
“罷了,莫談國事,談生意吧。”
飯後,大家各去休息,澧蘭領着管彤去午睡,剛要睡下,管彤說大哥哥給買的萬花筒丢在了“小山叢桂軒”,急着要去取。澧蘭說,“別急,你先睡,我一定取來。”澧蘭吩咐丫鬟、婆子們好生伺候,自己出門去。
澧蘭剛要進“小山叢桂軒”的月洞門,周翰和俊傑從裏面出來,周翰在先,兩人險些撞到一起。
“哎呀,對不起!”
周翰覺得這女孩兒又有禮貌又不計較,明明該由自己來說對不起。
澧蘭去問打掃的婆子們,可看見小孩子玩的萬花筒,婆子們說讓顧家的大少爺拿走了。澧蘭趕緊往回追,快追到了俊傑的書房外,才看見周翰他們的背影。
“周翰哥哥,請等一下!”周翰聽到這柔婉的聲音,心中一動,回頭看澧蘭跑過來,微微氣喘,朱顏酡些,又是別樣的美麗。
“周翰哥哥,管彤的萬花筒在你這吧?”
“嗯。”周翰展開手來,給她。
“謝謝你!”澧蘭拿了就走,周翰站着出神。
“怎麽,有想法?要不,我跟叔父說?”俊傑打趣,
“滾你的!”
午休後,大家都聚到“紅房子”的客廳裏。這是個西式紅色建築,掩映在花木中間,鎮上的人都叫它“紅房子”。樓高兩層,樓前有噴泉和愛奧尼亞式柱子圍成的半圓形小廣場。樓上是女眷們起居的地方。樓下客廳裏馬賽克拼就地面, 石膏棚頂、壁紙、水晶吊燈、七彩落地長窗、油畫、壁爐以及家具都采購自歐洲。巧妙的是客廳裏有兩扇滑門,拉上滑門,廳堂一分為二,各成天地;拉開滑門,廳堂合二為一,十分寬敞。
澧蘭換了身粉色緞面暗花衣裙,領口和袖口滾着淺粉的花邊,娴雅飄逸,有林下風氣。周翰不由地聯想到《逍遙游》裏的姑射神人,“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
客廳裏有一架鋼琴,陳老爺讓澧蘭彈琴給大家消閑。周翰見她落落大方地在琴凳上坐下,打開琴蓋,略略靜了下心,擡手起勢,悅耳的琴聲流淌出來。周翰站在窗前凝視她,見她低眉信手而彈,眼波随着手指的跳躍在琴鍵上流轉,心想,這個女孩兒真是美麗,“其豔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一曲終了,衆人齊稱贊。顧瑾瑜問學了幾年,震烨說,“七年,一到英國就開始學,非常喜歡,跟着了魔似的。這次回來,澧蘭還擔心國內沒有好的老師。”
“工部局樂團的指揮梅.帕契就很好,據說是李斯特的再傳弟子。去年他來上海演出,很轟動的。好像是因為生病沒有走,留下來了,澧蘭可以跟他學習。就是這人孤傲得很,不輕易收徒,要看學生的天資。”蕙雪說。
澧蘭聽了,十分高興,沖着蕙雪嫣然一笑,
“筝還在學嗎?”陳老爺問。
“在學,但遠沒有對鋼琴那麽上心。”震烨說。
“中國傳統的東西還是不要丢了,筝雖然沒有鋼琴音域寬廣,但那悠遠的神韻卻是鋼琴不能及的。”
澧蘭忙點頭,“祖父教訓的極是,我記住了。”
“你還小,尚不能理解。”,陳老爺語氣溫和,“‘韻’之一字最是重要,風致、情趣、意味都從這裏來。作文、賦詩、寫字、繪畫、乃至度曲、治印,都要講究韻致,有韻則生,無韻則死。有韻則雅,無韻則俗。做人也要有風韻,追求逸韻高致。”
澧蘭頻頻點頭,陳家長房媳婦蔣氏說,“父親,說到做人有風韻,陳家這些子孫中,最不缺韻致的就是澧蘭。好一個女孩兒,不知怎生教養出來的。将來也不知會讓誰人得了去,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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