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怠。女工們嬉笑閑談,有人在機器旁瞌睡,有一個女工公然把孩子抱進車間裏哺乳。當着衆多男子的面,無恥的女人!待他走到辦公室,發現工頭已經和幾個工友在門口等候他。工頭向他問好,工友們臉上則不善。這件事他要是壓不下來,恐怕其他廠子都要效仿。周翰開了辦公室的門進去,工頭亦跟進去,工友被保镖們攔住,“不礙事,讓他們進來。”周翰示意保镖。

“顧老板,幾日不見,您安好?你看......”工頭故作為難,“他們一定要來問問漲薪的事。”

“漲薪的事我問過家母,家母不記得家父生前說過。我父母伉俪情深,無話不說。”

黃口小兒!工頭笑笑,“生意上的事怎麽會事事都跟女人講呢?又或許說了,太太忘了,畢竟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

“對啊!對啊!”工友們群情激昂,“答應了的事就該兌現!”

周翰面色一凜,看向他們,“是嗎?你們親耳聽見家父說的?”他眼裏殺人的光逼得對方不由得退縮,“說了還是沒說,深究起來沒必要。我最近有點想法,大家不妨聽聽。”他斂了眼裏的鋒芒,“工廠兩千號人,兩百多臺織機,人工、材料、機器維修處處都要錢,況且最近棉花漲價。廠子裏的事情多,我不願操心。日本人一直想收購這個廠子,我琢磨着賣出去,去租界裏買塊地,什麽不用管,轉眼就有錢賺!至于加薪的事,我會把話捎給日本買家。”

工頭及衆工友皆變了臉色,人人盡知日本廠主對工人的殘酷,大家也都知道他們規模宏大的紗廠是日本人豔羨和收購的對象。英明一世如顧老板怎麽會有這麽個不肖子,居然要把紗廠賣給日本人!前不久德國在山東的特權被協約國轉讓給日本,他們才抵制過日貨,工頭想,換成他便是砸鍋賣鐵也絕不肯出手!

“我來就是跟大家說這件事,既然你們都聽到了,就把消息傳給大家吧。我有事先走了。”周翰徑直出去,他猜很快他們就會來求他。

周翰發現中國工廠的管理粗暴落後,工人的招收和管理由工頭負責,工資也由工頭帶領。工頭常常虛報人頭數,冒領工資,克扣工錢。工頭甚至不服從工廠經理的管理和調配,顧家三個紗廠的經理在紡織方面均是外行,不得不依賴工頭來調試機器,從事技術方面的管理。工頭制的管理方式以工頭的經驗和主觀判斷為依據,生産沒有計劃、規範和程序;冗員充斥、工人生産效率低;物料混亂、物資消耗大。

周翰着手對工頭制進行改造,改革的試點就選在第一紗廠。既然他們求着他不要賣廠,那麽就該有所付出。工頭和工人們其實不了解他,固然在租界裏炒地簡單、獲利快,他的祖輩、父輩比他更明白這個道理,但是辦廠是他們的強國夢,他絕不會放棄工廠!改革的第一步削弱工頭的權利,周翰先将工頭提拔為職員,工資提高到40元。工頭以前的工資不過幾塊錢,大部分收入來源于對工人的盤剝。工頭十分滿意,他以為周翰年輕,對工廠管理心裏沒底,更需要倚重于他。他舒暢的心情還未能繼續幾天,周翰便改變用工制度,工人的招收均需經過工廠主管,不需要工頭介紹。且發放工資時由工冊處計算工人應得工資,直接發放到工人手中,如此工頭便不能冒領和克扣。

