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3)

顧周翰從南浔回來後第二天,陳氏來電話說有重要的事要商量,讓他務必回一趟大宅。

周翰進了大門,仆人接下外套和包,說太太在書房裏,他敲敲門進去。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屋裏正說着話的兩個人轉過身來,澧蘭穿着墨綠色的旗袍,露着雪白的小臂,濃黑的頭發很随意地挽一個家常髻,長身玉立、雙眸澄深如水。五年沒見,他一眼就認出這是澧蘭。

“母親,我出去了。”澧蘭走過他身邊,微微低一下頭算是行禮。

周翰目送她出去。

“周翰,回來了,這幾天很忙吧?”

“還好。母親,什麽事?”

“先去換換衣服,一會兒就開飯了。吃了飯我們再說。”

周翰上樓時目光在大廳裏四下搜尋,沒見到澧蘭,等他洗了手、換了家常衣服從樓梯上下來時,澧蘭剛好從後園裏進來,她微微地仰着臉,腰肢軟款、步态輕盈。她的身量長高了,他們大概差了二十公分,澧蘭剛好到他下巴的位置,不高也不矮,周翰覺着正合适,這樣他随時都可以把吻落在她額上,他還可以把她像小鳥那樣揣進懷裏,他想得有些出神。兩人幾乎同時走到飯廳門口,周翰側了下身子,讓她先進,澧蘭輕聲說謝謝。周末,經國和管彤也從學校裏回來,兄弟四個人好一番熱絡,澧蘭在一旁靜靜地看着。

一家人坐下來吃飯, 西式長桌,桌子中間花瓶裏插着各色盛開的月季;靠牆的玻璃櫃裏錯雜地擺着精致的杯盤;花氣芬芳,從敞開的窗子飄進來。家常便飯,兩湯四肴,還有數碟鮮潔的小菜。陳氏坐在桌子一端,周翰、經國、朝宗、澧蘭和管彤分別在左右兩側,周翰和澧蘭正對着。周翰瞥見澧蘭臂光瑩然,不由得想起“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詩句來。兩兄弟聊起時事: 蔣jie shi 任北伐軍總司令、葉挺的獨立團攻克湖南攸縣、國民軍和直晉兩軍的戰事、被張作霖槍殺的《京報》社長邵飄萍、……,經國很亢奮,周翰很淡定,女人們靜靜地聽着。

“蘭姐,你在北京時,一定常看邵飄萍的文章吧?感覺怎麽樣?”經國轉向澧蘭,

“嗯,父親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讀《京報》,我也跟着看。他仗義執言,鞭撻時政入木三分,快筆如刀,無愧‘鐵肩辣手’四個字。”

周翰覺着驚奇,這麽柔婉的聲音,卻有清醒的思路,幹雲的豪氣。

陳氏見管彤、朝宗着急插不上嘴,便指着牆上的畫說這些都是朝宗和管彤在學校裏的作品,周翰連說好。

“你還沒看到蘭姐姐的畫,那才叫好。”

周翰望向澧蘭,只見澧蘭沖着管彤微微一笑,明眸皓齒,十分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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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有兩次仆人進來回有人送禮,澧蘭就出去寫回貼,開發賞錢。澧蘭每次進出的時候,周翰便看她一眼,墨綠的衣裳襯得她肌膚如雪,長長的眼睫垂着,神情蕭然,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

飯後,大家淨了手,都來到起居室。管彤開了琴蓋彈琴,澧蘭站在窗邊靜靜地聽,兄弟三人繼續閑話,時時微笑。管彤邀請澧蘭四手聯彈,澧蘭卻不過,只好加入。周翰起身走到琴邊,看着一圈光影裏的兩個女子,澧蘭不傅脂粉而顏色若朝霞映雪,白皙的手指輕盈地在琴鍵上移動,目光陳然,若有所思。

女傭來請周翰去書房,陳氏一臉端凝地坐在寫字臺後,“坐吧,周翰。我想跟你談談澧蘭的事。”

周翰看着她。

“澧蘭要離開。”

周翰瞬了下眼睛,他嗓子有些幹澀。

“凡為夫婦,三生三世結緣,如果結緣不合,就是羁絆。既然你們心意不同,不如分開。這個離婚協議,澧蘭已經簽字,你也簽了吧。從此你們二人再無瓜葛。”

周翰渾身的血都涼下來,愣愣地看桌上的文件。他已經收拾心情要去面對她,他沒想到會來不及,他未料到澧蘭會不等他,他們之間有過那麽親昵的過往。是她變心了嗎?俊傑說北大追逐澧蘭的男子可以車載鬥量。這個廢物!澧蘭有什麽風吹草動難道不該第一時間告訴他嗎!

