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何當共剪西窗燭5
就那樣兩年過去,一切都是平平靜靜的,令我歡心的是,我的孩子寧鳴的出生,他是宮裏唯一的一個孩子,也是阿珩的皇長子。阿珩與我的日子安谧靜好,父親官複原職,我本以為一切都能這樣下去,我能度過幸福安虞的一生,可那日,我的夢破了。那日無數官兵沖進了宮城,包圍了皇宮,而為首的那人,正是我父親的得意門生李祺。我不知所以,但我的月音宮卻被實實在在的保護了起來,且他特地派了自己的貼身護衛來保護我。我見那人年歲尚小,慌忙下問“你們在做什麽?陛下呢?”他局促之下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行了一禮然後便退出去了。
不知為何,當年我從溫府帶來的貼身侍女如今一個人影也不見,尤其是沅弗,她平日與我形影不離,今日卻沒有守在我身邊,我問宮人她去了哪兒,無人知曉,我緊緊抱着襁褓裏的檸鳴,祈禱着這一切快些結束,我希望這一切與我的父親沒有絲毫關系,我希望溫家始終忠于阿珩,我希望我的至親和我的夫君和睦相處,但到頭來,卻發現我所有的希望,只是希望。
後來我逼問了每個侍衛,終于從他們每個人的只字片語中清楚,父親找到了自己如今為武将的門生戚氏,相談一番以後決定起事造反,意恐溫家地位不保。我知道,世家是比皇族更可怕的存在,世家的每一個人,心中都自矜高貴的自家血統,私心裏不願對皇族俯首稱臣,世家的貴女更是如此,所以世家之間甚少通婚,幾乎都是将自家培養最好的女兒嫁給皇子們,意圖以後登基之後,地位更顯。
而我的父親,如今選擇了最險的一條路,他選擇造反,而事成以後,他有着一個做皇太後的女兒和一個尚在襁褓的外孫皇帝,他的地位…近乎帝王。那麽我呢?我與阿珩夫妻七載,這些年度過的甜蜜歲月在我父親眼裏又是什麽?女兒一輩子的幸福比不得他自己的榮華富貴啊!這就是世家的貴女一輩子的命運,替自己争一口氣,争恩寵,無論是我,楚汾,秦惜,沈之如,汪渠,全都是一樣,都只是家族棋盤上的一個重要的棋子罷了。
我阖眼問跪在我面前的那個侍衛“陛下現在在哪兒?”他默默的沒有答話,直到我加重了語氣“本宮如今是明珍夫人,又是今後的太後,可本宮更是溫家的嫡長女,父親要利用我當然可以,難道還不許我去見我夫君最後一面了嗎!”
他說出了五個字,是我等過的畢生漫長的倏忽“還在朝陽殿。”我點點頭,揮手命了他下去。然後叫來了平日曾服侍我梳妝更衣的宮娥們,說“今日,要給我梳一個最好看的發髻,今日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天了。”她們答了聲“諾”,我便兀自進了內室,打開七年前的舊箱子,翻找出了那件九年前,我尚十二歲時初見阿珩的杏花翠色襦裙。它是我塵封心底的愛戀,我撫着它,想着阿珩當年的模樣,這衣裳如今一點也沒有變,只是有了年頭,絲線的顏色不再明亮,我換上它時,覺得一如往常的合适,即使生了一次孩子,也不覺得身量緊了。我淺淺的笑着,回想着當年的妝容和發髻,吩咐了幾句,然後看着她們為我裝扮,裝扮成那個十二歲稚嫩明麗的溫家嫡長女,那個對阿珩一見傾心,寧願一生追随的溫燭楹。
杏花對釵,白玉對镯,翠竹色的對襟大袖衫,還有桃花色的耳铛,蝴蝶花上戲的團扇,水碧色的臂帛,比之當年一樣不多,一樣不少。
我要出月音宮門時,許多人攔着我,我望着他們莞爾笑着,随後拿出了當年我哥哥給我的匕首,直指喉嚨處,他們便紛紛退後不再攔我,我帶着兩個宮娥去了朝陽宮,聽見裏面的聲音。透着宮門看過去,裏面有一個女子,擺在阿珩面前是一壺酒,我聽那女子說“陛下還是早點喝了的好,姑娘不會來了,陛下您死了,姑娘就是太後,您若是真心愛姑娘,就不要吝惜您這條性命。”這聲音我如此熟悉,熟悉的聽了十多年,是沅弗,居然是沅弗!我方才還一直在想,父親如何能這樣輕易就拿下了阿珩的宮城,原是前些日子都尉來送布防圖時,我正在朝陽宮中,他從來相信我從不避諱我,那麽沅弗自然…天哪,原來是我的錯,我一直以為沅弗與我相處之間有如親生姐妹,斷無懷疑她的道理,可父親在我身邊放了這樣一個人,居然是他的人!一面用話哄着我,一面又利用我貼身侍女的身份,替溫家做事。我聽着裏面的話,阿珩問“阿楹…參與了這件事麽?她…也想要我死?”