周翰第二步聘請從美國留學回來的紡織專業碩士吳坤一做顧氏第一紗廠的總經理,至于原來土木專業出身的總經理徐文镕,周翰另有安排。吳坤一告訴周翰說美國紡紗女工的工作效率是中國工人的五倍,周翰聽了十分心動,他不指望中國工廠的生産效率立刻追上美國,畢竟兩國的生産技術和機器設備有顯著差異,但他看到了光明的未來。周翰和吳坤一在車間裏做實驗,讓一個女工同時管理400枚紗錠,超過原來一倍。他們發現這不僅可能,而且女工的精力還綽綽有餘。但女工們都說長時間這樣做不下去,太累、容易出錯。周翰詢問工頭方知道,女工們是怕效率提高後有人會失業。工頭被提拔為職員後,可以參與工廠利潤的分紅,在裁剪冗員方面很肯賣力。

周翰又聘用從杭州甲種工業學校紡織專業和機械專業畢業的學生進廠做技術人員,協助吳坤一管理車間。陳氏對周翰說他新招的技術人員們不能和工頭和睦相處,“他們要是相處融洽、一致對外,我們就不太平了,母親。随他們去,只要不影響工廠的正常生産就好。”管理的要義便是制造不平衡,況且他想要拿技術人員逐漸取代工頭對工人的管理。陳氏想周翰不亞于瑾瑜的老謀深算。

在文場賬房方面,周翰采納吳坤一的建議把傳統的流水賬改為複式記賬法。周翰以循序漸進、較為平和的方式推行了先進的西式管理方法,他将在顧氏第一紗廠成功的改革試驗推廣到顧氏的其他工廠裏。

“顧老板,‘一元銀行’的經理來了。”鮑象賢笑着說。

周翰微微點頭,他手下的這個鮑經理為顧氏打理在南通、漢口、鄭州、廣州、長沙和天津的分莊,不僅負責在産地收購棉花,而且兼顧紗廠和絲廠的産品銷售。因為很有能力,在對待他的态度上不免有些戲谑。“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他難道不知道嗎?周翰極聰明,經理們在賬目上做的手腳,他一眼便看透,“這裏,你再去核對。”他不揭穿他們的把戲,不願撕破臉,形格勢禁,他尚需仰仗他們管理顧家的産業,等他坐穩了江山再逐一收拾他們!

鮑象賢嘴裏的“一元經理”指的是陳光甫。1915年陳光甫在寧波路石庫門房子裏開出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資本只有7萬元,人員僅7人。這個規模連一些小的錢莊都不如。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特別致力于小額存款的吸收,而此前,所有票號、銀行均将攬資對象定位于政府、企業和有錢人。陳光甫破天荒地推出“一元賬戶”,只要有1元錢便可以在他的銀行開戶,因此被同業譏笑為“一元銀行”。陳光甫畢業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他将西方銀行業的經營管理制度引入中國金融業,先後開創了零存整取、整存整取等一系列儲蓄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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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光甫看好民族工業的前景,積極向民營棉紗廠、面粉廠等放貸,顧家的第一紗廠在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亦有貸款。貸款尚未到期,利息他們正常付着,陳光甫此次來恐怕有事。

顧陳二人寒暄後,各自落座。周翰不急着開口,他初入商場時便憑本能發現博弈的雙方誰先開口,誰就比較容易處于劣勢,盡管有時只是暫時的。沉默片刻後陳光甫道明來意,關于第一紗廠後期貸款的事,“固然我和令尊曾有口頭約定,上海銀行将持續為貴司第一紗廠提供低息貸款,但現在顧家有了變故,上海銀行也不是我一人說得算。”他心裏感慨,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是儲戶存款僅幾十萬的小銀行,與顧家的千萬資産沒法比,曾經顧氏企業從他這裏貸款算是賞臉。“所以我們考慮停止發放後期貸款,或是提高利率,如果你堅持要貸款。”陳光甫打量眼前的年輕人,衣飾簡潔利落,很好,不是驕奢的纨绔子弟。

果然,平地生波。陳光甫的擔心是正常的,周翰理解他。口頭約定、沒有合同,陳光甫不提前來通知他又如何?20萬元的貸款對顧氏來說不算多,但是若合同到期後突然斷供,要他臨時籌集起來20萬元亦需花費時間和精力,他心裏感激這個人的坦誠。“正好第一紗廠的賬簿就在我手邊,我們才改了記賬方法,學習國外用複式記賬法。先生畢業于賓夕法尼亞大學商學院,能否為我指點一二?”

