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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珂最終為了家族沒有像她說的那樣:去和房昭容大鬧一場。許淨安慰了她許久,事後想了許多,知曉她二人瑣碎事的唯有尚儀局的那兩位宮娥。防人之心不可無。不曾提防身邊人,最終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被提前遣送出去,原來傳言不足為信。讓皇帝心醉至此的房昭容,并非善類。她還記得陳珂走前的委屈與惱怒,陳珂走了,還有一日她兩人便能在宮外重新相會,然後各自許嫁,今後在京城相約一起喝茶,做一輩子的素交。

她那時候還小,不懂得世事難料,往往事與願違。殿選是要緊的日子,貴女大多一夜無眠,許淨卻在想剩下在閨房的日子要怎樣度過。殿選是按照預先考績的上中下等分配次序的,她自然而然的落在最後一組。

有人歡喜有人愁。她眼看着第一隊多是歡歡喜喜,到了後面卻滿目哀愁。約莫等到近午膳時分,才有人喚說第十六隊。她前頭那幾個女孩都來了精神頭,還有人特地抹了脂粉。六人同時下拜叩首,位中的皇帝照例是該叫“去”,一概落選免去麻煩,身側的馮德妃卻開口說:“陛下。加預先冊封的三位,統共為七人。祖制數目為七不妥,請您再選一位。”

衆人垂首,自瞧不到皇帝的神情,坐于皇帝右首的房昭容忽然笑道:“陛下,妾瞧…着迎春的那位姑娘就很不錯。”今上循着她的言語望去,一旁的女官會意,司禮的太監即禀上她的門第。“她是許叢山的長女?”他低低笑了幾聲“許叢山口蜜腹劍,左右逢源,詭詐的很。”關于爹爹的官聲,許淨清楚得很。她父親原是經商,後以經商所得捐官,一路自九品榮升至當今的。混跡官場的有幾個是良善的,不過的确是…‘過于’善于言辭了一些…“可既然昭容開口了,朕豈有不準之理。”說罷他略略點頭,一并去牽昭容的手“餘下的事,便請德妃安置。”德妃大度的施禮恭送,又顧首去看許淨離去的身影,身側的宮娥上前道:“她遣走陳姑娘,如今又特地舉薦許氏,到底什麽意思?”德妃面上笑容散去“一個樣樣出挑的,和一個事事蠢笨的,若是你會留下誰?”

在分配宮室上,德妃做的極公道。除卻前頭冊封的那幾位,後冊封的四人一概受封為寶林,分別随居在胡充儀的望晟殿、沈婕妤的廣明殿、孔充容的永延殿,和馮德妃的長信殿。分了屋子,自然該去拜谒主位。許淨摸不着頭腦,但還是硬着頭皮去見馮德妃。馮德妃見着她,像見着自家妹妹似的親切:“原本你和昭容有緣,該将你分去披香殿的。可陛下早有旨意,說披香殿只許昭容一人獨居,只能委屈你來本宮這将就着。”許淨連聲說着“不敢不敢”,馮德妃笑的更加溫柔“寶林用不着這樣惶恐,本宮不是重規矩的人,從前長信殿沒有其餘宮嫔,無人說話很是寂寞。”才剛說起話,宮娥禀說:“今夜陛下宿在披香殿。”馮德妃的神色有一瞬滞住,後又迅速恢複正常“常事了,寶林不必憂心,日子長久,恩寵總會來的。”