“周翰?周翰?”

為什麽是陳氏來跟他談協議,而不是澧蘭,他至少可以問問她為什麽!周翰伸手去胸前摸筆,掏了又掏,忘了自己穿着綢衫,陳氏把桌上的筆推給他。他沒去看協議,他不想看,他翻到最後一頁,盯着紙上三個娟秀的字,挨着寫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一向漂亮,他還記着家信上那手清婉流暢的簪花小楷。他不簽可以嗎?她們這麽決絕,都不給他商量的餘地,直接就把文件準備好!

“她去哪裏,北京?”

“英國。”

“英國?做什麽?”

“去讀書。”

是了,這是澧蘭的夙願,他記得她在南浔老宅裏說過。“她跟誰去?”周翰控制不住自己的冰冷。

陳氏也能感受到他的寒意,“她一個人去。”

他不信!“……什麽時候走?”

“明天的船。”

“我出去了。”

“周翰,”周翰在門邊回過頭來,“經國他們還不知道,等我慢慢跟他們說。”

“嗯。”

“還有,澧蘭既然走了,你就搬回來住,好嗎?一家人總該在一起。”

“嗯。”

周翰走到庭院裏,他心裏堵得要命,有一只手在他心裏掙啊掙的,就是掙不出來。琴聲已經停了,今晚的月色格外好,樹木投下長長的斑駁的影子,噴泉嘩嘩作響,夏蟲們一唱一和。他走到花園深處,回望這燈火通明的洋房,五年裏他很少回來,這園子他已經生疏。在他和陳氏的争鬥中,澧蘭是他跨不去的坎,現在這羁絆沒有了,他高興嗎?他望向起居室,窗口上并沒有閃動的人影。他走近洋房,看見阿發在擦車,

“大少爺!”

“還沒休息啊?”

“我把車子擦幹淨些,明天送少奶奶走,……”阿發停住嘴。

周翰回到起居室,四個人正在聊天,管彤說中西女塾的飯菜實在難吃,大家都不喜歡,而任何浪費食物的行為都要受到批評;家裏帶去的零食只有在每天的四點到四點半才可以吃。每天早起必須把屋子打掃幹淨,書籍衣物擺放整齊;着裝不許奢侈……

“你們這些貴族小姐一向嬌生慣養,吃不得苦。就該讓你們體會一下民生艱難。蘭姐也在中西女塾讀過書,我不信她會抱怨。”

“飯菜一開始确實不好接受,但有些規矩很好,比如:進、出門時必須禮讓他人,在教室和圖書館走動要踮起腳跟,不能大聲喧嘩幹擾別人,總之要處處替人着想。”澧蘭說。

“這是在培養你們的品性和教養,”周翰插話,“男子不好,只關系到他一人,女子因為負有生女教子的重責,可就關系到一家、一族。”他谛視澧蘭,見她神态自若,量她已經知道書房裏發生的事情。

澧蘭起身出去,一會兒端來兩盤鮮果,“我有點累,先去休息了。管彤早點睡,少年人不要熬夜。”

管彤沖她做個鬼臉,澧蘭粲然一笑, 周翰心裏緊了一下,盯着她走出去。他很想追上她,問她為什麽,奈何管彤、經國和朝宗纏着他說話,周翰常常望向門口,徒勞地希望再見到那個窈窕的身影。很晚了,陳氏來催大家上床,四人一起上樓,互道晚安。走在長廊式的甬道裏,周翰望着澧蘭的房門發呆。他推開自己的房門,這裏他很少來,一套三間的居室,柔和的燈光灑滿屋子,托出安靜平和的夜。客廳裏巴洛克式風格的紫檀沙發上擺着湘繡靠枕,園子裏新剪下來的鮮花插在珠山八友王琦繪制的花瓶裏,幾上程壽珍手制的掇球壺裏沖着酽酽的西湖龍井。書房裏寫字臺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書架上分門別類地擺着書,新版的書很多;當天的《申報》擱在報架上。卧室裏內衣、睡衣、浴袍、拖鞋、洗漱用品擺放齊整,一切都經過女人的手安排得妥妥帖帖。

