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 (22)

澧蘭在收拾行李,她要離開,周翰要上去阻攔,陳氏說,“我去吧。”

“母親,你不要攔我。”陳氏推門進去,澧蘭說。

“澧蘭,我沒想攔你,主意總要你自己拿。可你不妨聽我給你講點故事。”陳氏指着椅子,讓她坐下。

“你第一次住在這裏時是16年前,周翰聽說你要來,立刻吩咐管家們任何男仆不經召喚不可到主樓來,前後大門晚上九點以後必須上鎖。你從歐洲回來後再住進這裏,周翰又跟管家們重申了一遍。他還告訴管家們,你的指令即是他的意思,誰也不許怠慢。我從未見過他幹涉家政,這是唯有的兩次。”

澧蘭沒吭聲。

“你去英國那天,你剛走,周翰就穿着綢衫跑出去,連外出的衣服都沒換。晚上回來時,黃包車夫跟了來,因為他沒帶錢。魯媽去付車資,那人要雙倍的錢,說在十六鋪碼頭站了一天,又吵又熱。”

澧蘭垂着頭。

“吃晚飯時大家都找不到他,後來我在你屋裏找到他。你沒看見他那樣哀傷的神情,我本來恨他對你殘忍,可我看了他那樣子,心裏也可憐他。你走後,他晚上都睡在你屋裏。”陳氏看她睫毛上有亮光在閃爍。

“你從英國第一次寄信來,大家正在吃飯。我讀了信把信傳給管彤他們看,周翰的眼睛一直追着信,一刻也不肯離開。他聽說你課業重,要熬夜,就買了“蔡同德堂”的人參要我寄給你,還不讓我告訴你。後來我寄給你的所有參片都是周翰買的,他雖然很忙,你的事他都記得。”

澧蘭擡起淚眼看陳氏。

“每年你過生日時,周翰都要吃面,還讓家人們跟着一起吃面,他是要保佑你在海外平安無事。”

澧蘭的淚滾出來。

“你得了流感,醫生說很危險,周翰在大北電報公司坐了兩天一夜,我趕過去,周翰的眼睛裏全是恐懼,好像天要塌了。你父親剛故去那年,族人争産,經理們不服約束,我都沒見周翰怕過,他一一擺平。澧蘭,你是周翰的天。”

澧蘭的淚順着面頰往下流。

“我那時才知道周翰在你身邊安插了人。我很奇怪,他那樣思念你,卻不開口要你回來。他只要說,我立刻就叫你回來。現在想來,大概他因為那件事張不開口。”

“他帶了仆役去哈爾濱接你,沒接到。他又跟我說要去南京,我猜是為了你。剛好,你來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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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了孩子,昏迷不醒,周翰跟瘋了一樣。你失血太多,做手術時,周翰搶着給你輸血,你們血型剛好一樣。他不吃不喝,守着你,直到你醒來。堂堂上海灘的顧老板挨了妻子嘴巴,他不介意。你讓他出去,他就一直守在外面。澧蘭,你看他憔悴成什麽樣子,可原來是那麽威武的男子。”陳氏嘆息。

“你在歐洲這四年,我沒見周翰快樂過,真是一點也不快樂!過年回家陪祖母都是強作歡顏。他只拼命工作,然後就是盼你的信,他只有收到你的信時才現出些微快樂。可惜,你的信并不多,你曾經還跟他賭氣,不肯好好寫信。你不知道他多傷心,他差點落淚,只是礙着大家都在跟前,才忍住。”

澧蘭的前襟都濕了。

“這些年他對你的好,我都看在眼裏。顧家阖府上下都知道周翰寵愛你,你才是顧家的王,誰也不敢怠慢你,否則周翰會拍死他們。想你父親當年對我也不過如此。澧蘭,他寧肯沒有孩子也不納妾,只要你一個人,我想也許你父親也做不到吧。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周翰那般剛毅果決的人,若非鐘愛你到極致,怎會白擔“懼內”的虛名?澧蘭,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為什麽你寧可相信那個女人,也不願相信周翰呢?那個女人不願你們好,她要破壞你們。周翰發那樣的毒誓,你都不信嗎?”

“母親,你也聽到了?”