話說得多漂亮!陳光甫心裏贊嘆。別人稱他“陳經理”,背後大概叫他“一元銀行經理”,滿是不屑。而顧周翰稱呼他“先生”,透着敬意。顧周翰以請他指點記賬法為借口,實則邀他查看紗廠的賬目,以示紗廠財務狀況良好,具有持續盈利能力。

陳光甫看完賬簿後不語,自己的擔憂或許是多餘的。

“先生哪天有空,我想邀先生去第一紗廠走走。紗廠的新任廠長吳坤一畢業于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工科,後來又獲得美國麻省紐畢德佛學院紡織工程碩士學位。我和他在廠子裏做了點實驗,先生從歷史悠久的世界頂級商學院畢業,我想請先生幫我提些建議。”

陳光甫心裏再一次喝彩,他以為顧周翰會指責他沒有契約精神,結果顧周翰什麽也沒說。他此番話一是邀自己去紗廠走走,将紗廠的正常運營展示給自己看;二是告知自己紗廠的經營管理已更上一層樓。“好!建議,實在不敢!我聽說過吳坤一這個人,在紡織界很有盛名、很有見地。我很想去廠子裏觀摩,後天上午怎麽樣?”

“那我們就說定了!另外,我最近有個地塊項目,不知道先生是否感興趣,願意一起投資?”周翰見陳光甫沉吟,“不急,等我們看了工廠再說,我也是剛剛有想法。先生,有沒有興趣在這樓裏轉一轉?我陪你四處走走。”

陳光甫欣然同意,顧周翰的用意是教他安心,教他看到顧氏企業并未因顧瑾瑜的逝去而被撼動。他們在樓上樓下各個部門間走動,顧周翰為他一一介紹顧氏的各種業務,年輕人思路清晰,對顧氏了如指掌。在陳光甫眼裏一切皆運轉正常、井然有序。投資地産的回報很誘人,可是上海灘動則一畝數萬元的地塊他們小小銀行投資不起,陳光甫心裏暗忖,顧周翰抛出來的誘惑是他不能抗拒的。

陳光甫走出大門,順着臺階下到路面,他不由得回望顧氏位于外灘上的這座折中主義風格的五層建築,整個建築外立面呈三段樣式。一、二層為一段,門和窗為羅馬拱券形,大塊拉毛花崗石作外牆貼面。三至五層為第二段,5根巨大的多立克式石柱撐起屋頂,石柱間為陽臺和石欄杆。五層以上是第三段,由寬闊的屋檐和樓頂平臺組成。多立克式柱,外灘上的建築多以愛奧尼亞式柱子或科林斯式柱子做裝飾和支撐,顧瑾瑜在蓋樓時選用了樸素、柱頭沒有裝飾的多立克式柱子。源于古希臘的多立克式柱子被稱為男性柱,代表男性的剛勁雄健,很像他的兒子顧周翰,沉毅、冷靜、果敢,蘊藏着力量。他來顧氏前本意要收緊銀行的貸款,結果行将被顧周翰騙去更多的貸款。他微微擺一下頭笑笑,生子當如孫仲謀!

