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輕舟已過萬重山3

他聞言好似茅塞頓開,醍醐灌頂,像是從前自己琢磨問題不清楚,問了師傅一句便大徹大悟一般。那市井口中不清楚的傳言,說當時有個膽大且與姜家有舊交的侍衛,曾在當晚去瞧過一眼,卻沒見到姜家幺女兒和她母親,姜夫人的屍體,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啊…

他揮手讓小宮娥退下,見有禦前宮人前來,又過問了幾句汀舟的日常,便與往常一樣上朝去了。汀舟見了那藥業也不稀奇,總之是兩日一碗,總是要來的,自己受制于人,必得事事聽從才是。她在宮娥面前将藥湯一飲而盡,直到看見其中一個人露出了滿意的笑,方徐徐出了一口氣,哪裏都有她的人,這裏也不會少。除了禦前的人是陛下親自換的,剩餘的,都有可能是她的棋子。

她本以為他不過一時興致,但一連九日他皆歇在這裏,七日有動靜,兩日只是和衣而眠。他一如往常的溫柔體貼,不會讓她守那些侍寝的規矩。譬如幾時起身侍奉他穿衣盥洗,譬如在侍寝過後要說一句令人難開口的“謝主子恩典。”

她從未說過,他也從未讓她說過。直到九日後,禦前宮娥裏忽多出了兩個很出挑的,身邊的宮女告訴她,那是太後娘娘親自挑來侍候陛下的,人長的好,又是功臣的女兒。她咬着功臣兩個字的字眼,心裏盡是酸楚。自己的父親,也是忠于前一朝陛下的,那謀反二字,如何能扣到他的頭上來啊!是日晚,又有大雨,一聲接一聲的雷驚的她睡不着,像是那天大火以後,便下了一場老大的雨,滅了那場火,也将屠戮的血腥氣略略抹去。

她雙臂環膝,臉沒入膝蓋裏,無聲落淚,她已經很多天沒有放聲哭過了,想哭的時候,只得這樣隐忍的哭,她甚至不能為自己的父母親人好好的哭一場,為那些枉死的人好好的哭一場…聽見外頭有走動的聲音,與一聲壓着的聲音,紗簾被輕輕掀開,她躲在紗簾後,直往角落裏挪。他将她小小的身軀攏入懷中,溫聲哄着“不怕。”

手一下一下撫着她的鬘發,身上還是濕的,占着雨水。過了一會兒,天靜了下來,只是依舊能聽見嘩嘩的雨聲敲着窗棂。他見她有所緩和,自除去濕的衣衫,重新抱着她說“你怕打雷,以後的每一個雨天,我希望都能陪着你。”她無聲擁住他,哽咽間是斷斷續續的聲音,或許是被他溫聲哄的,她半睡半醒的“七…哥哥…我好想你…”有些話,從來都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後來汀舟在宮人們的議論中聽說,送來的兩位禦前女官,一位還在宮正司受罰,一位挨了竹板子,受不住這辱,自盡了。她看着身邊的宮女兒問“挨了竹板子為何就活不得了…”身邊一位宮女見她這不解神色,屈膝輕聲說“凡挨這刑罰的,要除中衣,赤條條受罰,這般模樣叫宦官見了,哪裏還能活?”

汀舟心裏疼了一下,想到那天她見到傅旬,她因無禮險些被罰的,就是這刑罰吧。是以晚間他來時見她也是恹恹的,不大願意說話。傅旬趁她去盥洗的時候問了身側宮女“今日她不大歡喜,是為何?”

宮女十分猶豫,直到見到他神色不耐“今兒主子聽說一個禦前宮女受了罰自盡的事,還問奴才竹板子是什麽罰,問完便不大愛說話了。”傅旬的眼光掃過于同和,他撲通一聲跪下“主子,奴才知錯了。”

等她沐浴回來,見他神色溫柔的望着他,回之以笑說“主子今日有什麽歡喜的事嗎?”他反問“你今日有什麽不歡喜的事嗎?”

她沒字還沒出口,見他驟然沒了笑容“你仔細答話,若答的不好,朕便叫人帶了你去宮正司挨竹板子去。”他原本是想吓她一吓,誰知她竟嗚一聲哭了出來,她素日端莊,不曾在他面前這樣掉過眼淚。他忙遣退了宮娥,說“好了好了,不哭了,這話是吓你的。”哄了半晌終于好了,他又親自給她擦眼淚。

後來他才開口說“為這樣一樁事,為那樣一個人難過,并不值得。”她的聲音比不得外間飒飒的風聲,像是能被風聲吹散似的“我只是覺得,人命輕賤,便如落葉一般,什麽時候秋風來了,便被一掃而去了。”她說罷阖了眼,沉沉睡去了。那日後他看着于同和說“明日朕會請太後出來,你尋個機會找兩個得力的宮娥,去壽安宮尋些東西。”于同和答應了一聲,便出去了。

