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2) (1)
1925年5月下旬,周翰和俊傑一同回到中國。俊傑獲得哈佛法學院的博士學位,他本來可以提前一年回國,因為要等淑君畢業,所以耽擱了。懷揣哈佛的兩個博士學位榮歸故裏,周翰感受不到一絲快樂。他沒有通知澧蘭和陳氏,他不想澧蘭來接他,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他不配她的熱情相迎。深深的愧疚感令他無法在澧蘭面前隐藏醜事;可是告訴她……他怕她離開自己;她縱使不舍棄他,但他一向在澧蘭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就會崩塌,他的尊嚴何在?周翰是近鄉情怯,船愈靠近上海,他的情緒愈低落,他的心愈慌亂。
仆人們忙着把周翰的行李從車上搬下來,周翰先踏上樓,推開澧蘭的房門。他記得她曾在信中說她換了房間,朝宗長大了,搬到樓上,她就搬下來。房間裏的布局一點也沒變,在樓上時是什麽樣子,搬下來後也還是什麽樣子,一切都和他記憶中的吻合。寫字臺上是兩個人的合影,女孩偎在男子的懷中一臉羞澀又燦爛的微笑。他再去找別的照片,書架上、壁爐架上、床頭櫃上都是兩人的合影,沒有澧蘭現在的、單獨的。
他打開琴蓋,手指在琴鍵上滑過,這是澧蘭初來顧園時,周翰為她置辦的Bosendorfer鋼琴。他堅持,不顧澧蘭的勸阻,他的女孩從不恃寵嬌縱。樓下的鋼琴很多人用過,不配澧蘭。以前,他常站在琴旁看澧蘭彈奏,如此容色妍麗、舉措嬌媚的女孩,他怎麽看也看不夠,她就時時擡頭向他深情微笑。
他去衣櫃裏翻看澧蘭的衣物,他把臉埋在衣物裏,想象她清新的氣息,他肌膚柔膩、弱不勝情的女孩。他在床上躺下,閉上眼,他夜夜都想她,想她的怯雨羞雲情意。要不了幾天,他就不用再受煎熬,澧蘭知道自己回家,一定趕回來,他堅信!只是他要如何面對澧蘭?……他霍地站起身,走出去。
澧蘭此時還在北大讀書,下午她接到陳氏的特提電報,愣怔了好久,她一時喪失了思維。
“那麽,周翰呢?周翰為什麽不發電報?母親,是他要你告訴我他回來了?”她趕去電報局發電,然後她就站在一旁等回電。
“他沒說。我想我該告訴你。”
“哦,我知道了。謝謝你,母親。”她走出門去,幾乎要掩不住淚。有悅耳的鴿哨在頭上回轉,她就擡頭看五月湛藍的天。有鴿群自遠方歸來,不斷回翔,哨音也起伏不定。回來了!周翰回來了!他說過他回來後第一件事要做什麽,令她羞答答又讓她心中隐隐興奮的事,只是現在這事對他已經不重要了吧?不讓自己去接船,大概有什麽環肥燕瘦不方便讓自己看到。不去也好,省得大家尴尬。只是,他回家後總該給自己發個電報知會一聲。也許為了歡迎周翰,弟弟妹妹們都從學校回來,周翰在跟弟弟妹妹們說話,忙着打開行李分發禮物,分不出身來。她振作起來,也許等周翰閑下來,他就會發電報。
澧蘭轉身回去,在電報局裏守着,漫長的等待讓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找各種理由給周翰開脫。下午沒發電報,是因為周翰以為她還在學校。現在,他在吃晚飯;在收拾行李,畢竟離開很久,行李會很多;他應該在洗漱……周翰一向凡事都處理妥當後,才閑下來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消遣。自己現在應該是他消遣的項目之一,而不是首要之務。
晚上十點了,澧蘭盯着報務員看,“還沒有我的電報嗎?”是不是報務員漏了她的電文,她懷疑。“沒有。我一直在幫你盯着。”報務員無奈地笑笑,揍他媽的龜孫子,那個叫顧周翰的人,讓如此美貌的女孩兒等!他心裏替澧蘭憤憤不平。婆子們和司機已經催了幾遍,她只好離去,她留了電話給報務員,懇請他務必通知自己,一旦他收到電報。“放心!”換成自己是這姑娘的情郎,他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澧蘭盯着電話看,是不是電話響過,自己專心想事,沒聽到?