周翰在自己的辦公室和書房裏分別挂一副上海地圖,他閑着沒事便在地圖上琢磨。後來,他又挂上中國、美國、歐洲和世界的地圖。他喜歡看地圖,這個習慣他保持了終身。

周翰聽黃金榮說工部局計劃在越界築路地帶填塞田雞浜、修築愚園路以南區域,便叫公司經理聯合當地地保及地皮掮客組成搶先購買土地的小團體,各執路線圖分頭活動。僅僅一個月,顧氏就在愚園路南側地豐路到憶定盤路區域內,以每畝300至600兩銀子的價格,買進土地100多畝。之後,周翰叫人放出工部局的改造消息以及顧氏企業積極收購此處地塊的意圖,并從壓價收買變為擡價收買,把這一帶的地價哄擡起來。結果不到一年時間,這一帶的地價每畝漲到近6000兩,公司僅在這一筆買賣中,就獲取暴利50萬兩銀子。

上海的繁華商市是從南京路外灘向西延伸,地價從中心每畝白銀六萬兩遞減到西邊千兩以下。周翰意識到西區地價上升的勢頭必甚于繁盛的中區,于是他不遺餘力地以手頭的閑置資金和所有能取得的信貸大量購置西區“非黃金地段”地産,并以新購的地産再質押、再購置。而形勢的發展證明,西區自成為租界新區後,市政建設日臻完備,人口不斷增多,華洋巨賈也紛紛從租界中區遷往西區營建住宅,過去每畝地價數百兩的基地,在三、五年內竟漲至萬兩以上。

周翰所置地塊多為數十畝聯通的兩面或三面出馬路的地塊,周翰從其新置不久即價格上漲的地産中,取一部分出售,償付貸款本息,餘款建房。他先後斥資建造了衆多中西合璧、品質上乘的石庫門房屋及新式裏弄建築,其設計和設施配置均具前瞻意識,為精致典雅的宜居區。房子一旦落成,周翰立馬出售或出租房子,快速回籠資金。周翰初時圈地時,這些地塊還是草木蔥茏、蛙聲一片的農田,偏僻冷落。周翰因獨具慧眼,短短兩年間竟把“生地”做成了“熟地”。

周翰讓原第一紗廠的總經理徐文镕負責工程,使術業有專攻的人各得其所。陳氏想周翰年紀輕輕在深謀遠慮方面卻比瑾瑜更勝一籌。

大年初二周翰依江南舊俗備了厚禮到陳家拜年,陳老爺和岳父陳震烨拉着他聊天,再三再四地問他生意上的事,見他應答從容,很高興。他們又領周翰去書房看自己近日的收藏,讓他點評。顧家是有名的古物、金石、書畫收藏大家,周翰在文物鑒賞上頗有見地,陳老爺頻頻點頭。周翰總不見澧蘭出來,吃午飯的時候也沒看見,料想林氏要她避嫌,有些失望。陳震烨看出周翰心思,就說澧蘭在她屋子裏,問周翰要不要過去看看她。周翰由婆子帶路到澧蘭屋裏,她正在窗前低頭看書,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嘴唇像一片殷紅的桃花,嬌豔欲滴。周翰不令婆子出聲,他一直谛視她,她不用脂澤粉黛,可美得不像話!

澧蘭擡頭看見周翰,緋色慢慢漫上粉嫩的臉頰,“周翰哥哥,”她站起身,灰綠色提花古香緞夾襖搭配米灰色織錦緞下裙,更襯得她姿容婉麗。

“你不知道我來了嗎?”

“知道。”

“那怎麽還看書?”他喜歡直逼人心,尤其對澧蘭。

“我等了好久,不見你來,我以為要避嫌,所以就看書了。”

周翰就喜歡澧蘭毫不矯飾,她雖一副窘态,也不願遮掩自己的情感。他的岳父的确喜歡和他暢談,他今天差點以為沒希望看到澧蘭了。他期望能抱抱她,這樣回去後,就可多份念想,他上次與她同車後,一直懷念她細膩小巧的手。

“哥哥,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其實不餓,不過看着澧蘭有些期待的小樣子,他就說好。澧蘭很歡欣地快步出去,須臾她就和丫鬟婆子們端來粥和幾樣鮮潔的小菜。

“你專門給我準備的?”