周翰一夜未眠,心裏很亂。他是名仕的學養,痞子的性情,不管多煩心的事,他總能不管不顧倒頭一睡,養精蓄銳,明日再戰,可今晚卻不行。他記得上一次未能成眠還在七年前,父親要為他納聘澧蘭,他們等陳家的回複。

第二天他很早起來,洗漱後就坐在窗前看書。四下裏很靜,沒有人聲,他拿着一本書,半天沒翻過去一頁。過了很久他看見仆人打着哈欠去開院門,一會兒園丁們出來打掃園子、清理水池、整饬花木。漸漸地他聽到走廊裏有輕輕的腳步聲,來來回回地,窗外婆子們和長根、阿發陸陸續續地把一件件行李搬上車。再後來,他看見陳氏和澧蘭走出來,澧蘭穿着杏色的淡素旗袍,斜襟上滾着一道黑色寬花邊,輕挽着雲髻。陳氏和澧蘭站着說話,陳氏拉着澧蘭的手臂,後來就抱着她。婆子們陪着澧蘭上車,車門打開時,澧蘭回望這宅子,周翰的心提了起來,盯着她,可她沒有看向這邊。澧蘭轉身上車,周翰的視線追着車子,直到車道上茂盛的梧桐樹掩住了它。

他頹然坐下。

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站到了窗邊。他覺着心裏空落落的,眼前只有澧蘭臨行前那蒼涼的回首。時間慢慢地流逝,他嚯的起身,快步下樓,“長根,開車去公司。”

到了公司樓前,他揮手讓長根離開,又叫了一輛黃包車到十六鋪碼頭。黃包車在碼頭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穿行,當他看到水上英國太古郵輪巨大的船身時,就讓車夫停下來。果然時間尚早,顧家的車子還停在碼頭上,行李也還沒有搬上船,阿發守着行李,無聊地轉來轉去。周翰遠遠地坐在黃包車上看着汽車,“老爺,您到了……”

“我包你一天。”

外灘上亞細亞大樓、上海總會、有利大樓、通商銀行、招商局、麥加利銀行、怡和洋行、彙豐銀行、……各式風格的建築一字排開,沙遜大廈和海關大樓正在翻新重建。水面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貨船、郵輪,馬路上車來人往。短打、長衫、洋裝,服飾不同的人從他身邊經過,吆喝、叫賣、號子,各種聲音從耳邊掠過。上海,作為遠東第一大都市,正開埠于此, 上海的許多傳奇人物在這裏發跡, 一個水果小販成長成一代傳奇大亨,那人的倉庫就在附近。顧周翰曾在無數個夜晚從彙中飯店的樓上凝望這繁華,而他的家族和他就是這繁華的締造者之一。

阿發和腳夫們開始往船上運行李,他看見澧蘭跟婆子們從車上下來,澧蘭和婆子們站了一會,就獨自邁步往船上去,他緊盯着那窈窕的身影,看着她上了舷梯,看着她轉身回顧,看着她揮手作別。離得太遠,他努力想看清她的臉卻不能。

太古郵輪巨大的煙囪滾出濃煙,汽笛長鳴聲中,巨輪緩緩而去,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彼此揮手告別,可惜周翰連手也不能揮,他知道船上的人兒此去經年,他們之間卻不能有從容的告別。他瞪着那船舷上的身影,不敢眨眼睛,直到她縮成一點,直到郵輪遠到了天際。周遭一切的繁華與他無關,周翰心中是無盡的落寞,他枯坐在黃包車上,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

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周翰步履沉重地踏上門前的臺階,他路過書房去後園,書房的門砰地一聲打開,管彤哭着沖出來,險些撞到他。

“你滿意了吧?”她怒視他,他看見管彤手中的信,猜是澧蘭寫的,伸手要拿,“休想!”管彤劈手閃開,跑上樓去。書房裏,陳氏、經國和朝宗站着,經國看到他,就把頭轉到別處去了。

周翰坐在花園的涼亭上,夏日的微風吹來,他想起涵碧山房前的水邊,澧蘭掠開額上秀發,心中百感交集。他于少年時就發起與繼母陳氏的戰争,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争中,澧蘭是他最寶貴的失去。他以為他就要贏了,未料到他盡失其城,一敗塗地。陳氏戳了他的軟肋,用他的骨和肉塑成的女孩兒,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難道他不是自那年花下就喜歡上這個女孩兒了嗎?他怎麽可以無視自己的情感,任憑怨恨和羞愧蒙住他的眼!他是這麽的驕傲和自負,這些年來他一味前行,從不肯停下去看看她的心和自己的心。