許淨懂事的點點頭,其實避之不及。小鵲沒能通過宮娥考績,因此現在唯有玉闌在她身旁,長信東閣有六位宮娥,四位內侍,為首的很眼熟,就是在尚儀局服侍的良時。許淨警惕起來,陳珂就是因這二人才受遣,她或許也是因良時才留下。她笑着敷衍幾人,後回屋合了房門,玉闌才歡歡喜喜的說:“姑娘!我就知道您肯定會一鳴驚人的!那些雕蟲小技是不是根本難不住您?”許淨笑着對她說:“誰說的?能進宮的哪個不精通這些?我樣樣都被人落在後頭,怎麽趕也趕不上。”玉闌‘哦’了一聲“天爺,這宮裏的姑娘都這麽能耐,這天下能跟您比的姑娘奴一只手都數的出來哇!”許淨塞給她一塊糕,示意她少捧自己,隔牆有耳。“說來真替陳姑娘可惜,那麽利落的一個人,怎麽就得罪了昭容夫人呢…”這兩人素昧謀面,哪裏能得罪得上。怕就是太利落了,才招至關注。

“那姑娘,這外頭的良時姑娘,可信嘛?”許淨搖頭“才剛來,誰都莫信。但亦不必太提防着,她是個聰慧的。”點到為止的道理,玉闌多年也領會了。是日許淨早早歇息了,玉闌和良時一齊給她找了得體的衣裳明日穿着。

翌日。若說采選是貴女的正日,那今日便是宮嫔的正日。一時許淨很慶幸自己去請安不過半步路的功夫,不像那些離得遠的,只怕要早起半個時辰豫備。良時給她選釵環時,拿起一攢珠釵在鬓間比量,許淨說:“挑簡單些的。”良時俯下身“這是昭容夫人賜您的。奴瞧着樣式好,最襯寶林。”許淨笑了笑“既是昭容夫人的恩典,就該拿我最寶貴的匣子好生裝起來,待節慶儀典時再戴上,以表敬重。”說罷她起身“我自有我的考量,良時姑娘覺得我如此說可妥當?”良時頓時請罪“奴不敢。寶林為主,奴為仆,寶林說的自都是對的。”

長信的此次請安,可謂是劍拔弩張,刀光劍影。三足鼎立的馮德妃、房昭容、胡充儀坐于首,接下去是孔充容、沈婕妤,新封的曲美人、尹才人、李才人與各位寶林依次而坐。寶林無高低,只按家世排位,因此許淨坐于倒數第二。幾個新人前後給幾個主位見禮後,衆人着重稱贊了曲美人。唯獨房昭容只字不提。熱熱鬧鬧的聚起來,又呼啦啦的散去。難得人湊的這般全,許淨幾乎看花了眼,只将幾個要緊人物的面孔使勁塞進印象中。

五日後,在玉闌費力費神的探聽下,許淨終于了解了大概。如今彤史上仍一水的披香殿,可房昭容就是生不出孩子。不,是生不出皇子來。她唯一産下的皇長女在半年前病逝,她萎靡了一陣子,然而即使是這陣子,亦不曾失掉半分恩寵,許淨心底由衷佩服這位昭容。唉,就連采選都是再三上谏後的暫時妥協,這其餘的潛邸舊人愣是沒讓這裏響起一聲兒啼。

許淨才想着,良時來告說崔才人來見。她對這位崔才人無甚印象,見面三分情,好一番客套後才互相虛扶着落座。崔氏絮絮叨叨的說了老多,和她抱怨說房昭容太得恩寵,旁人都要旱死了。

何況即便她雨露多,卻誕育不了皇子,就該勸谏皇帝多去她人居所,好繁衍後嗣才對。許淨幾次三番想止住她的話,但無奈這姑娘好像是個話囊,稀稀拉拉的說了小半個時辰,好像一肚子話沒地方傾訴,走時還眼淚巴巴的說,旁人都不愛聽她講的這些,唯有姐姐肯聽我講完,多謝姐姐之類的。許淨目送她離開,又轉眸望向良時,她迅速的垂首,做出往日順從的模樣來,許淨得以更加清楚她的來路,不由地發了冷汗。倘或她覺醒的早些,或許陳珂不必離宮,她亦不必留在這吃人之地。

進了五月,不知是誰的勸谏起了效用,皇帝開始傳幸新晉冊封的貴女。先是曲氏,再是尹氏,待五月幾乎溜走,新得封的貴女基本都晉了一階,只有許淨還停留在原地。阿彌陀佛,她不禁又慶幸長信主殿的馮夫人是宅心仁厚的,沒有因此瞧她不起,還時常寬慰她,皇帝政務忙得很,總會等到機會。卻不知道,有人期待的,自有人不盼,甚至避之如洪水猛獸。待衆人再次湊齊時,不再時為哪樁喜事,德妃面含悲意的告訴衆人,崔才人病逝了。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可有的人一生來是匆匆,去的時候也安靜。一場喪禮過去,又會有幾個人記得崔氏活過一場?