“嗯。”她給他盛粥,有些羞澀。

粥很甜香,小菜清爽,确實好吃。

“看什麽呢?”周翰見她一直看着自己吃飯,就問。

“我喜歡看你吃飯。”

“為什麽?”

“嗯,很有男子氣概。”澧蘭還喜歡周翰雄渾的聲音,不同于江浙男人慣有的綿軟。

“我本來就是個男人。”周翰扯開嘴角,笑一下。

“你這身衣裙真漂亮。”周翰忍不住對澧蘭說,他發現她很會使用色彩,但人更漂亮,他忍住沒說。

澧蘭見周翰興致不錯,就說,“意大利波洛尼亞有個年輕的畫家叫喬治·莫蘭迪,他的畫作1916年才被人關注到。他只喜歡畫一些瓶瓶罐罐的靜物,我很喜歡他使用的色彩,他不論用什麽顏色,都要添加一點灰色來調和,很舒服、很雅致。所以我就借鑒他的配色。”

她說起話來神氣閑正、辭氣清婉,很招人憐愛。周翰定定地看着她,笑笑,嗯,很舒服、很雅致,澧蘭沒有發現她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周翰哥哥,你平時累不累?”

“還好,忙起來感覺不到累,而且睡一覺起來就神清氣爽了。”周翰握住她的手,“你擔心我?”

“周翰哥哥,不開心的事情總會過去,一切都會變好。”

周翰把澧蘭的手放到嘴上親了親,看她紅了臉,“放心,我不會倒下。何況還有母親幫我。顧家的事業只會越來越壯大,我還要娶你呢!”

澧蘭拿了茶和巾帕服侍周翰漱口,周翰想自己愛她不僅因為她美麗,還緣于她柔和體貼,她臉上總有一種柔美的神态,令他動情。

周翰性情裏有些率性直為的成分,不喜歡守規矩。他趁婆子丫鬟們收拾碗碟出去,就握住澧蘭雙手,“我今天倒有些累,你讓我抱一下就不累了。”

“你……”她沒料到他這麽賴皮,嬌羞滿面,“家人們都在,”

“現在不在。”

“馬上就回來了。”

“那你答應了,只要沒人就肯讓我抱,對吧?”

澧蘭沒做聲,須臾丫鬟婆子們就回來了,澧蘭看着周翰笑笑,周翰明白她的意思。“澧蘭,你帶我去看看俊傑,我有事找他。”

澧蘭領着他轉來轉去,周翰一路上都牽着她的手,澧蘭想抽出來,周翰不讓,“你家宅子太大,我怕迷路。”

“大家都看見了!”澧蘭羞得滿面緋紅,他的手太有力,她脫不出來。

“俊傑!”

“果然是重色輕友!你先去找澧蘭,才想到我,對吧?”

“午飯時,不是見過你嗎?”

“那不一樣,大人們都在,哪有機會好好說話!”

“你倒像個争寵的妃子!”

俊傑去踢周翰,澧蘭掩住口笑。

“澧蘭,我跟俊傑有句話要說。”澧蘭就要避出去,周翰忙一把拉住。“你留在屋裏。”他拉了俊傑出去。

“什麽事?”俊傑想什麽話要避開澧蘭。

“借你書房用用。”

“幹什麽?”

“我要抱抱我妻子。”

“顧周翰!她還小,你別鬧大了!”

“放心,我有分寸,只抱一下。”

“鬼才信你!我妹妹同意嗎?”