沅弗冷冷的笑,回了句“姑娘忠于溫家,是我溫家嫡長女,溫家的萬丈榮光。她已經在溫家與陛下之間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陛下您…還是成全姑娘吧。”
我此刻并不遲疑推門進去,看着沅弗驚懼的面容,說“我的事情,從來不由得旁人做主,從前我要嫁阿珩,父親不同意,而我依然嫁了,如今父親要造我父親的反,我阻攔不了他,但我這次,要和阿珩站在一起。”
我望着她幾然像吓壞了一樣,說“您…您實在是…瘋了吧?”
我淡笑之間全是冷意“去吧,告訴父親,讓他來見這個不成器的長女一面,或許這就是最後一面了,若是不見,是不是怪可惜的?”沅弗忙令一個溫府從前的侍女去請我父親,我坐在阿珩面前,睨着他有些憔悴的面容說“今天我好看嗎?”他看了看我,蒼白的面容中漸漸有了笑意“阿楹,你真好看,我還記得九年前的那個夏天,你拿着扇子撲蝶的模樣,阿楹,即便我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我有了淚意,泫然欲泣間說“我不會讓你死的…九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對你一見傾心,那時我已決定我要嫁你,盡管當時你只是個不受寵的庶子,阿珩,不管你是誰,我都喜歡你…”
他撫着我的臉頰說“九年前我看見那個小姑娘,先前不知她是誰家的,只覺得她真好看,我這輩子見過多少閨秀貴女,都不及那年見你的明麗,阿楹,這幾年我對你也許不夠好,但你不要怪我,我已經盡力了,我一直很糾結,阿楹,你若不是溫家的女兒該有多好,那樣我便可以無拘無束的對你好,不必顧慮我的寵愛會給你的家族帶去什麽榮光或者壓力。”
此刻我身側的蘭澤上前說“姑娘,休要聽他胡說,若不是他送你的玉镯上染了致使不孕的香,您怎會如今才生下孩子?他若是真心對你,對待溫家與對待您之間泾渭分明,又如何會如此對您!”