許淨默不作聲的擡頭觑了房昭容一眼,她面含哀愁,似乎逝去的是自己的親眷。

愁人不如愁己。一個不得皇帝青睐的寶林,縱使時而有馮德妃的敲打,可屋裏的宮娥卻不像從前恭敬。有人已然開始找其餘門路,想托關系調去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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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往高處走,實在沒什麽好指責的。且屋裏的人走盡了,她反倒是更安心了。先是內侍尋了洞天福地,哭天喊地的說出一堆緣由,許淨笑着望着人離去,後不知是哪日良時亦忽然消失,連句正經的告別都沒有。只有兩個年份淺的宮娥,沒有足夠的銀兩,索性認了命,安心留下。

後馮德妃聽聞此事,要替她做主,說那些逃的本該當即處置了。可是何必呢?人來這世上一遭,緣來緣散的,本是自然之理。她又攔得住誰?有處置誰的道理?

或許是她太慘了,連皇帝都看不下去。終于在六月的開端,她本該行六禮納吉的日子裏,駕幸長信殿東閣。他來的出乎意料,玉闌不在,兩個宮娥忙活的焦頭爛額,來奉茶的時候手都是抖的。許淨面不改色的接過茶盞,屈膝雙手奉上“陛下請用茶。”今上睨她一眼,順手接過,抿一口便蹙了眉頭“這什麽茶?”宮娥跪下來,許淨亦跪了下去“陛下恕罪,這已是妾這裏最好的茶了。”

他回想起今日在殿前,她那位好爹爹是如何巧舌如簧,令旁人無話可說的。“最好的茶?若是朕沒記錯五月才剛賜了各宮新茶,怎麽,是德妃克扣了你份例?”這話是越說越偏離,許淨打算解釋,卻聽見外頭一聲笑“姑娘,我去取了這個月的份例,還替你折了一枝海棠回來。說來還有件喜事要……”等不到她說完,許淨便已斥道“放肆!陛下面前怎可如此無禮?”

玉闌随話噤聲,同樣伏首。今上踱步在兩人之間“方才聽你說有件喜事,喜從何來?”玉闌這丫鬟旁的不行,膽大這方面絕不差“回禀陛下…陛下駕臨,東閣蓬荜生輝,內府驟聞此事,震驚不已!奴本和她們理論,說月月都缺咱們幾兩份例,原本就沒多少,怎容她們這樣克扣?這下好了,陛下前來,衆人如聞喜訊,頓時不跟奴一般見識,還将此月的銀兩都補齊了,自是大家都歡喜了。”

許淨暗松了口氣,皇帝疑道:“年年宮賬做得好看,還不知是多少委屈堆砌出的,德妃說你委曲了,朕原不信,如今看來倒不假。”語罷,他緩了緩:“免禮罷。”玉闌起身去扶許淨,她早年膝蓋有舊疾,此刻起身有些遲鈍。皇帝看她踉踉跄跄的,不像個姑娘,像個老妪“你這身子弱得很。”

許淨就着她攙扶的力氣再次施禮:“陛下說得是,妾今後會調養得當的。”他擡首,沒想她如此作答,轉身回了正殿。馮德妃有些意外,又是添茶,又是拿糕點,忙的不亦樂乎。皇帝和她說“這茶水不錯,糕點做的精致,記得給東閣送些。”馮德妃答了聲‘是’,知道他過去探望過了。半晌後馮夫人打趣似的問這位枕邊人“陛下覺得許寶林怎麽樣呢?”