“夫為妻綱。”

俊傑無奈地笑笑,“就一小會兒啊,大過年的,你不要讓我被家法伺候。”

周翰轉身回去,澧蘭見只有周翰一個人回來,還有些納悶。

“現在沒人了,可以抱抱嗎?”周翰展開雙臂,盯着她看。

他怎麽還有這種伎倆!澧蘭羞得捂住臉,周翰上前一步就把她摟入懷裏。軟玉溫香,王實甫說得真好,柔軟、溫暖、還有處子的清香。他一只手攬着她的腰,一只手環住她的背,女孩兒小巧的、尚未長成的身量只到他頸項,他就用下巴輕輕摩擦澧蘭的頭發。有一束光照進周翰的生命裏,把所有煩擾驅逐殆盡,他眼前只有澧蘭,別的什麽也看不見、聽不到了。周翰把她的手拉開,她的臉紅得猶如枝上花開爛漫。周翰很想親親她的唇,他怕太造次,他的吻就落在了澧蘭的頰上。他的嘴在她水嫩的肌膚上輕觸、落實、輾轉;細膩、柔嫩、清涼,周翰體驗此刻他嘴上所有的極致感受。

“澧蘭,我元宵節還來看你,好嗎?”他在她額上輕吻。

“周翰好樣的!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攻無不克,全不像個年輕人,當初果然沒看錯他。”震烨贊嘆不已。

“你太誇張了吧,不過是些商人伎倆,有什麽了不起!”林氏皺眉。

“伎倆?怎麽你丈夫我就不會這些伎倆?我還是适合做官,這一年來,父親在生意上怒了我幾次,我很沒臉。好在這會兒謀得職位。”

“你怎麽就服軟了?不怕沒面子?”

“沒面子?周翰是半子,他強似我,我高興還來不及。父親也說自己的兩個兒子癡活了半輩子,竟不如孫婿。”

林氏撇下嘴,“你沒聽說他那次殺了多少人嗎?真吓人,像個土匪!”

“土匪?你丈夫我就是個土匪!官匪勾結,你沒聽說過?再說,那樣緊急的情況下,不殺人難道坐以待斃?”

“他戾氣太重,恐怕将來對澧蘭不好。”

“戾氣?那是堂堂膽氣!周翰平素敦和儒雅,你再看瑾瑜對蕙雪的鐘情,他們是父子,周翰不會差的。”

“不知道澧蘭怎麽想。”

“澧蘭不知道有多驕傲!你想多了!”事情過去後,陳震烨把聽聞徐徐講給澧蘭聽,怕吓着女兒,結果看到女孩眼睛發亮。在澧蘭心裏,自己的丈夫是頂天立地的英豪!周翰跟澧蘭真是絕配,他多慮了。

“殺了那麽多人,怕早晚要被人尋仇!”

“亂世,什麽事沒有?就算沒跟人結下梁子,也有被綁架的風險。報紙上天天有報道。你要是擔心這擔心那,幹脆把女兒嫁給平頭百姓。”他見妻子嘟嘴,“周翰處事謹慎,我已經叮囑他要小心。宦游在外,身似飄蓬,洵美,難為你陪着我東跑西颠。北京的氣候不好,幹燥、寒冷,不知道你過得慣嗎?”他趕着轉移話題。

“英國的鬼天氣都習慣了,還怕北京?我跟那些英國佬說天氣不好,他們居然說,Not bad, it’s changeable. 可笑!”

周翰找陳氏商議絲廠的經營,她的辦公室虛掩着門,秘書說客人是陳氏的兄嫂。周翰猜是林氏,他應該進去打個招呼。他剛要敲門進去,門裏傳出的談話聲讓他垂下手。

“雖說是未婚夫妻,也該懂得避嫌,一點禮法也不守。他拉着澧蘭的手滿園子轉,不怕傭人們恥笑?”

“我會提醒周翰注意。不過‘廓大之才,不拘小節’,倒像是在說他,周翰在商業上很有作為,很有頭腦。”

“所以,你該提防他,前房留下的孩子,畢竟不會跟你同心同德。顧家的産業該由你來掌握,別放手給他。”

周翰萬想不到他的岳母竟會幫着陳氏。

“這個……瑾瑜一定不希望我和周翰争産。”

“你不替經國、朝宗他們考慮嗎?他們還小,顧周翰那樣的人,騰挪翻轉之間就會把本該屬于他們的資産吞沒了。”

“周翰是瑾瑜的兒子,他不會那樣做!”