“我一直站在門外,一則我怕仆人們聽到使家事外揚,二則我也想知道事情的原委,才好規勸你們。你還是很能吵架的,我沒想到。澧蘭,我不信周翰愛過那個女人,你知道他殺了她,這件事鬧得上海灘上人人皆知,他們只是抓不到周翰把柄。他如果愛過那個女人,他就不會殺她,周翰不是那樣的人!你這樣好,周翰怎會為了那樣一個人丢棄你?你也聽到了,周翰管那個叫“雜種”,他不惜侮辱自己,足見他有多惡心、厭惡,所以他怎麽會在意那個女人,一點也不!澧蘭,相信周翰!”

“還有,周翰從顧氏轉出去的資金的确是他在美國的投資,他1927年底給我看賬時,那筆錢就在賬上,而且獲利頗豐,翻了十幾倍。”

“我為這個人流了很多淚,我受夠了!”

“我也為你父親流過很多淚。可是在一起時的甜蜜難道抵不過那些眼淚嗎?我想應該足以抵消,且富富有餘吧。周翰在美國那一次是他對不起你,可後來呢?後來你在歐洲呢?你們之間已經沒有婚約束縛了,他仍然自律、克制自己。周翰相貌堂堂、才智過人,家世、學歷樣樣都好,是名門淑女心中的不二之選。且不說上海灘,光是南浔就有多少人家托人去祖母那兒說合,周翰都一一推了。若說起上海,他自己擋回去的絕不在少數。生意場上更是風月女子無數,你不是沒聽說過他的清名。他這樣做難道不是為了你嗎?”

“你當年就不該離開,我不信在你心中,劍橋的學業和在歐洲的游歷比周翰還重要,根本不能相提并論吧! 澧蘭,我一直懊悔當年支持你離婚,我覺得對不住你和周翰,否則,你們早就可以快快樂樂地在一起。人的一生中有很多大錯不能犯,更不能一錯再錯!”

澧蘭低頭不語,過了好久,她說,“母親,我心裏很憋悶,我要是再呆在這裏,我大概會悶死!”

“那麽,你出去走走也好,換換心境。你原來要去哪兒你父母那裏?”

“沒有,我還沒想好去哪兒,我不能回父母家,我母親不許。”顧家在上海的房子她一處也不想去,她不要與顧周翰有任何瓜葛,至少目前不要。

“要不,去南京?你父母的房子還在,回去看看也好。”

陳氏看澧蘭的神情裏現出一絲期盼,“澧蘭,別去太久,好嗎?一定要回來,大家都盼你回來,周翰更盼望!”

“母親,你放她走,還不如殺了我。”周翰頭一次在陳氏面前這麽脆弱。

“你們吵架,我怕仆人聽見,所以一直都站在門外。”陳氏尴尬地說,“澧蘭從頭到尾都不肯說‘你們’這個詞,所以她不會離開你。”

周翰盯着她,是,他也不肯說“我們”。

“今天澧蘭吵架并不講理,不過她如果講理反而不好。”

“為什麽?”周翰奇怪。

“這樣的吵架,如果很講理,才要恩斷情絕。”陳氏有些難為情,“夫妻情深時,做妻子的總會多少有點不講理,因為知道丈夫驕縱自己。況且這些年她心裏有那麽大的猜疑,她仍舊深愛你,她怎麽會離開你?她要是跟你恩斷情絕,她也不是陳家的女子了。”

“還有,”陳氏猶豫一下,“我知道不該提到孩子,你很難過。但是澧蘭說孩子時一直都說‘我們的’,而不是‘我的’。她心中始終把你和她看成一體。”

周翰眼裏閃出光來,是的,他注意到了。

“周翰,有時候,離別是為了再會,更好的再會。澧蘭不會撒手你,她根本就放不開。她雖然迫你簽協議,可她自己連婚戒也舍不得脫掉,”陳氏微笑,“澧蘭就是在氣頭上,她沒審查自己的心。”陳氏把住周翰的手臂,“給澧蘭點時間和空隙,讓她好好整理自己,別太逼她。放心,她一定會回來,不會太久,我保證。否則,我替你揪她回來。”

仆役們往車上運行李,澧蘭的行李不多,周翰不允許他們帶太多行裝,怕她不回來。随便,以顧周翰的財力,她難道沒錢買嗎?周翰和經國一起上車,周翰在她身旁立住,站了好久。他看澧蘭冷冰冰的臉,她垂着眼睫,從出門到現在,自始至終都不肯看他一眼。略微卷曲的短發半掩住她的額頭,在她臉龐微微翹起,她素着一張臉,美極了。他一向認為她素顏最美,脂粉只會遮了她的顏色,她連娥眉也不需淡掃。