直到德妃提起,他才記起她的品秩。“在朕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是安分守己的,和她那攀了無數門路的爹爹,不是同路人。”馮德妃笑道“的确。”兩人雖沒有夫妻伉俪的情意,但一管前朝,一管後宮,有的是并肩作戰的默契。因此德妃明白,今日初見許淨并未讓皇帝生出厭惡,反而有些許好感。倘皇帝喜曲、李之輩,那始終是房昭容一衆勢大,若要抗衡,勢必要培植新人。

自然,這都是後話了。馮德妃按照皇帝的吩咐給她送去了茶水糕點,又給她添置了人手。日子回歸正軌,玉闌最是高興。此番歸功于她臨危不亂,禦前敢言。她樂意這樣講,許淨也是無奈,但只準她私下誇口,不許外頭張揚。六月十八是原定的良辰吉日,按理是賀缙‘親迎’之日,如若沒有那日,她今日便該和他共飲合卺酒,一齊拜過天地,做他名正言順的妻。是日玉闌愁眉苦臉的說:“賀家二公子迎娶了陳家姑娘,他怎麽能娶白玉姐姐呢?”

賀缙娶了陳珂,好,真是好得很。那日她目送陳珂出宮,擔憂她因提前遣送回家的緣由而嫁娶失利,卻不想反得如此如意郎君。興許,在她眼裏,陛下才算是如意郎君罷。這樣的日子總是寂寞無趣,她喚來玉闌,說要些酒。玉闌說她是宮嫔,可不能喝酒。她又問陛下今日歇在哪裏,玉闌說約莫又是披香殿。她苦笑了一下,說讓她拿酒,玉闌拗不過她,只好拿了果酒,說不能多喝啊,只能喝幾杯。然後眼看着她一杯接着一杯,待她還要倒酒時,玉闌奪了酒壺“可不能多飲了,都說小酌怡情,大酌傷身。咱們已經怡情了,可別傷了身。您忘了上次陛下說您身子弱,叫您好好養身的事了?”

臉龐好像熱騰騰的,神志也不清晰。她半搖頭半晃晃當當的站起來,看見玉闌一個人兩個影兒“嗳,不礙的!你看,夜深了,大家都歇下了,你不說誰知我喝醉啦?”下一刻她一個趔趄,卻倒在臂彎裏頭,清冷的綢緞剎那使人清醒。不對啊,這人不是在披香殿嗎!面沉如水的皇帝比所有醒酒湯都起效,許淨已然醒的透了。“深更半夜不歇息,在此酗酒?”

許淨解釋道:“不不,只是小酌幾杯作助眠之用。妾酒量不成,讓您笑話了。”今上拎了拎酒壺,又見是果酒,兩下一對就知她不曾說謊。一個想醉的人喝幾盞都能酩酊大醉,然而若是真醉,又哪兒那麽容易清醒過來?他忽地攬上她的脊背,玉闌吓的趕緊疾走出屋“好酒,芬香撲鼻,酒香不怕巷子深,寶林這壇美酒,果真是朕辜負了。”興許是酒喝多了,興許是這番話她實在覺得太假,一時間翻天覆地的惡心。她忽地脫離他的溫熱,找了平日漱口的器皿,死命的嘔起來。誰都會有不甘心罷,為什麽偏要選在今日呢…今日,她是真的不願啊!洞房花燭化為烏有,如數幻想不過黃粱一夢。果然,此番十分掃興,也使今上離開長信東閣。玉闌入內問她怎麽了,她此刻滿臉都是殘淚,卻笑道“太好了。”玉闌覺得她失心瘋了,但是并沒有。馮德妃對她态度尚好,但已從前面的親近變為客套,或許再過數日,便會徹底疏遠。