經國走來拍拍他肩膀說,“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周翰轉過頭來,經國從沒看過那般哀傷的眼睛,他一聲不響地走開了。

周翰上樓,敲了敲管彤的房門,沒人應答,他推開門,管彤垂着頭坐在沙發上。

“她說人生有聚散。”

周翰看着她腫了的眼睛,默然不語,管彤把信遞給他。

“管彤親啓,

你知我一直以來都有去劍橋讀書的願望,時間愈久,執念愈深,每每萦繞心頭,揮之不去。所幸年歲未長,又有姑母襄助,得償心願,幸甚!

凡事有得失,無可抱怨。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無憾。

這些年,有你陪伴真好!人生有聚散,終不能長相厮守,江湖相忘,珍重!珍重!

澧蘭頓首。

又及:中西女塾的飯菜雖差,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吃。惜君青雲器,努力加餐飯。一笑。”

周翰在長廊裏穿行,他推開門進去。這是澧蘭的屋子,簡潔、雅致,架上是磊磊的書。牆上的字畫、案頭的陳設無不彰顯主人的情趣。是的,這是他喜歡的女孩兒,不瑣瑣碎碎,不花紅柳綠。他掃視案頭、翻開抽屜,想尋找她留下的只言片語,卻不得。他在筝前坐下,拂了拂琴弦,琴韻铮铮,筝碼排成一字雁行,古人叫它“雁柱”,雁去無留意!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澧蘭在家信中說,那是他出國的第一年,她新學了筝曲《秦王破陣樂》,還是父親特地托人從日本捎來的曲譜,彈了很久,總不滿意。

他起身到卧室,目光在衣櫥、櫃子、妝臺、壁爐上一一滑過、他拉開所有的抽屜,什麽都沒留下,收拾得真幹淨。澧蘭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們相識七年,他除了她的信、他們的結發和幾張照片,什麽也沒有。

他坐到床邊,手指摩挲光滑的絲質床單,昨夜澧蘭還在上面睡過,“鬓雲欲度香腮雪”……,

婆子進來,手裏拿着剛洗好的衣物,看到他愣住了,“少奶奶昨天換下來的衣服,我洗好了要收起來。”

“我來!”他一眼就認出那墨綠的衣裳。他把它挂起來,貼身的衣物收到抽屜裏,他定定的看着它們,摩挲它們,他的女孩兒不會就這麽去了,他們之間終究有牽連。

他一直站着,屋子裏漸漸暗下來,一切隐進黑暗中,只剩下大致的輪廓。後來月光投進來,照亮窗前的地面。他走到窗前看月,空中青碧如一片海,月亮對他注下清冷的光波。那年月下,他和陳家的子女們一起暢玩,澧蘭把畫紙披在牆上,邀他拿了筆同在紙上描繪月影……瑰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态,媚于語言,這是他的女孩兒。

燈亮了,他轉向門口,陳氏看着他,兩人不發一言,陳氏轉身下樓到餐廳,“不要等周翰,我們先吃吧。”她一眼看盡他的悲傷。

周翰心事重重地踏上大門臺階,他尋了俊傑一天,剛跟他聯系上。俊傑在電報裏說他妹妹那樣冰清玉潔的女孩兒怎會生異心,她對那些狂蜂浪蝶們睬都不睬,他冤枉澧蘭了。周翰剛進門,仆人就告訴他老太太來了,和太太在書房裏。周翰急忙去書房,卻看見吳氏一臉怒氣地坐着,陳氏立在一旁。

“你從來就不願澧蘭嫁給周翰!”

“要是我不願意,周翰去美國前,我就不會讓他成婚。澧蘭也不會有今天的結局,是我錯了!澧蘭要走,我攔不住。”

“你應該就沒想攔!從來勸合不勸離。我們堂堂顧家居然女子休夫,說出來會讓人笑話!”

“周翰同意了。”

“你把離婚協議放到周翰面前,他怎能拒絕?他有尊嚴!”