“采綠,這段時間有沒有聽到電話鈴響?”她問一旁服侍的丫鬟。
“沒有,姑娘不是一直都在旁邊嗎?”采綠很奇怪。
也許電話壞了,她拿起聽筒聽了聽聲音。她不由自主地就開始撥號,“請問,你要什麽號?”接線員在那頭問。
“不好意思,我打錯了。”澧蘭頹然放下話筒。
“怎麽還不去睡?澧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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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同學的電話,她說要打過來。也許,一會兒就來。我們說好的。”她不欲林氏知情。
“都十二點了,你這個同學也是不守約。接了電話,早點去睡吧。”
是的,她這個同學歷來不守約。
她在電話邊一直坐到深夜。
周翰在自己房間裏也坐到很晚,他在等澧蘭的電報,他猜陳氏一定會電告澧蘭他回來了。他驚訝地發現居然沒有。他在入睡前,沉思一會兒。他複去澧蘭的房間轉一遍,他從澧蘭的床上抱個枕頭回來,在入睡前他把枕頭攬進懷裏。
周翰回來的第五天就去南浔,四年沒見,南浔老宅依舊,重樓绮柱,時光并沒有在老宅上留下痕跡,房子整饬得很好。周翰回來看祖母,吳氏十分開心,拉着他從頭到腳地看了幾回,又問這些年在國外的生活、學業。
“澧蘭呢?怎麽不跟你一起來?”
“她還沒放假。”
“你還沒見到她?”
“嗯。”
“這孩子!學業哪有夫婿重要?怎麽掂量不清?周翰,我跟你講,你不知道澧蘭現在有多漂亮,真是女大十八變,比小時候漂亮多了。整個南浔,哪怕上海灘也沒人比得上我的孫媳!哪兒都比不上,不論相貌、學識還是性情。”吳氏極自豪,“蘭兒有沒有寄照片給你看?”
“沒有。”
吳氏疑惑。澧蘭确實沒有,以周翰回信的頻率和內容,澧蘭絕沒有寄照片的興致。“再過幾天就是芒種,芒種過後蘭兒就滿20周歲了。我跟你母親說,挑個好日子讓你們圓房。”吳氏隐隐有些說不出來的擔憂,“叫澧蘭回來,別去上學了。她即使不上學,也強似別的女孩兒。你知道她在北京大學讀的數學系,我原來還說她好好的女孩讀什麽數學。她說蔡先生講‘大學宗旨,凡治哲學文學應用科學者,都要從純粹科學入手;治純粹科學者,都要從數學入手。所以,各系秩序,列數學系為第一系’。數學雖不是她很喜愛的學科,但要挑戰一下自己。嗬,好家夥,成績年年都是系裏的一、二名,那些男子們都比不上她。不知怎生的頭腦!”
周翰微笑,他很替他的女孩自豪。澧蘭在家信裏從不自誇,他都不知道。他還擔心她是女孩子,讀起來吃力跟不上,不能畢業。能不能畢業無所謂,反正有自己養着她。
吳氏猶豫一下,“少年夫妻不要分開,兩夫妻相隔久了就怕感情生變。周翰,你記住了!”