這繁花織錦的後宮,無數人想憑借恩寵向上,能臂助德妃的,并不止許淨。很快她便看中了尹氏,時常召她來繪丹青、品茶。自然而然,德妃口中時常提起的人也從許淨變成了尹氏。之于皇帝,是誰都無所謂,他要的是子嗣,不過全德妃一個顏面而已。許淨雖無恩寵,但卻自得其樂。每日做女紅,抄錄經書,自己對弈,看琴譜,還自己譜了兩首琴曲。很快宮裏有了喜訊,曲氏有了一月身孕,人人都像是自己有了孩子那般喜氣洋洋,尤其是胡貴太妃,笑的合不攏嘴,說若是皇子,便是陛下的長子,金貴非常。

在衆人恭賀的期間,許淨捕捉到房昭容的神色,不喜不怒,不悲不樂,幾乎她腹中的子嗣并不屬于她的夫君。雖說這種情緒才是正常無比,但因沒人不高興,因此不高興是一樁罪過。

今上再次駕幸長信殿東閣,是一個月後的事。聽聞他給自己的爹爹升了官,她該是感激涕零。然而等他到了,她沒有謝,更沒有涕零。只是如常日一般端茶、奉糕點,直到他看到寫了一半的琴譜。“你會彈古琴?”許淨點點頭。“彈一曲聽。”她沒有推辭,徑直坐至琴前,先是調弦,後撥弄起來。不知道他要考校琴技,事先沒準備,只發揮出六成水準。一曲畢,唯一的聽客拊掌“好曲。”

曲是好的,人自然而然也跟着好起來。他順理成章的留下來,誰都高興。随他一起,許淨只覺得天是塌的,地跟着搖擺,天地颠倒了個,眼前盡是虛空,身子軟綿綿的,雙足踩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氣。雲雨事後,他還不肯撒手,氣息噴在她的頸處“你那個爹爹,素來會說漂亮話。怎麽到了你這裏,一句求饒的話也不肯說?”明明是打趣的言語,可卻讓她發慌,“妾不善言談。且爹爹更喜歡其他姊妹,妾很少見他。印象中爹爹是個嚴父,哪裏會說什麽漂亮話?”他聞言有些興致“比言語,你不及他。可朕還是更喜歡眼前的許淨,而不是巧言善辯的許叢山。”這兩種喜歡不能合為一談,然而哪裏能和皇帝講道理呢?

慢慢他會懂的,物極必反。他期待的伶牙俐齒沒有出現在許淨身上,精通言談這事,可不是世代相承。八月尾曲氏小産,衆人不疊安慰曲氏,說頭胎本不容易保得,她如今還是韶華年紀,陛下又喜歡她,她定能再結珠胎。還能嗎…還能嗎?許淨環視一圈,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表達出遺憾和悲恸,可那并不是發自內心的情感。或許她們心底在笑,笑她因這個孩子得意,又很快失子。或許她們同悲,哀于她還能有子,而自己腹中空空,從未和子嗣有緣。那自己呢?又屬于哪一類…原來不過局外客,只冷漠的看着旁人笑,旁人哭,然後才刻意的帶上一樣的神情,便就算表心意了。

晚間,紫宸殿有召。她即刻前往,見他時一如往常。他說了很反常的話“昔日少思兩度小産,後來終誕育公主,然而亦是好景不長。今曲氏失子,你說這是為何?”許淨當然說不清楚,甭說房昭容那時她還沒影兒,就是将将失子的曲氏,她前前後後見她不逾十次,哪能知曉她與誰合不來?等等,怎麽想起暗害了?倘若是她身子弱,不慎小産呢?