“陳家的女孩兒也是人,也有情感和尊嚴,五年了!”她終于替澧蘭說出口。

“都別吵了,是我的錯!”周翰轉身上樓。是的,五年來他從未考慮過澧蘭的感受,他以為她會一直默默地等在那裏,等他閑下來考慮他們之間的關系,收拾自己的心情。他是這麽的自私和冷漠,他溫柔熱烈的女孩兒變成目光陳然,平靜如水的女子,其間經歷了怎樣的心死,他不敢去想。

周翰在彙中飯店的房間裏讀信,他去國四年裏澧蘭寫的信。開始是一周一封,後來改成半月一封,因他很少回信,即使回信,也只寥寥數語。她寫自己讀的書,畫的畫、習的曲子,北大的課程、先生們的趣事,祖母、陳氏、經國、朝宗和管彤的近況,還有時事要聞。在北京時,她就描寫北京的街景、市井生活給他看;放假時回到上海,就為陳氏代筆,把公司的經營狀況、賬目報給他。她的信遣詞典雅又活潑,所描摹之事,他雖相隔千萬裏,亦如在眼前。每封信都很厚重,她開始用毛筆,後來就改成鋼筆,說這樣可以多寫些。她盡力把家中、國內發生的事悉數告知他,使他不至于隔膜,不受思鄉之苦,即使他鮮少回複,她也恬淡自守,不嗔不怒、不怨不述。

他一封信、一封信地看,她端秀的字跡漸由清晰變模糊,自母親過世、父親另娶後,他就不願再落淚,這一刻卻濕了面頰。一百一十三封信,他慶幸自己保存得很好。她把她百轉千回的情思賦予書信,“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她說,她捧出一顆心給他看,他卻罔視。

陳氏和澧蘭在書房裏說話,外面車道上有汽車駛來,澧蘭透過窗子看見高高大大的周翰從車上下來,五年不見,周翰似乎更雄壯了些。他大步踏上門前的臺階,消失在大門裏。澧蘭豎着耳朵聽大廳裏的動靜。周翰的腳步聲來到書房門外,他敲門進來。她雄姿英發的愛人終于回家了,澧蘭等着周翰跟她打招呼,周翰沒有,他臉上沒有表情,連一聲她的名字都沒叫。澧蘭胸口梗着一塊心酸,她若再不出去,她的淚就會掉下來。這是她五年守候的結局,只因為他當年說一句“你等我回來”,她就一年一年地熬,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澧蘭走到後園,她把下唇咬得要滴血,她的指甲深陷在掌心裏,她生生把眼淚逼回去,她要控制好自己,縱使她什麽都沒有了,她也要有自尊,她不能讓周翰看不起她。待她從園中回來,周翰恰巧從樓上下來,他臉上仍然沒有表情,只是快到餐廳門口時,他出于多年紳士教育的本能,讓到一旁,讓她先進。

澧蘭靜靜地看周翰和弟妹們說笑,心裏涼到極點,他對誰都親切,只視她為無物。她看他,是的,這是她記憶中的眉和眼,還有那高挺的鼻梁。這面貌每天在她心頭浮現,在她入睡前陪伴她,出現在她的夢鄉裏。大家坐下來吃飯,澧蘭聽經國和周翰聊時政,她喜歡鎮定自若的周翰,喜歡這胸中自有丘壑的男子。有人來送禮,澧蘭出去打發,她突然發現周翰在觀察她,他是什麽意思?澧蘭不由得猜測。

大家去起居室裏閑坐,管彤邀澧蘭彈琴,周翰忽地走到琴旁,澧蘭知道他在看她,她心中燃燒起微小的火花,也許他還眷戀她,他不會在協議上簽字。女傭來請周翰,澧蘭心中打起鼓來,她知道決定她命運的時刻到了,她是走是留只取決于周翰,周翰去了很久,澧蘭心中的鼓越敲越緊,她的心要從胸腔裏沖出來。周翰走回來,澧蘭看他顏色正常,他并無氣憤的表情,澧蘭心中狐疑,他是簽了嗎?她越想越怕,她要去弄個明白。

澧蘭去書房,“他簽了嗎?”