“嗯。”
周翰去祖父、父親、母親的墳前各燒一陌紙。看墳人陪着周翰擺放祭品、燒紙、焚香、奠酒、行禮。母親的墓維護得很好,周翰在海外很擔心沒人經心,荒蕪了。
“怎麽會?”看墳人說,“大少奶奶每次回鄉都來奶奶的墳前拜上幾回,拔草、培土親自動手。回回都賞很多錢給我們,要我們精心看顧,哪裏敢怠慢了。”
“嗯。”周翰心裏寬慰。
周翰站在床前出神,這是張六柱五檐金漆雕花楠木拔步床,澧蘭的嫁妝,他們結婚的喜床,林家自鹹豐初年代代相傳的珍品。整個床身遍布用透雕和浮雕工藝镌刻的精美圖案和紋飾。五層檐板挂落上雕刻各種花鳥、瑞獸紋樣;花罩上浮雕的佛手瓜有44個,寓意“世世代代幸福延綿”。最精美的一幅圖案是五朵牡丹花藏于纏繞的藤蔓中,四只绶帶鳥栖息在枝葉上,“绶”與“壽”諧音,同象征富貴的牡丹一起,寓意富貴長壽。
雖是喜床,他們卻沒有合卺,他抱着澧蘭在床上坐了一夜。周翰手撫楣板上的“鼠食葡萄”紋飾微笑,多子多福,他和澧蘭也該在一起了。圓房,他一直盼着,六年來,他一直想象它的美好,很快他就可以一解相思之苦。好日子?他才沒耐性等什麽好日子,他等不及!只要見了澧蘭,他就要擁她入懷,跟她說自己如何想她、念她,跟她說……,說什麽?怎麽說?還是以前盲婚的好,什麽都不用說,直接推倒行事。直接推倒行事……和他在美國一樣?周翰的臉沉下來。
周翰的車子被堵在路上,動不了。這是1925年5月30日下午,上海工人、學生2000多人,分布在上海公共租界各馬路散發傳單、演講。
“什麽事,長根?”周翰剛回國,不明所以。
“唉,大少爺,前些時候,日本紗廠裏的人開槍打死一個工人,還打傷了十多個,因為這事。”
“哦。”
“母親,我有事和您商量。”周翰自南浔回來後當晚到書房見陳氏。
“周翰,你說。”
“我父母故去多年,我想應該撿骨重藏了。”
“撿骨是南面人的風俗,南浔沒有。”陳氏清楚周翰的目的。
“以前整個華夏都采用‘拾骨葬’,不獨閩越那邊。”
“那是很久以前的舊俗,南浔沒有人家這樣做,我不同意。”
“夫之與婦,生則異室而居,死則同穴而葬,不違常理。母親為什麽不同意?”
“你父親既已入土,入土為安,不要再驚動他。”
周翰靜靜地看着陳氏,她贏得還不夠嗎?母親在世時,父親沒有一天曾分心給她。陳氏還要和一個故去的人計較得失。
“好。”成王敗寇,且等着看!他若不能為母親掙回這名分,他就愧為人子!
“離開四年,回國後只發電報來,我們還算是他的岳家嗎?我說他沒教養,你還不喜。總該來一趟吧!”
“剛回國,一切都忙。還趕上工人罷工,許多事情都要應對。周翰過段時間就會來。澧蘭怎麽說?”震烨彈落香煙上的灰燼。
“澧蘭自是跟你一樣,替他辯解了。”
“怎麽只跟我們講不讓澧蘭去集會you行?難道周翰沒給澧蘭發電報?”