“妾愚鈍。”除了說自己蠢笨,沒有更好的回答。過了倏忽,見他陷入沉思,“興許是朕無福,既不能護少思,更留不住子嗣。”人啊,到了無能為力的時候,總喜歡拿天命來揶揄自己,與其怨怼天命,倒不如徹查小産之事,說不準就有意外的收獲。可這些不過都是猜測,是她永遠不會道破的猜測。如果她瞧的是對的,那麽注定難以置信。他還說,曲氏雖蒙貴太妃看重,可他卻不喜歡。這是正解,您只喜歡房昭容嘛。“可這畢竟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好生諷刺。這孩子歡天喜地的來,灰溜溜的走,倘或走時聽見他爹爹說,這不過是他阿娘的第一個孩子。他可以一壁說着心疼,一壁再和其他女子有更多的子嗣。

兒孫滿堂,原來可以不是一句祝願,還可以是一句傷人透頂的話。

入了九月,新晉宮嫔中得雨露最多的,不是容貌歌喉均占上乘的李婕妤,也不是最擅書畫的尹美人,而是長信殿東閣的許淨。德妃又開始和藹可親起來,世上的人大抵多數有十多張面孔,等你得意了,她們就肯拿出最漂亮的那一種來。房昭容忽地病了,幾個太醫輪流請脈照拂,名貴的藥材化成了各類藥膳,送進披芳殿。

皇帝日日去探望,然而西邊起了戰事,焦灼的很,遲遲拿不下。皇帝一邊為戰事宵衣旰食,一邊為心愛的姑娘消得人憔悴,看得真讓人感動。昭容這病很不給面子,按理說小小風寒,一月功夫總該好轉,可昭容病情反複,去探病的宮嫔大多敗興而歸,只能多說兩句吉祥話以表心意。許淨是跟着馮德妃一起去的,紗簾後的身影似乎更瘦弱了,隔着一道簾,彼此瞧不見神情。德妃憂心忡忡的講了很多,說宮娥必得好好侍候,太醫亦得用心,陛下國事繁忙,別讓他有後顧之憂。房昭容什麽都沒說,後來她說想和德妃單獨說話,許淨識趣的離開。

入秋後許淨心緒也跟着凄迷起來,秋風掃落葉,總是無情些。十日後,房昭容過世。世事中的意外不知哪一天來臨,就像是印象中神采奕奕的小姑娘終會氣息奄奄,然後一命嗚呼。她還記得那一日她笑意盈盈的抹殺了陳珂的希望,六個月後,又徹底與世長辭。

房昭容被追封為貴妃,喪儀的禮遇一并同于皇後。宮嫔們換上了素淡顏色的衣裳,努力擺出一張哭喪臉。半月後一切雖歸于平靜,卻好像缺了點什麽。皇帝因貴妃離世沉浸在悲痛之中,宮嫔們相繼去探望,他一概不見。再次見到皇帝已是一月後的事了。他去看望馮德妃,恰巧碰上許淨來請安。要說有邀寵之心,她還真不是出自故意,但德妃卻說:“妾這幾日身子欠奉,不如陛下去東閣坐坐。”

東閣。果然還是一樣的流程,因譜了新曲,今日許淨便多彈了片刻。此曲作于中秋,表渴望團圓之意。七歲前,阿娘尚在,爹爹沒有妾室,雖唯有她一個女兒,但日子過得美滿平安。曲畢,他感慨道:“這曲子做得真好。”她站起身沉默未答,許久後他問:“你可有小字?”不待她回複,他便含笑道:“既沒有,朕便贈你阿念二字,以全曲中之意。”她恭順的領受着‘阿念’中這沉甸甸的重量,可命運所趨,沒有選擇。

自從他開始喚‘阿念’後,日子有了期盼,人也跟着精神起來。德妃看着高興,胡貴太妃也賞賜了她老多珍稀的釵環。皇帝終于記得她尤是寶林,沒有晉位,于是直升她為婕妤,搬離長信殿東閣,此後不再是随居宮嫔,而是柏梁的殿主。人逢喜事精神爽,玉闌興高采烈的,像得了萬貫財寶,以前潛逃去別殿的宮娥全想着回來,玉闌才不許呢,還拿話埋汰人家,說見風使舵,拜高踩低的事她見多了,柏梁養不起這樣高心性的人。