陳氏點頭,把文件遞給她。澧蘭不相信,她翻到最後一頁,看見他挺拔的字跡。這一刻她只覺得萬有皆空,心如死灰。她本欲以一紙協議搏她的命運,只要周翰不肯簽,不放她走,她就立即打散行囊。劍橋雖好,可與周翰相比微不足道。結果她滿盤皆輸,無路可退。

澧蘭把協議交還陳氏,“姑母收着吧。”這是他們之間的決斷,她不願留着這明證。

澧蘭去廚房準備水果,仆婦們見她神情有異,連忙接過刀。她把水果端到起居室,她告訴管彤要早睡,管彤沖她做鬼臉,她凄然一笑。澧蘭上樓到周翰的房間裏,為他打開燈,把內衣、睡衣和浴袍從衣櫃裏拿出來,放到床上,她把拖鞋和洗漱用品都擺放整齊。她複又下樓去為他沖茶,她出于本能做這些事,心裏只有一種麻木的感覺。她在離開前掃視這屋子,屋裏的一切都由她親手打點,盡管五年來,周翰極少在這兒過夜。那麽這是她最後一次為周翰做這些事了,她心中的麻木開始轉變為劇痛,她的淚滾滾而下,痛徹心扉。

澧蘭回房,她在床頭坐了一夜,這一夜,她把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她回想周翰在關帝廟前的注視和回顧;廣玉蘭樹下,他傾聽她細說英國,那時花開得正好;小船上,他怕她跌入水中,攬她在懷;朝宗當衆小解,她害羞地捂住臉,周翰擁她在懷安慰她;她在中西女塾上學那一年,周翰周末都去接她,他雖坐在前座不說話,可她知道他是歡喜的;周翰千裏迢迢接送她往返北京,他們在車上的纏綿;還有新婚燕爾,他對她流露的熱情……她憑借這些溫暖的記憶支撐了五年。她恨上蒼不能令兩心相換,使周翰體會她的相思成災。他們之間怎麽了?他在美國時發生了什麽?她曾以為他們是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如今他們卻成了陌路。

天亮了,澧蘭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她去洗漱、沐浴,又坐下來給管彤寫信,她不能一走了之,她要對親愛的妹妹有個交代。仆役們來運行李,她跟着下樓,走過周翰的門前,她幻想周翰開門攔住她,他什麽也不需要說,他只要給她一個眼神,她就撕毀那協議,留下來。

陳氏看見她眼裏的血絲,說澧蘭別走了,“姑母,我無路可回了!”,她親手剪斷了她與周翰的聯系,她僅存卑微的自尊,其它的都已灰飛煙滅。陳氏抱着她哭,說“來信啊,澧蘭,一定要寫信啊,別讓我挂念你!”澧蘭上車前,回望這承載着她喜悅悲辛的洋樓,她硬着心,不肯去看周翰的窗子,可在她心中,已把那些窗戶看了千百回。車子駛上車道,她終于忍不住回頭看周翰的窗子,它們在她淚水中模糊。

澧蘭的車停在碼頭,她遲遲不肯上船,也不讓家人往船上搬行李。她寄希望于周翰趕來碼頭攔住她,她不信他那麽薄情。

郵輪出發的時間就要到了,她拖無可拖,她後悔自己不肯聽吳氏的話,不肯伏低做小,可她已經回不去了。她終于明白自己的癡心都是妄想,周翰回國一年都不肯回家,就是不願見她,他逼她自己做了了斷,他是不願背負休妻的罵名。

澧蘭邁步往船上去,一步一泣血,她不能回頭,她若是回頭,她就離不開了。難道要她飛奔回去伏在周翰腳下哭,有用嗎?若是有用,她也肯的。澧蘭走上舷梯,她終于轉身回顧,她揮手向她的愛人作別,他在哪裏,在做什麽?他由此解脫了,他已釋下重負。她亦揮手與過去作別,她知道從此以後,無論她逃到哪裏,無論經歷多久,她的心俱是死灰。

太古郵輪緩緩離岸,漸行漸遠,澧蘭和愛人相隔的水面也越拉越寬,外灘上那些高樓漸漸模糊,最後縮成一線、一點、至沒有。劇痛襲上澧蘭的心扉,痛徹骨髓。那在關帝廟前凝視、回顧的男子,她的愛人,她今世還能再見到他嗎?她知道當她快要踏進墳墓時她想的還會是周翰。他毀了她一生,可她就是不能不愛這個不愛她的人。

她回到房間開始哭,她用手帕掩住嘴,怕別人聽到她的哭聲。她哭得撕心裂肺,錐心刺骨,自她出生後,她從沒那樣哭過。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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