“小門小戶出身的人做事總帶着窮形極相,不可不防。”

周翰轉身離開,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他方知林氏看低自己母親的出身。他欲如何?他要毀了這婚約嗎?他太喜歡澧蘭,那柔美婉順的女孩兒,他記得自己握澧蘭手時,她那不勝嬌羞的神态。他既放不下她,又不忍傷害她。他按捺住心中的憤怒。

“對了,周翰,有一件事要跟你說,你岳父去北京赴任,澧蘭并不同行,因為北京沒有好的女校。澧蘭平時住校,周末回家。一個女孩兒住那麽大的宅子不安全,你岳父的意思讓她跟我們一起住。”

周翰心中一動,“好!”北京的貝滿女中其實不錯,他猜澧蘭願意親近他。

“澧蘭的行李今天先送來,她人明天到。”

鑄鐵雕花大門緩緩打開,汽車順着鋪着砂礫的車道向前,車道兩旁的法國梧桐葉大蔭濃。車道拐了個彎,豁然開朗,維多利亞殖民地風格的三層白色雄偉大宅伫立在遠處。宅子由絨毯似的寬闊草坪環繞,樓前有灌木、花圃、噴泉和大理石雕像,大宅的兩旁還有兩座副樓。車子繞過草坪,向大宅駛去,停在敞開的正門前,門前站了一大群仆役。

“姑娘路上辛苦了。”女管家曹氏親手為澧蘭打開車門,她聽說過未來大少奶奶的美貌,今天見了仍不免吃驚。她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就是自家的太太陳氏,而她小小年紀卻勝過陳氏。陳家真是美人輩出,曹氏心裏感嘆。“太太和大少爺忙,這會兒都不在,請姑娘諒解。”

“曹媽媽太客氣了,姑母已經告訴我。”

這聲音真是委婉動聽,曹氏想。

曹氏把仆役介紹給澧蘭,又領着澧蘭上樓看房間,三樓三間朝南的屋子便是澧蘭的居室,兩個叫秀竹和初夏的丫鬟貼身服侍澧蘭。澧蘭稍事收拾便下來逛逛這宅子。她站在一樓的走廊,看天光穿過一排落地長窗透進來。牆壁是淡淡的灰綠色,柱子是米黃色;棚頂也是米黃色,壓着灰綠的多重石膏線。澧蘭喜歡這殖民地風格的白色建築,她曾看過父親的英國朋友拍攝的槟城東方酒店和新加坡萊佛士酒店的照片,愛到不行,沒想到她未來要生活的地方也是這個風格。

“你來了。”

澧蘭轉身,周翰就站在那裏,看着她。澧蘭含羞低下頭,又擡頭看周翰,“周翰哥哥,你不是忙嗎?怎麽這麽早?”

“聽說你來,就早點收工。”這人太直接,澧蘭一臉窘态,她好像看到路過的婆子都笑了笑。四個月不見,澧蘭又有變化,她一直在從女孩兒的青澀裏緩慢脫身出來,化繭成蝶,越來越美麗,其實原來的那個繭子也皎潔得耀眼。周翰第一次見澧蘭穿洋裝,米白色底子灰色豎條紋的長裙,腰間束細腰帶,勾勒出曼妙的腰身;腳下是米色暗花紋的綢緞系帶高跟鞋;肩部同色系的蕾絲呈露出纖秀的頸項和鎖骨;肌膚瑩澈。周翰想這個領子大小對自己正好,再大點也無妨,對別人嗎,他還是希望她全部包起來。澧蘭還梳了西式的發髻,頭發挽起來,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美極了。那澄澈的眼波微微一轉,就在他心裏激起一圈漣漪。她上個月才滿15周歲,他喜歡這樣看着她長大,可等待的過程有些漫長。

“喜歡這宅子嗎?”