“澧蘭說他發過了。”林氏哪裏知道澧蘭掩飾。
“你看,周翰發電報兩下裏叮囑,擔心澧蘭不聽話,可見他對澧蘭的安危很上心。”
“怕是擔心澧蘭去集會丢他們顧家的臉吧。”
“你這個人哪都好,就一樣不好,心胸狹窄,好在澧蘭不像你。”震烨見林氏怒視他,立刻不做聲。
周翰确實很忙。6月2日上海總商會被1萬多示威群衆包圍時,周翰正在裏面。各會董噤若寒蟬,周翰心裏也緊張。示威的人一沖動,周翰他們就會被撕成碎片。
同日,廣州數萬工人學生舉行示威you行聲援上海,周翰立刻連發兩次特提電報到北京,提醒陳震烨和林氏不令澧蘭參與xue運,他擔心澧蘭的安全。随後他就把經國從聖約翰大學附屬中學拎回家,經國雖然才14歲,周翰擔心他冒失行事,在熱血沸騰下參加you行。因為5月30日在英租界南京路老閘巡捕房門口,英國巡捕向示威群衆開槍射擊,當場打死11人,被捕、受傷者無數。
6月3日,上海總商會會長虞洽卿從北京匆匆返回,召開總商會的對策會。6月4日,虞洽卿上街勸說示威群衆,結果被憤怒的群衆圍住。他在随從的掩護下很不容易脫身,身上的長衫在推搡中被撕破。租界宣布戒嚴,租界內禁止三人以上結隊行走,裝甲車上駕着機關槍日日巡街,恐怖籠罩上海。顧氏旗下的各碼頭、工廠的工人們全部罷工;店面、商行也都罷市。身處暴風中心的周翰很無奈,顧氏企業被運動裹挾着向前,不能不參與,可罷工和罷市給顧氏帶來的損失日日都在。6月底的善後工作中,上海總商會發出《勸商界資助工人通函》,在虞洽卿的呼籲和帶頭下,周翰捐了3萬元。而且在近一個月的罷工和罷市中,顧氏企業的所有工人和職員都拿到了工資,盡管工人可以從總商會拿到罷工救濟費。這是周翰在公司上層會議上力勸陳氏的結果,他別有深意。
在這場運動中,周翰深切感受到自身的變化,1919年他是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如今他是被裹挾者,利益受害者。他還從商會和工會的分歧争鬥中感受到了商人階層和勞工階層的對立和決裂,譬如虞洽卿,僅僅半年前,他還被看成是上海市民的“救星”,瞬息之間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商賊”,使人欷歔。周翰開始考慮他将如何與已被組織和發動起來的勞工階層共處。
周翰重新入主顧氏,陳氏沒有放權的意思,仍舊是兩人各管一攤業務。周翰以為相較以前,自己的勢力範圍縮小不少。他知道陳氏防範自己,林氏提醒陳氏的話他都記得。不怕,他相信自己的權謀和手段。
1925年6月底,周翰搬離顧園,他在上海最好的飯店,外灘上的彙中飯店租了一套房間住下。他對陳氏解釋說,工作很忙,彙中距離公司很近,方便早出晚歸。他與陳氏的明争暗鬥已經開始,他不方便住在家裏,面對弟妹們,他略有尴尬。而且澧蘭的歸期漸近,學校就要放暑假,周翰心裏揪得緊。一個月裏,他們彼此不通一絲訊息,澧蘭那邊安靜極了,周翰這邊也以工作忙給自己找借口,未聯系澧蘭。芒種後的那天,澧蘭生日,周翰很希望自己此時還在美國,他仍可以跨洋電賀澧蘭;在國內發電,他以為兩人間頗有些直見性命的感覺,他猶豫來猶豫去,終究沒發賀電。在情愛裏有些事不能蹉跎,蹉跎久了便成尴尬,周翰在商戰上深谙此理,及到情愛裏卻糊塗了。他剛回來時愧見澧蘭,也盼着見澧蘭,寄望于澧蘭先來看他。他沒料到澧蘭會不來,他也沒勇氣去找她,他反而稍稍松了口氣,也好,直逼靈魂的相見,他還沒準備好。結果越到後來,他越擡不起手,張不開嘴,他該如何解釋他的拖延?兩人漸漸生出隔膜。
澧蘭望着車窗外發呆,火車剛停下時,她曾寄望于在人群中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沒有!她的心本來就在谷底,現已無處可再墜落,只等着枯死。她聽說了周翰從顧園搬出去,好,這就要斷情絕義了吧?一個多月,她沒有接到周翰專門發給她的電報,她質疑自己暑假裏有沒有回上海的必要性。陳氏勸解她說自己和周翰有些争鬥,所以周翰不願意呆在顧園,與澧蘭并無關系。澧蘭早料到周翰和姑母之間必有一場争戰,她知道周翰為什麽耿耿于懷,雖然他不說。她堅信周翰會贏,他是世之枭雄,姑母敵不過;她也希望周翰贏,她不願自己的愛人折了心氣。她深信以周翰的心性,他不會對姑母和弟妹們斬盡殺絕,會給他們應有的名分,她不會錯愛!況且有自己在,周翰顧忌與自己的情分,更不會對他們絕情。現在,她笑自己癡,她自身都難保,已形同廢帝,哪裏護得了別人。她不回上海也不好,她不願父母知情,令他們操心。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顧家的婆子們提醒澧蘭下車。
“大少奶奶,這些日子,外灘上變化很大,到外灘上繞一圈?”