周翰平素不許澧蘭化妝,他說親起來不方便。“晨昏定省,蓬頭垢面地見父母公婆,是要被責罰的。”“你這樣的美貌,別人塗脂抹粉也不及你一分的素顏,怎麽能叫蓬頭垢面?況且父親已經故去。你要是怕母親在意,我去跟母親說。”他怕脂粉傷害妻子的肌膚。“別,別,我自己去說。你個大男人不害臊?”至于出門要化妝,更不必了,難不成是要去勾引什麽人?只有出席晚會時他才許澧蘭妝扮自己,否則怕被誤會怠慢主人。“你不怕我勾引別人嗎?”妻子一臉嬌憨。“有我在一旁守着,你作不了妖!”

她把頭發剪得很短,表明她決絕的态度,周翰心裏揪得疼。可他沒想到澧蘭短發也這麽美,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冰肌瑩徹,她若是沖他笑,會妩媚成什麽樣子?他巴望她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他就立刻觍着臉陪她去南京,他哪裏舍得把她托付給經國,他實在想扯她入懷,哄她,撫慰她。

澧蘭的目光停留在周翰的手上,那溫暖、厚實又有彈性的大手。她看那手一會兒握成拳,一會兒又慢慢松開,她聽得見周翰心裏的嘆息。她盯着那手,這手曾經牽扯過她、擁抱過她、愛撫過她,她無比眷戀這手,和這手屬于的人。她對他既恨又愛,愛遠多于恨。他那樣地傷害她,在美國、回上海、和現在,一次又一次,可她就是停不了對他的愛。他就算殺了她,她也還會是他的伥鬼,為虎作伥,她想。

要發車了,周翰不得不離開,她聽見他再次囑咐經國,婆婆媽媽的,她想,可這殺伐決斷的男子只有為她才會這樣。她在心裏追着周翰的腳步,看他離去,她怎會舍棄他?她當去而複歸!

澧蘭坐在京(南京)滬線的頭等車上,想周翰。她一路上很少跟別人說話,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念中,經國和仆婦們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打擾她。這是三月初,她記得1921年的2月初周翰送她回北京過年。她記得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周翰逗她說話,擁抱她、熱吻她。

她問自己在這件事上最在意什麽?在意失去孩子?她固然極痛心,但她可以努力再要的。在意自己受到傷害?其實她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是很堅強的人,她總能恢複過來。她最介懷的是周翰居然跟別的女人纏綿,他的第一次居然是跟別人!這一刻,她希望自己是歐洲的封建領主,對治下的女人擁有初夜權,對周翰一人擁有就可以了,她嘆服自己思路永遠這麽活躍。可她真的很介意,如果他們換位呢?假如是自己跟別人呢?周翰大概會滅了那人十族,就如朱棣對方孝孺,憑他那妒性,他能做出來。澧蘭知道周翰有多在乎自己,就像她在乎周翰一樣,在彼此的眼裏和心中,他們必須完完全全地屬于對方,不可以與他人有一絲瓜葛。她理解了周翰為什麽瞞着她,她自己若是有那樣的事發生,她會立刻就去死,絕不會告訴周翰。

一次?該不該相信他?僅有一次,那個女人怎麽能知道她家信上的內容!可周翰發那樣的毒誓,他怎會羞辱自己父母的在天之靈!就算是一次,她能不能接受,可不可以原諒周翰?她想得頭疼。她望向窗外,褐色略帶綠意的土地、迷蒙的遠山、蒼翠的林木、破敗的農屋從眼前晃過,火車很慢,路很長,可當年的車更慢,他們還要坐渡輪,頻繁換車,她也沒感到旅途漫長,因為有周翰在。他們說說笑笑,旅程一眨眼就結束了,她還要惋惜時光短暫。她記得周翰對她的護送,他千裏颠簸、數次往返,就是要護她周全。她還記得津浦線劫案一出,周翰急電回國,問她的安危,他短短兩個小時之內給北京和上海連發數次電報催問,他後來又再三叮囑她注意安全,不許她再在兩地間往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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