我望着她,想起那只玉镯,那時大婚第二日,他親手套在我腕上的,是一只金玉雕花的镯子,做工精巧,我在府的每一天因念及他的心意,日日都戴着。後來有一日不慎被沅弗碰碎了,我還傷心了好幾日,後來把這話禀給他時,他也沒多在意,只說若是我喜歡,以後再補給我一只就好了。
我看着他的眼神裏沒有愧疚,只有無窮無盡的哀傷難過“那是母妃給我的,說是她的陪嫁,要我送給我心愛的姑娘…”鄭婕妤?我想起那個我只有兩面之緣的,阿珩的親生母親,兩次我去見她,她均是過問了我镯子一事,當時我還覺得有些奇怪,只是後來大抵覺得她出身不好,喜歡這些東西也理所當然,但是由于這镯子是阿珩給我的,也不能輕易轉送給她,她當時面上的笑意全是敷衍的意思,而這一刻我則全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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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被溫家操控,不希望溫家的嫡長女生下皇帝的孩子助長溫家的勢力,讓溫家成為如日中天淩駕于帝王之上的世家,可如今…一切都變成了她不希望的樣子。
看着這一切與我無幹卻環環相扣将我困于其中的局,我只覺無力,外頭有兵戈的聲響,我知是父親來了,遂拉住了阿珩的手,與他一同站起身來。父親依舊是那個模樣,從來看不見他笑,他看着我說“燭楹,你該明白你的身份,你作為我溫家嫡長女的責任。”
我睨着他,這或許是我今生第一次直直的瞪着他。“是,但我更想做的,不是溫家的嫡長女,不是您溫映的長女,而是晏珩的妻子,檸鳴的母親。”
他轉頭不再看我,又過一刻才望着阿珩說“陛下,您為了如此愛您的妻子和孩子,定會赴死的,微臣很相信這一點。”晏珩望着他笑說“這麽多年我做太傅的學生,聽太傅教我為君的道理,譬如北辰,而衆星拱之。太傅您曾說過,您願意做輔助我的一顆星辰,而如今,您的野心…卻已經如斯了,當真是令人感慨萬分,我只有一個要求,我死後留得清名,我的妻子和孩子受到最好的照顧,別無它求。”我看見父親的臉上多了一絲滿意的笑“您若能做個聽話的皇帝,也不會有今日,微臣曾與您說過多少次的事您不曾答應,才會有今日。”
他笑說了一句“是麽?”便要端起酒杯,我打掉他的酒盞,拔出手中匕首直指心口說“父親,放他走,放他和檸鳴走,他們會永遠離開京城,不再出現在您的視線裏,這一切的事情都由我而起,與阿珩沒有半點幹系,若非我當年硬要嫁給阿珩,也不會今日。我早已說過,我不願我的孩子終生為您所控,不願看到有一日你們兵戈相向,可如今既您造了反,總要有人來承擔這個後果…”說罷我望了望阿珩,莞爾笑說“造反之事覆水難收,可這些年父親一直忠于朝廷,他當真是一時糊塗,錯的是我,我不該這麽選,讓你痛苦這樣久…所以今天…就讓一切都了結了吧。”
說罷我毫不猶豫,以那把匕首插進了胸口,我看見好多人啊,一瞬間向我跑過來,我拉着父親的袖擺說“父親,你放過我們吧…看在我…我們二十一年的父女情分上…”他眼眶已紅,卻終是轉身離開 我又望向阿珩,撫着他的臉頰說“下輩…下輩子,我們做對平常…夫妻…你耕作…我…織布…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好活…着。”我在他溫暖的懷抱裏阖了眼,然後身體發飄,我發現自己成了一縷孤魂…
我看着他抱着我,一滴一滴眼淚滴于我的額頭上,臉頰上。
随而起身,望着在場的沅弗說“請轉告老師,替我照顧好檸鳴。”然後亦毫不猶豫的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我多少次想搶過酒杯卻撲了空,我一次次的穿過他的身體,看他唇畔流出鮮血,他從懷中取出我的荷包握着新婚之夜我們的結發,說“阿楹,你等等阿珩哥哥啊…”
我終是一笑,這一輩子太過痛苦,我與他之間的傾心相許被世家與皇族之間的争鬥打破了太多,那麽來世…阿珩哥哥,你我…定然要再愛一回。
我看着身體慢慢在消失,接着畫面一轉,我看見沅弗嫁給了我的父親,而我的母親得知我随阿珩而去之事,痛苦不堪,得了一場大病就撒手人寰。我的弟弟在一場戰事裏為國捐軀,我的兩個妹妹均是含恨而終,就連我那認為自己英明一世的父親,也在我即将消失之時被沅弗毒死了。那麽沅弗這個做盡了傷天害理之事的人,也被她的親生女兒安排活活勒死,而我即将周身化為灰燼,此刻心間不知是何感覺,是釋然?痛楚?難過?亦或其它…我明白,我與阿珩,終于又要團聚了…我阖上眼睛,…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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