“不用,我很累,想早點回去休息。”澧蘭明白劉貴的好意,顧氏的辦公樓就在外灘上。自己這壁廂是柔腸百轉,深情款款;周翰那壁廂卻是不聞不問,喬癡做傻。何必?她綿長的癡念換不來深情以對。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
長根一早來彙中飯店接周翰時就說大少奶奶今天的火車回上海。
“哦。”
哦,這就完了?長根疑慮。這天長根開車拉着周翰把顧家在上海郊區的幾家工廠都轉了一遍,很晚才回來,自然沒時間去接澧蘭。
一個星期裏,澧蘭在顧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本來就是閑适的性子,不喜逛街,不追求繁華熱鬧,而且她一直盼着周翰來看她,她擔心周翰來時她不在,兩人錯過。
“大少爺,大少奶奶領着二少爺、小少爺,姑娘今天回鄉下。”
“哦。”才回來一周,就去鄉下?他這一周忙得緊,沒空回家看她。
“大少爺,大少奶奶明早回北京。”
“哦……”澧蘭這個暑假基本都和弟妹們呆在南浔老宅,鄉下很有意思嗎?他明天早上跟經理們有例會。周翰沒料到澧蘭再回北大讀書,他既然回來了,澧蘭的讀書生涯就該結束。北大數學系?顧家的長孫媳為一張數學專業文憑浪費時間?閑的!祖母說澧蘭還去旁聽文史專業的課,确實閑得慌!大學裏英才濟濟,而且都風華正茂,她大概喜歡這樣的氛圍。周翰不審視自己內心,他固然怕見澧蘭,澧蘭不來找他也很傷他的自尊。
你別光“哦”啊!長根心裏都替周翰着急。長根是周翰乳母窦氏的長兄,周翰待他甚厚。
沒有不透風的牆,澧蘭暑假回上海未見到周翰的事由仆人們口中傳到林氏耳朵裏。“我的事不需要你來插手,”澧蘭面對怒氣沖沖的林氏,“我不是16歲。以前你也不該插手!”