入冬了,宮嫔們多是怕寒的女孩子,又怕裹的太多顯得臃腫,要是叫陛下看着就不值當。因此多是凍的哆哆嗦嗦,還四處張望有沒有皇帝出沒。許淨在十一月既望傳出有孕的喜訊,六宮同賀。約莫是上幾次的教訓,皇帝格外在意這一胎,派了老些宮娥去看護。然而最費心的不是懷身子的許淨,而是渴望坐享其成的馮德妃和胡充儀。這倆人打擂臺似的,都想與皇帝提前預約這尚未成形的孩子。馮德妃多年無子,這時候又拿許淨曾經是她随居宮嫔來說事,說自己多年沒動靜,只希望能替許淨照顧這孩子,也算不愧于祖宗。胡充儀說上一次沒能照拂好曲氏的孩子已屬罪過,貴太妃一直希望孩子能養于自己膝下,倆人費了好一番口舌,理由五花八門,感人肺腑。

晚膳的時候皇帝問許淨:“你是更想德妃還是充儀撫養這孩子?”許淨頓時沒來由的惡心。自己難道是一只揣着蛋的母雞,盯着她,便只是想要她腹中的骨肉,懷胎十月,終究是給旁人做嫁衣?那她又算什麽?一個牲畜,還是一個能為他提供皇嗣的工具?

人一旦将某些事想的很透徹,不免心寒。就好像面前一口一個‘阿念’的皇帝,在利益的驅使下像是永遠不能平衡的秤砣,只是看誰加的砝碼更多,就能更勝一籌。最後,胡充儀搬出了沒有生恩也有養恩的貴太妃,講述多年貴太妃不慕太後名位,潛心撫養皇帝的種種辛酸苦楚,以微弱的優勢險勝馮德妃。此後她便有意無意的來看許淨,送流水補品、開解孕婦都不在話下。還屢次向太醫打探她腹中究竟是個皇子還是公主,許淨均笑臉以對。直到那日玉闌極惱地說:“陛下怎能如此?生與養在一處才最應該,他怎麽能說給就給了?也不問您這個生母怎樣想,我看他真是黑心肝!”許淨不置可否,也沒有像從前斥她不許妄議。

許淨很少有屬于自己的意見,多數情況下就像宮娥說的那樣,她溫柔恭順,沒有脾氣。胎及五月,又是熙春。一年過去,又是嶄新氣象。這一日她見到一年前心灰意冷的故交陳珂,剛想談談陳年舊事時發覺身後跟着太多人。兩位是胡充儀遣派的,兩位是皇帝遣派的,平日裏玉闌都不敢得罪。此刻許淨卻不想她們跟着,人執拗起來,總像只有一根筋,你若是不答應,便瞧瞧到底誰更厲害。兩下僵持着,陳珂出來打圓場“不礙事的,她們也是擔憂你。”

許淨睨向四個木樁“若不從命,就拖下去杖斃。”四個姑娘終于有點害怕了,相互瞅瞅,只好答應,想着回頭禀給自個兒主子,也夠她喝一壺的。

陳珂挽着她的手臂:“嗐,跟她們較什麽真!今日命婦入宮跟德妃請安,德妃還跟我們提起你,說你有大福,若能誕下皇子,便是功德無量了。”許淨不言。一瞬間陳珂覺得她很愠惱,可她惱什麽?是在惱自己麽?自己是跟她原本的夫君成了婚,可那是沒辦法的事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要是能做主,才不會整這出。

“說的正是。我福氣長遠,才有這四尊大佛成天跟看死囚一樣寸步不離的,若是沒福氣的,哪有這麽些人緊趕慢趕的監視?”以前溫和的閨中密友現在戾氣這麽重了?陳珂緊張起來,半晌後開解說:“想開點,旁人想懷皇嗣都懷不上呢。”許淨轉過頭,停下腳步。“和我血肉相連的孩子,一出生便叫他人阿娘,從此與我沒有半點幹系,請問賀夫人,若是你可會想開?”陳珂被堵的說不出話,下一刻立馬幫她罵道:“都說皇帝勤政愛民,寬仁待下,卻不知道他對你這麽無情,我這就上紫宸殿,跟他好生理論理論。”許淨像勘破天機一樣“甭費力了。他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婿,和他沒有道理可講。他為了償還幾年養恩,把自己的孩子交給旁人撫養,哪裏有錯?”陳珂怒道:“可這不止是他的孩子,亦是你的孩子啊!”