“太喜歡了。你知道我曾經看過新加坡萊佛士酒店和槟城東方酒店的照片,愛得不行。這個宅子跟它們很像!”

周翰就喜歡她對自己這樣坦白,“那麽,将來我們一起去新加坡和槟城。”

“當真?”

“放心!我帶你出去轉轉。”

澧蘭帶上奶白色的遮陽帽,微微翻翹的帽檐下露出生動的眉眼,她瑩潤光澤的手臂在周翰面前掠過。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對周翰總有種勾魂攝魄的力量,可他知道澧蘭并不是妖豔的女子。

顧家的園子包括前後兩園,前面是西式園林,被車道分成兩部分。車道一側如澧蘭剛才所見,是大片的草坪、花圃;而另一側則是修剪整齊的灌木中掩映着花樹、涼亭、溫室和網球場。涼亭很別致,金屬框架鑲嵌着玻璃,澧蘭說跟倫敦的水晶宮如出一轍,下雨的時候可以在裏面喝茶,周翰笑着看她,說好。周翰很想抱抱她,可林氏的話言猶在耳,他克制住自己。周翰問她打網球嗎?澧蘭說打得不好,一則自己力量小,再則父母約束着不讓多打。周翰問為什麽,澧蘭說網球打多了,一只胳膊會變粗,父母覺得不美觀,所以不讓。也是,這般美麗的手臂變粗了,确實可惜;她對自己如此不遮不掩,周翰着實喜歡。

他們轉到後園,卻是個中式園林,積石為山,引泉成瀑,池塘在園子中心,池塘邊點綴亭臺樓閣。其中間以奇樹,雜以花藥,又有綠蔭森森的千竿修竹圍出一線羊腸曲徑通到大宅的後門。澧蘭感嘆在寸土寸金的上海灘居然有這麽大的園子。周翰說男仆們都在副樓起居,不受召喚,不得進入主樓,澧蘭在大宅裏盡可随意。澧蘭略問了下他生意狀況,周翰看她不經意的樣子,知道她其實擔心。他也沒什麽不可對她說的,而且近來情況好轉。他将顧家的各種生意都大致對她說了說,澧蘭靜靜地聽。

“周翰哥哥你很忙,不用操心我,曹媽媽各事都安排得很周到。”

“好!”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周翰站在池塘邊看林木蔥翠、月上柳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自元宵節後,他的內心從沒這樣愉悅過。跟這個女孩兒相處真舒服,她見識廣博、領悟力好,又性情和順、善解人意。這是上天獎賞給他的最好的人,他為了父親、為了家族,義無反顧地全力向前拼殺,她是他身後溫暖、安定的休憩之所。

周翰每次接了澧蘭送她回顧宅後,都驅車離開,很晚才回家。澧蘭知他很忙,說,“周翰哥哥,你若是忙,就不用每次來接我,讓發叔來就行。”周翰覺得不妥,沒言語,況且一周才接送一次,周翰認為他完全能抽得出時間來。他仍次次都來,他帶了文件在車上看。澧蘭絕不耽擱他的時間,中西女塾的大門一開,她必是首先出來的女生。周一的早晨,她起來得也很早,因為周翰要送她去學校。周翰拿了公事包下樓去餐廳時,澧蘭已經坐在那裏了。她和他打招呼,嬿婉如春,清清爽爽的臉上沒有任何脂粉,可眉黛唇朱,周翰疑心這女孩兒是雪和玉攢成的。澧蘭進入中西女塾的大門總和他擺手再見,待他車子離開,她才轉身。

周翰因了這些事而憐惜她,他很少表達,他始終記着林氏的話。有一次,他替澧蘭打開車門,忍不住在她出來時撫了一下她的頭發。澧蘭愣住了,紅了臉擡頭看他,她眉梢眼角皆含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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