林氏靜靜看澧蘭一會兒,“好,我不插手,你自己解決。”她轉身走開。四年來,林氏感受得到澧蘭對她的疏淡,她現在諸事都藏着、瞞着,不再對自己敞開心扉。而且以林氏出自名門、與生俱來的高傲,她扯不下臉來跟周翰理論。林氏一門,才情俱佳、貌美如花的女子輩出,只沒出過棄婦。別的倒可理論,被棄?如何去理論?她跟澧蘭一樣心氣高。林氏眼裏都是淚,她心疼自己的女孩。陳震烨聽說了,也只是一聲嘆息。他縱使以父輩之尊教訓一通周翰又如何?感情的事無法綁架,他很明白。況且周翰現在“羽翮已就,橫絕四海”,“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
“大少爺,大少奶奶今天的火車回來。”
“嗯。”
“哦”改成“嗯”了,長根不知道周翰這樣是要鬧哪般。少爺要是有個外室,金屋藏嬌什麽的也好理解。他瞧着少爺那情形應該連女色也不沾,他拉着少爺成天滿上海跑來跑去,他都沒聽過什麽流言蜚語。
周翰與陳氏激戰正酣,他對陳氏的領地鯨吞蠶食,每隔一段時間陳氏就發現手下某個經理倒戈易幟。陳氏不知道早在“五卅運動”時周翰就已在各個經理心中埋下炸裂的引線。周翰乘勝追擊,一路殺得興起,他要陳氏明悉誰才是一家之主,她若不繳械投降,他就摧毀她。她欠自己母親的,他都要她償還,她若要決戰到底,就得賠上她的子女。周翰殺着殺着,惡從心底升起,不要逼着他褫奪他們的一切,除了性命。他誰都不吝惜,除去澧蘭。他知道澧蘭是他在這場屠殺中要邁過去的坎,她是他的掣肘,她一定會維護姑母和弟妹們;周翰也不願她看破自己人性上的殘忍。
周翰春節沒回南浔,他怕看到從前他朝夕相處的弟妹們的臉,那些臉會令他心慈手軟、放下屠刀。他更怕見到澧蘭,除了在美國的窘事,他如今又多了一層原因不願見她。在她面前他無法裝作若無其事,無法和陳氏維持表面上的和平,他無論在誰面前都可以僞裝,除卻澧蘭。他與澧蘭是直見性命的深情,他不能與她對面說笑着,心底隔着厚厚的霧。
澧蘭以為家人們看她的神色都變了,連祖母吳氏的眼裏也多了幾分不耐。因為她的存在而使一家老小不能團聚,她的罪過何其之深!大年夜,澧蘭請示吳氏讓小厮們放花,“算了,我沒興趣看。”吳氏淡淡一句,澧蘭的淚差點滾下來。
“過個年哪能不放花?讓他們放,喜慶喜慶!明年讓顧家的生意來個‘開門紅’。”陳氏在一旁幫襯澧蘭。
澧蘭站在暗處看絢麗煙花,滿眼晶瑩,陳氏走過去握住她手臂。只有陳氏能體諒她、寬解她。
周翰把所有的賬冊、資料都看完,也沒守完漫漫長夜,他手持一本書站到窗前,值此良夜,那笑靥如花的女孩在做什麽?他想得出神。
澧蘭敲門,沒有應答。她推開門,見陳氏抱着相框出神。澧蘭猜是姑父顧瑾瑜的。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陳氏難為情地一笑。澧蘭差點落淚。她曾經儀态萬方的姑母老去了,她眼見着她青絲染上霜華,額頭爬上皺紋,“綠窗春與天俱暮”,她像失去水分的草木,漸漸凋零,她再也不穿鮮豔的服飾。澧蘭連忙退出來,不願打擾他們的神交。他們是幾世的愛人,彼此為對方開到荼縻花事了,若是周翰肯這樣對她,她又何憾?那個曾經與她并肩偕行、“願同塵與灰”的愛人哪去了?情絲在心上、手上一點點逝去,她挽不住,她空留于手上的只有名分。名分?她不知道周翰還替她留着名分做什麽?她對周翰不聞也不問,他在外面即使攪得情海生波,與她也無幹系。她在顧家仆人們的眼裏大概要慢慢變成她故去的婆婆周氏吧,她很替那清秀可人、知書達理的女人惋惜。可笑她感嘆別人,卻不知自哀,秋扇見捐,千古同此傷心。周翰再無情,自己再怨他,也仍要糾纏千情萬緒,不舍斬斷情絲。澧蘭走到園中,看庭前月色,忽地想起“此情問天”……