不過片刻,于同和又回來,與他說“主子,太後娘娘那兒,又來尋衛主子了。”他微有一哂“你去答了,昨夜衛主子歇的不好,今日朕拘她在祯祥裏留一日,好好歇着。”于同和複又去,說了這話,賀月一聽是傅旬所說,只好回去了,只是走時深瞧了汀舟一眼。于同和上前說“衛主子,您今日好生歇着,陛下前朝事多,只怕只得晚上才能過來陪您用膳了。”汀舟問“太後娘娘那…”于同和垂着頭“都是主子的吩咐,若有什麽,您也只能問主子去。”

賀月帶了話回來,太後一掌拍在案上“什麽東西,陛下寵她她也便放肆起來了!”賀月躬身“娘娘,只怕不是她自個兒的意思,是陛下硬要拘着她,只怕是她什麽地方惹陛下生疑了。”

太後眼神微冷“若不是陛下心裏頭只有她,又何必用這麽個人,說是新寵,連紫宸殿都進不去,算哪門子的恩寵?”賀月繼續說“陛下一向不喜處理政事時有女眷在側,這也是他多少年的規矩了,莫說咱們前頭送的那兩個禦前的,便是姜家幺女兒也進不去不是?”

太後轉過身來“賀月,你說陛下如今究竟知不知道她便是姜家幺女?”賀月垂首“應是不知的,若是知了,她早該住到那長秋宮去了。”太後不置可否,“他對姜家幺女當真是情有獨鐘了,這麽些年,不論是我送去的,還是他父親送去的,都是一概不碰,原樣的送回來。”

賀月答說“正是。就論說陛下未登大位的時候,那時這是他養精蓄銳的時分,為着姜家的事,竟在雪地裏跪了一夜,足見他對姜家的看重。”太後問說“他還在查這件事?”賀月颔首“前朝并無半點風聲,再者說,這好歹是他皇考的旨意,若驟然駁了去,不免落得一個不孝的名聲。”

太後蹙着眉頭“是了,這皇家最重的就是名聲,縱有一日他知道身側人便是那姜家幺女,恐也得一輩子将她當成那侍書的女兒,如此卑賤之人,當不堪皇後之位。”

賀月說“正是,何況我朝若想立後,哪位不得是有皇子的?她這輩子,都與這個無緣。”太後問“那藥,如今是一日一日的送過去的?”賀月應“正是,從前想着,陛下無心于這等事,卻不想對她這麽個小姑娘起了興致,她亦是三天兩頭的進幸,奴才便一日一日的将藥送去。”太後說“那宮娥還可靠吧?”賀月擡頭“她母親在咱們手裏,若不替咱們辦事,就是她奪了自個母親的性命。”

翌日,陛下請太後至金鶴聽戲。兩人扮的好一番母慈子孝。太後問“前幾日你納了一個衛氏,聽說如今還在紫宸殿後頭住着,陛下就這麽不肯把人放到後宮裏來嗎?”傅旬笑說“您這話說的,不過是想着如今她侍奉得力,待兒子厭了,自然随意賞一個禦女名號擱在後頭了。”

太後颔首“她到底年歲小些,平日若有開罪你的地方,你要多擔待才是。”傅旬好似疑惑“哦?母親,衛氏今年已然十六了,您送來那兩個女官,其中一個尚十五,您不叫兒子擔待那個,卻叫兒子擔待衛氏嗎?”太後聞言錯開目光“衛氏與那兩個不一樣,她畢竟是跟了你的人,再說,她還是第一個跟了你的人。”

傅旬聞言笑說“是。兒子一向喜歡年歲小,心思淺的人,那年歲大些未免心思也多,兒子倒要受累去猜他們都在想什麽。”

這戲聽的時辰倒長,聽了足兩個時辰。待于同和回來,禀道“主子,您要找的東西,那兩個宮娥找到了。”傅旬仍帶白日那随意的笑“是嗎?”手裏卻是拿起了茶,“那就看好了,若是損了壞了,或是有人想損之,通通禀來。”

外頭小宦官禀了一句“主子,翰林院使與刑部尚書來了。”他應了一聲,示意于同和下去。晚間,他去時只見她在認真作畫,筆下的陽春三月猶明麗如初。他笑行過去“你的畫繪的不錯。”

她見是他來,也擱了筆“随意畫兩筆,讓您見笑了。”于同和剛領人上來布膳,就見兩個十二三的姑娘亦走了上來,給傅旬和汀舟都磕了頭,說是太後讓她們來侍膳。這膳用的實在是好,兩人都沒用幾筷子就擱下了,汀舟見兩個小姑娘在眼前晃來晃去,不知為何竟覺得反胃的很。

傅旬自知這是怎麽回事,瞧身邊人也用不好,便待一個宮娥奉湯時碰倒了它。湯汁浸了他滿袖子,宮娥馬上跪了下去“奴才該死,請主子責罰。”汀舟見狀也起了身,他揮手說“放出宮去吧。”于同和聞言,說“還不謝主子恩賞。”兩個宮娥磕了一磕便出去了。汀舟見他面色尚好,說“行心服侍主子更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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