這話聽着耳熟。轉念一想誰的孩子又有什麽要緊,權柄下人人都是蝼蟻,為了活命,什麽都可以交換。

二人的談話并不愉快,陳珂覺得自己因禍得福,看着許淨變成如今這個模樣,她心裏百味雜陳。回殿後,先是胡充儀來探望,吃了閉門羹,再是皇帝來,這回實在不能把人堵在外頭,索性說她不舒服,歇息的早。他來了,約莫坐了兩盞茶的功夫,又起身走了。她知道他不會追究此事的,在這件事上,一頭是他的皇嗣,另一頭是幾個無足輕重的宮娥,別說不過是不讓她們跟着,就是真的幾條人命,又哪兒能比得上她腹中之子金貴?

宮裏有不成文的規矩,宮嫔胎及七月可使母親入宮照顧。她本早有言明,說生母早些年過世,與繼母不和,因此不需特地入宮。可那位繼母想着來探個頭,帶着她那足了年齡的嫡妹來逛蕩兩圈,這要是再碰上皇帝,可不就是圓夢時刻。繼母趕着時辰鑽進宮,還是托了旁人門路。拜谒馮德妃的時候,笑容谄媚,話語輕浮。明裏暗裏說自己的親生閨女比許淨哪裏都更出色,看看能不能引薦給陛下。馮德妃是十足的聰明人,一看她并非善類,腌臜難纏,便推給許淨自行處置。

許淨不理,只讓宮娥請去喝茶,倆人一邊斥她薄情寡義,不孝不悌,一邊說宮裏的茶就是好喝。直到今上駕臨,倆人可算找到機遇,沖破了腦袋也得露一手亮個相,宮娥實在拿不住人,沒辦法,就讓她們進了正殿。許淨毫不奇怪忽來的“客”,起身幫今上把茶續滿,分別介紹自家的母親與妹妹。

他最有涵養,面上不辨喜怒,受過禮便想趕快把人請走。可眼瞅着倆人不知好歹,許淨倒會看火候,說:“陛下,大抵是月份大了,妾近日總睡不好,想去歇會兒。”說罷她施禮告退,皇帝明白她的用意,才要起身離去,卻被剩下的兩人攔住去路。此二人深得許老爹精髓,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談,怪不得和許淨不是同路。講了一時半刻的,他得以脫身,去寝殿看了許淨。

隔着紗簾,他能看出她睡的并不舒适,月份大了很難側身,她蹙着眉頭,像發着噩夢。夢裏是繼母為難生母,言辭惡劣,父親一味維護繼母,要将她和阿娘趕出家門。忽地醒來,她擦了擦額間滲出的汗,掙紮起身,他幫忙扶了她一下,她有些吃驚,“陛下何時來的?”他說才來不久,想坐坐就走的。見她睡的不踏實,又不放心。他在這裏坐等,才讓她更不踏實。“明日宮宴若不适,就不必前去了。”春日宴常有,去歲她在受教導,沒能趕上,今年趕上了,怕也去不得。自有孕後,她愈發不愛見人,更厭惡那些虛與委蛇的敷衍和道賀,不去倒最好。

春日宴的熱鬧從宴內到宴外,玉闌沒去,但因極愛熱鬧,使喚宮娥有甚好玩的告知一聲。據說春日宴上為使今上高興,安排好些貴女獻藝,其中重點強調了她那位嫡妹,各位貴女都使出渾身解數來吸引今上的目光,可皇帝意興闌珊,賞了些古玩珍寶就了事。這不像是他的作風呀,不過想想也是,再次采選是兩年後,光陰流轉,有太多變數,與其靜待時機,不如争個名頭。許淨一面聽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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