澧蘭聽到行李落在地上的聲音,跑出去,看見周翰跨過一大堆行李微笑着走來,向她張開手臂,陽光透過花窗灑在他身上,周翰沐浴在絢麗的光影裏,窗外是盛開的廣玉蘭樹。她笑着醒來,原來不過是一枕黃粱。她經常做這樣的夢,她在夢裏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可她又沉溺于這樣的夢境中,因為現實太傷痛,她寧願不醒來。
冬假後,澧蘭仍回北大讀書。澧蘭畢業前,浩初在林氏的示意下為澧蘭安排了劍橋的學院,憑澧蘭的成績,申請任何學校都是易事。
“既然要去讀書,就把婚離了,守着死水一般的婚姻有什麽意思?澧蘭。你若同意,我就把協議書寄過去,你不必回上海。”林氏憋着一口氣,她不信她的女孩兒會沒有好的未來,反正澧蘭跟那孽障沒有合卺。
陳震烨不語。
澧蘭猶豫,她仍舊選擇回上海,就算分手,她也要回去跟一切做個了結。澧蘭到上海的第三天就去南浔,顧周翰如果想見她,她不論在哪裏,他都能找來,不需要她坐等。在南浔,所有周翰與她流連徘徊過的地方,她都以自己的腳和心丈量,周翰去國時,她經常這樣做。她心裏隐隐預感到她将與此地、此景、此情一別經年,盡管她還沒有下定決心。她慢慢地走,細細地回憶,癡癡地體味,她要把這些都印在心上。仆婦們陪着她,心裏都是疑惑。
她去輯裏村,在關帝廟前站了許久,她不進去,就站在門外。她從廟門前走到水邊的埠頭,再從埠頭走回廟門前,短短幾十米的路,她走了十幾個來回。她多次在快走到廟門前的途中停下,回頭微笑着看向河埠頭前的水面。小厮、仆婦們看她臉上忽悲忽喜的神情,想回去要趕緊告訴吳氏,大少奶奶怕是瘋了吧?
“走吧。”她終于離開。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澧蘭心裏悲涼。
澧蘭複在村子裏轉了轉,不起眼的小村子,居然出了一朝閣老,“為人外謹而中猛鸷,機深刺骨。”《明史》如此評價溫體仁,周翰與他一般無二。自己當年不就因此而愛他嗎?“機深”又如何,也不對自己。丈夫處世兮立功名,不能“機深”,何以立身?澧蘭苦笑,如今她一個女子面對周翰刺骨的機深,天地之大,她卻無處立身。
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雖然蠶桑季節已過,仆婦們要讨少奶奶開心,就去農家尋找賣剩下的繭子讓村婦們以古法缫絲給澧蘭看。村婦将蠶繭浸在熱湯中,用手索緒,除去繭層表面雜亂的緒絲,理出正緒。婦人把若幹粒理出正緒的繭子的緒絲合并,從腳踏續絲車的接緒裝置軸孔裏引出,穿過磁眼,開始缫解繭子。綿長柔韌的蠶絲在蒸騰的水汽中顫動,似自己對周翰的情義,綿綿不絕,澧蘭不覺看癡了。十幾根蠶絲在湯盆邊交結成網,澧蘭的心困在情網中,無法遁逃。她伸出手來,手在絲網中穿過,“大少奶奶,別燙了手!”仆婦們趕緊阻止。澧蘭心中百轉千回,想自己一往情深,卻愛而不得。作繭自縛,是她心甘情願縛住自己,可周翰呢?他願意嗎?她豈能因一己私欲羁絆住他!五年了,是該做個了結了,既然他礙于情面,那麽由她自己來操刀斬斷。她已百孔千瘡的心忽地裂開,血奔湧而出,她疼得不能自制,淚滾下來。
一向從容淡定的大少奶奶突然淚落如雨,仆婦們都不知如何是好。
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
周翰聽說澧蘭在南浔,便趁閑回鄉看祖母,他們走了半日,車子快到一個岔路口,迎面從南浔方向駛來一輛汽車。
“大少爺,那是我們的車,阿發開的車,應該是大少奶奶從南浔回上海。”長根聲音裏透着高興。
周翰讓長根把車在路口停下,他坐在車上沒動,他不由得把手攥成拳頭,手心裏沁出汗來。他還沒做好準備見澧蘭,他不知道該跟澧蘭說什麽,他誰都可以見,見誰都自然,除了澧蘭。他想澧蘭待會兒走過來會說什麽?他很久沒見她,五年了,她長大了,變樣子了吧?俊傑在電報裏說:你也知道她完全褪盡小女孩兒的青澀,比小時候漂亮多了。在北大追求者衆,簡直衆星攢月。他知道什麽,他不知道,周翰苦笑。周翰想不出澧蘭會是什麽樣子,因為她小時候已然美極了。
“幫我看好她,不許你動歪心思!”他回電。
“我他媽的都有未婚妻了,你還防着我!用人不疑你懂吧?你要是不放心就把她領回去,你顧周翰的老婆還需要畢業證書嗎?”俊傑罵回來,發電的人就想貴為北大教授,用詞還這麽糙!
對面的車緩緩駛過來,沒有停下,兩車相錯時,阿發按下喇叭開走了。周翰和長根都愣住了,長根看周翰一臉凝重,沒敢言語。澧蘭的車後座窗上遮着簾,周翰只看到前座上的阿發和婆子,還有後座上依稀的幾個人影。
“阿發,不用停車,開過去。”
“大少奶奶,”
“我說了,開過去。”
随侍的丫鬟婆子們誰也不敢開口,澧蘭本以為周翰會下車,上天賞賜機會他都不要,澧蘭心裏悲涼。停車做什麽?大家都坐在車上撐着,還是要她主動下車,長跪問故夫,新人複如何嗎?再與新人比比顏色和手爪?她還有尊嚴!
周翰萬沒料到澧蘭會不停車,他在車上呆坐了許久,他想要是從前,澧蘭一定歡天喜地奔過來,他很有些不安。她終究是介懷了,他回上海,她不來就他,寒暑假不來找他,他過生日她不電賀他,她對他一句也不問,連個電報也沒有。自己雖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可只要澧蘭來,他就會很高興,他對她永遠只有柔軟、溫情和永不停歇的愛。他該去看澧蘭了,這事不能再拖,他怕日久生變!
“大少爺,我們……”
周翰沒動靜。
過了好一會兒,長根咳嗽一聲再問,“大少爺,我們……”
“走吧。”
“哎呀,真不巧,大少奶奶早上才走。”周翰的乳母窦氏嘆息,一屋子的下人中,大概只有窦氏才敢這樣說。
“她來了多久?嫲嫲?”
“八、九天。”
“一直在家裏呆着,沒去哪兒?”
“在鎮子上轉了兩天,去陳家老宅呆了兩天,還去了兩次輯裏村。”
周翰回來看祖母,吳氏十分開心,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問他身體、起居、生意上的事。
“其實蕙雪和澧蘭也告訴我了,可我就是想聽你自己說,從你嘴裏說出來,我聽了更踏實。”
周翰問祖母的身體,“都很好,就是有點腰腿疼的毛病,老年人大都這樣,沒什麽好緊張。”
吳氏猶豫了一會兒,終于跟他說。“周翰,我想跟你說說澧蘭的事。我知道你因了你母親的事跟你繼母有嫌隙,可澧蘭何辜?”
周翰不語。
“這個女孩兒生得那麽好,又有風度,性情寬和。人也聰明,在北京大學讀書,門門功課都是優秀,好些男子們也比不上。畢業時還做學生代表上臺致辭。英語、法語、德語說得好極了。彈得一手好筝,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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